王踞於帳中唯一的髹漆木案後。一件赤色內襯的黑色犀甲隨意地敞著前襟,露出下麵白色絲質中衣的衣領和緊繃的脖頸。他的臉,曾被王都貴女讚為“玉相天神”的臉,此刻被疲憊、深重的憂憤以及一絲近乎瘋狂的壓抑戾氣所覆蓋。原本光潔的下巴爬滿了亂糟糟的、粗硬的青色胡茬;臉頰微微凹陷,在跳躍的昏暗燈光下投下濃重的、不規則的陰影。他那雙曾經讓臣子不敢直視的眼眸,深處如同被點燃的幽暗森林,密布著陰鷙燃燒的紅絲。
“說!”他的聲音低啞,如同滾過灼熱的沙礫,打破帳內令人窒息的沉默,看向跪伏於地上的斥候將領。“寡人的虎賁、攸地的武士、周人的強弓……寡人傾儘精銳壓進這片爛泥坑裡,不是為了聽你說……寸步難行!”
那跪伏在地的斥候將領肩胛骨高高聳起,甲葉下赤裸的肩背上縱橫交錯著數道被尖利藤蔓或某種毒刺劃出的血痕,深紅腫脹,在白日悶熱夜晚陰寒交替之下已經開始隱隱泛出膿水邊緣的淡黃。他每吸一口氣都帶著渾濁的嘶聲:“回稟我王……南麵……南麵那片沼林更深……鬼藤……比昨日遇上的更加粗韌……上麵生滿黑刺,沾血就爛……”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劇烈滾動,乾裂的嘴唇被恐懼浸染,“還有……蛇……無……無數!鑽天的巨樹根係虯結成網……樹杈上……沼澤淺水裡……全是……黑底帶金圈的蝰蛇!白日裡……白日裡就有三名精悍的傳令官,被竄下來的毒蛇……活活絞死咬殺……連救援都……都來不及!那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走的……”
將領的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沾滿泥汙的席子上,身體因恐懼和彙報時引動的肩背傷口疼痛而微微痙攣。
帝辛放在膝上的雙手猛地攥緊!拳骨因為瞬間的巨大力量而摩擦發出清晰的嘎巴聲!木案邊緣放著的一盞盛滿溫水的陶杯被這驟然爆發的力道帶倒,“哐啷”一聲在桌麵上翻滾,涼水潑濺開來,淋濕了堆在旁邊幾張繪在粗糙獸皮上的水澤地形圖——那些墨線和簡陋標記瞬間就模糊成了一片片無法辨認的汙漬。
“那依你之見,”他的聲音如同即將爆裂的弓弦繃到極致,“寡人這幾萬精兵,就在這臭水窪子裡腐爛?!等著那些泥潭裡打滾的夷方猴子們夜裡爬上樹頂……拿吹箭吹瞎你們的狗眼?!等著從你們的屍骨上趟過去?!”
巨大的怒氣和一種因久困不得進展而生的暴烈殺意幾乎要從帝辛身體的每個毛孔裡迸射出來,帳內的空氣如同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壓在每個人頭上。那將領連牙齒都在打顫。
就在這時,大帳厚重的粗麻氈門簾被輕輕掀起一角。一絲微弱月光和沼澤地的濕冷腥味隨之流入。進來的卻是攸國此地的最高統治者,攸侯喜。
這位蠻夷侯爵的穿著與商軍截然不同。他沒有披掛沉重的青銅劄甲或犀皮甲胄,上身僅著一件深色麻布裁製的無袖短褂,露出兩條肌肉虯結、遍布或新或舊疤痕的褐色臂膀——一條深可見骨的鋸齒狀傷疤蜿蜒至鎖骨附近。下身圍著某種堅韌水獸皮縫製的短裙,雙腿沾滿了黑綠色的淤泥。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飾物是一條掛在頸間的項圈——它由某種神秘動物的粗大脊椎骨節串聯打磨而成,每一節脊椎骨中心都被極其精細地掏空一小孔洞,裡麵嵌滿了極細小的、閃爍著磷火般青碧光澤的綠鬆石顆粒。項圈前端垂掛著一塊精心雕刻成彎曲盤繞蛇形的玉璜,綠玉的質地溫潤,蛇頭微揚,分叉的蛇信若隱若現。
侯爵臉上皺紋深刻如刀斧劈鑿,眉骨突出,眼窩深陷如同藏匿著幽潭。深陷的眼睛掃過帳內凝重的氛圍和跪伏在地、噤若寒蟬的斥候將領,並未行禮,隻是上前兩步。
“偉大的王啊,”攸侯喜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口音,如同粗糙的沙石在摩擦,“樹與泥沒有眼睛,但毒蛇和藤蔓卻像守衛在‘大澤’入口的忠犬。”他抬起枯硬如老木的手,粗糙的手指指向南方那片令人絕望的黑暗方向。“那些‘蛇婦’,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眼睛和喉嚨。”
“‘蛇婦’?”帝辛眼中的戾氣並未消散,隻是鋒利的目光瞬間釘在了攸侯喜臉上那個微微發亮的綠色蛇形玉璜上。
“是那些夷人最厲害的‘水婆子’,”攸侯喜粗糲的聲音如同夜梟磨爪,“她們穿著和藤蔓一個顏色的草衣,頭發上盤著活的毒蛇,鑽進水裡比魚還快!”他那深陷的眼睛裡似乎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光,屬於森林部族特有的狡黠與生存法則在陰沉的瞳孔深處閃過,“她們隻認自己的沼澤小徑,神出鬼沒。靠你們商人的甲車……陷進去就隻剩填坑的命。”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頓了頓,枯硬的手指指向那些被水漬洇成一團亂麻的獸皮地圖——那方向確實直指南部那片噩夢般的沼澤密林。“但,在這片土地上,”他脖頸上那枚蛇形玉璜在微光中散發著幽幽青芒,“隻有用土人的法子,才能抓住土人的尾巴。她們白天都沉在沼澤最深的老窩裡,像蛇一樣隻在夜裡滑出來……但我們知道她們在那些巨大的、朽空的老水杉樹乾裡開出來的洞窟……像蟻後的秘巢!”
帳內陷入一種死寂的權衡。商王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黑鐵鑄就,緊繃的肌肉線條顯示出內心劇烈的交戰。斥候將領的每一句描繪都如同鬼爪撕扯著戰略圖景,而攸侯喜那雙深陷的眼眸中閃爍的算計、期待與恐懼的雜光,他脖子上冰涼蠕動般蛇形玉璜所散發出的那種近乎陰間的異樣氣息……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帝辛的胸口。
“拿不下‘蛇婦’,這爛泥坑就是我的商軍、你攸侯的國境、還有那些周人小兒的埋骨場!”帝辛的聲音如同炸裂的寒冰,“明日!寡人要見到你的辦法管用!寡人親自去‘請’這群鬼婆子出來!”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轉向南方那片深沉的黑暗,如同受傷的凶獸死死鎖定了仇敵的咽喉。
腥熱的血像一股細小的暖流,沿著沉重冰冷的青銅鉞刃邊緣無聲地蜿蜒。
一滴,滾燙。又一滴,沉重。
它悄無聲息地落下,砸在堆積著腐敗落葉、浸透了無數種汙物和死亡氣息的、粘稠濕漉的爛泥地上。
噗。
隻發出一個沉悶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響,便迅速被那無邊的、散發著死亡氣味的黑暗沼澤所吞噬、覆蓋。
遠處,還有零星的、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公雞垂死前淒厲尖鳴似的喊殺聲、刀劍撞在枯木上的悶響、肉體沉重撲倒的噗通聲傳來,但已經稀稀拉拉,構不成持續的威脅。這片被遮蔽在巨大水杉和絞殺藤蔓下的沼澤一角,戰鬥走向了尾聲。空氣依舊粘稠沉重得令人窒息,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新鮮的濃烈血腥味,刺鼻地混合著朽木的腐爛氣味和水藻的鹹腥。
帝辛手中那柄環首獸麵紋青銅大鉞的刃口,此時正死死地抵著地麵。它剛剛完成了一次斬斷頸骨與肌腱的使命。一個赤裸著上身、隻圍著獸皮裙的壯碩男子——此刻隻剩下一具兀自微微抽搐的無頭軀體,扭曲地跪倒在帝辛腳邊粘稠的黑色泥漿裡。斷裂的脖頸處,深紅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絡森然外露。而在那軀體前方幾步之外,一個須發虯結、麵目因為驚駭和死亡而徹底扭曲變形的頭顱,在泥水中半沉半浮,沾滿泥漿的眼珠空洞地瞪著低垂的、如同沉鉛般的天穹。
“夷方渠率……盤瓠……”攸侯喜的聲音從帝辛身側不遠處傳來,帶著劫後餘生的粗重喘息和一種勝利的興奮,“此獠……乃‘蛇婦’部族中最凶悍的獵犬之一……”
帝辛甚至連一絲眼神都沒有賜予那具還在冒著溫熱血氣的無頭屍體。他那雙如同烙鐵燒紅的眼睛,越過眼前彌漫的淡淡水霧,死死地釘在約十步外,沼澤水澤邊緣,那株古老得仿佛活化石的巨大水杉樹下。
一個形容枯槁、白發如亂草的老嫗,被兩名孔武有力、渾身浴血的商軍虎賁死死反扭雙臂壓著,跪在積水的汙穢泥漿裡。她乾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上身僅裹著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破爛水草編織物,裸露出的灰褐色皮膚如同千年枯樹的樹皮,布滿褶皺與青黑色的斑點。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如同兩點深井裡倒映的毒火,沒有絲毫恐懼,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足以灼燒靈魂的仇恨,死死釘在帝辛身上!她緊抿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詛咒著某種亙古的語言。
就是在親手砍下那自稱“盤瓠”的夷方悍將頭顱的瞬間!當青銅鉞切割骨肉、滾燙鮮血濺落在臉上帶來奇異的灼痛感時——帝辛的耳朵裡,毫無征兆地、清晰地灌入了一個冰冷的聲音。不是聽覺,如同在祭祀時文武帝乙塑像旁聽到的那種直入骨髓骨髓的低語!這一次更近、更銳利,像錐子鑽入腦髓!帶著令人靈魂凍結的韻律與古老的預言:
“血染淮水……天厭汝德……十祀之內……西方牧誓……鹿台火起……”
咚!
帝辛原本挺立如劍的身軀猛地一震!右腳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夯擊在地,足下濕滑的泥水混合著敗葉驟然四濺飛散。他手中沉重的青銅鉞也隨之往爛泥裡猛地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
周圍瞬間死寂一片!連那幾個準備捆縛“蛇婆”的軍士都停止了動作,驚疑不定地看向他們的王。攸侯喜臉上那份剛浮現的喜悅如同被瞬間凍結。
牧誓?鹿台?這是誰的聲音?是從何而來的詛咒?是腳下這具無頭屍體的魂魄?還是眼前那老邁“蛇婆”乾癟嘴唇無聲念誦的毒咒?亦或是……某個更加古老、更加至高無上的存在,借這彌漫的血腥氣味降臨的聲音?!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塊!狂暴的視線越過跪在泥水裡、目光如同淬毒荊棘般刺人的白發老嫗,越過高聳入雲的水杉樹梢那參差猙獰的剪影,直刺向被濃密枝葉完全遮蔽的西方天空!
那裡,隻有沉鉛般的烏雲低垂翻滾,沉重得如同潑墨凝固,不見一絲縫隙。仿佛那來自未知方向、名為“牧誓”的巨大命運,已經如同天傾巨印,徹底堵死了所有通向未來的縫隙。
血紅的晚霞如同天神打翻的染缸,粗暴地潑濺在大邑商的城垣和鱗次櫛比的屋頂上,染紅了一切。帝辛二十五年,商王曆的六月。戰爭的車輪無數次碾過血染的疆土,王歸來了。沒有當年初伐夷方時萬眾空巷的獻俘凱旋遊行。王都上空那股無形的壓力,似乎比四年前離開時更加沉重粘稠。空氣裡,除了商族人固有的塵土、汗味和青銅氣息,還悄然混雜了更多陌生的、帶著野蠻力量的氣息——南方的棕櫚纖維繩索、東海之濱鹹腥的貝類、還有那些來自被征服之地的異族戰俘身上散發的膻味。喧囂的市井聲浪依舊,但在那些市肆交易時彼此壓低嗓音的嘀咕聲、街頭偶爾橫衝直撞、駕馭著載滿粗重南方銅錠車輛的新貴們粗鄙的嗬斥聲裡,商族故舊們臉上的憂色如同陰雲日漸濃重。
王車碾過青石板鋪就的寬闊主乾道“大道”,駛向王宮西側那片專供君王田獵休憩、同時也是王族離宮的闌地。這地方曾是文丁王遊幸之所,依山臨水,林木蔥蘢,建有行宮、苑囿和馴養獵物的圍場。此刻正值盛夏,蟬鳴鼓噪得震耳欲聾。
“歇一歇。”帝辛的聲音從車帷內傳出,低沉而平穩,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淡淡疲憊感,聽不出更多情緒。車駕在闌地離宮前那片綠樹掩映的空地停下。
年輕的宰臣椃,幾乎是王車停穩的同時,便如一陣輕風般從宮門內小跑而出,迎至車駕前。他一如既往地恭謹溫良,動作優雅麻利,伸手攙扶正欲下車的王時,姿態如同捧著某種易碎的無價之寶。他穿著整潔乾淨的深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與歡喜,聲音也是精心控製的清澈柔和:“恭迎我王!夏暑炎炎,車馬勞頓,辛苦了!”
帝辛扶著他的手臂,一步從華麗的王車踏到地上鋪就的平整方磚。目光掃過這處熟悉的宮苑——那株巨大的白果樹枝葉蔽空,投下偌大的清涼陰影。蟬噪依舊震耳欲聾,一聲聲“知了——知了——”如同鈍刀鋸木,單調得令人心煩意亂。他鬆開椃的手臂,微微揚了一下下巴,示意免去繁禮。
“庚申日……”帝辛低聲自語了一句,目光掃過垂首侍立、等待吩咐的椃,又看向他身後侍從手捧的一卷顯然是早已準備好的、記錄財物的細密賬冊簡牘。他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晦澀難明的幽光,快如閃電,無人能察。“跟了這些年,辛苦……有勞。”
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落在椃那張溫順恭敬的臉上,聲音恢複了慣常那種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質感的平穩:“賜爾貝五朋。”
“貝五朋”!
此語一出,饒是椃一貫沉穩,那低垂的眼簾之下瞳孔也驟然收縮!雖然飛快地被他掩飾過去,但身體一瞬間的繃緊和那深深俯下去的腰背弧度,卻泄露了內心的滔天巨浪!他身後的幾個侍從更是呼吸齊齊一窒,眼觀鼻,鼻觀心,噤若寒蟬。
在大邑商,貝朋雖非流通貨幣,卻早已是宗室貴戚巨賈權臣之間確認價值、衡量功績與賞賜的硬通貨!尋常一朋已是尋常中士之家半年的用度;三朋可置辦良田數畝,嫁娶貴族淑女亦算豐厚聘禮!五朋之賜,價值連城,足可在王都購置兩進院落的華宅一座,加上三五個世代生息其間的仆役!
對椃這等年輕的近侍宰臣而言,這幾乎是超擢三級,立地封侯般的潑天富貴!然而……這富貴的背後,是那趟橫跨淮水、在毒蛇與爛泥裡拖行兩百多個日夜的血路!是戰場上無數甲士的哀嚎與堆積如山的屍骨!是每次大勝之後回到都城,都能在朝會上嗅到的、那些老世族愈發不加掩飾的冰冷敵意!
“臣……臣愧不敢當!”椃的聲音帶著被巨大衝擊震顫後的、難以自抑的哽咽,膝蓋一軟就要重重跪下去。
侍立的宮人早已按慣例準備好了物什。一個精美的螺鈿漆盤被呈上,裡麵整整齊齊放著五串貝朋。每一朋皆由十枚大小均勻、色澤潔白如雪的海貝串聯而成。貝殼被打磨得光滑異常,在樹蔭縫隙漏下的熾烈陽光裡反射出刺目的、近乎妖異的高光。
“拿著。”帝辛的視線從那些貝幣上掃過,如同看著案頭尋常的擺設。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惡。“應得的。”
椃伸出微顫的雙手,珍而重之地接過了那隻沉甸甸的漆盤。白皙得近乎有些病態的皮膚,在耀眼的陽光和刺目的貝幣反光下,與貝幣雪白溫潤的色澤幾乎融為一體。
就在這捧起盤子的瞬間,就在那五串價值連城的白色貝殼在刺目的陽光下折射出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白得沒有任何溫度的光芒之時,帝辛的目光凝滯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五朋。五串。
他的大腦深處某個角落,忽然無端地閃過一個畫麵:王師自帝辛十年征伐夷方,那場慘烈得不值一提的“勝利”之後班師途中,經過一處被拋棄的、巨大的露天葬坑。那裡層層疊疊堆放著的,恰恰是商軍前鋒旅“虎賁前衛”的精銳甲士屍骸。那些熟悉的麵孔被汙泥、血汙和腐草覆蓋,身體扭曲變形,無法儘數收殮。他當時……記得似乎是派椃……清點數量?那個跪在屍坑邊緣的清秀身影,聲音顫抖地回稟著:殞身士卒……約……五十人……對,整五十人!
這串無由的思緒與眼前這五串貝朋驟然重疊!白色冰冷的貝殼與那些青白色的僵硬麵孔……冰冷的無生命光澤與屍坑腐土的暗沉……五朋的光亮映照著的年輕宰臣溫順恭敬的臉,與跪在屍坑邊掩不住驚惶與悲傷、等待他命令處理屍首的那張臉……
噗嗤。
一聲極其短促、突兀的笑聲,猛然從帝辛緊抿的薄唇縫隙裡迸了出來!
那笑聲帶著金屬刮擦般的毛邊,像是什麼堅固的硬物突然開裂。緊接著,更強烈的、如同堤壩決口般的狂笑聲轟然爆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暴烈的狂笑聲如同雷霆驟然在白果樹濃密的樹冠下炸響!一瞬間,震碎了午後死寂的空氣,將尖銳刺耳的蟬鳴都壓了下去!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跪在地上恭敬捧著價值五朋的漆盤的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慘白如同那盤中雪白的海貝!捧著漆盤的雙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盤中昂貴的貝幣嘩啦啦互相撞擊作響!他身後的侍從們一個個如同瞬間被凍僵的木偶,眼神驚恐得如同撞見了擇人而噬的太古凶獸!
整個宮苑門前,隻剩下帝辛那近乎瘋狂的、毫無征兆爆發出的、足以撕裂胸膛的狂笑聲!他仰著頭,看著白果樹巨大樹冠縫隙間漏下的那些刺眼得如同燃燒箭矢的陽光碎片,胸腔因為劇烈的震動而急促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無法形容的嘶啞嘯音。
笑得近乎岔了氣,他才猛地停住。劇烈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帶動寬闊的肩膀起伏不定。
“……笑……寡人方才……忽然想起一件……有趣之事。”帝辛的聲音因為劇烈的喘息而斷斷續續,語調卻陡然又沉冷下去,仿佛剛才的瘋狂不曾發生。他的目光如同粘膩的墨汁,再次落到椃顫抖的雙手捧著的螺鈿漆盤上,掃過那五串在陽光下刺目白亮的貝幣。
短暫的喘息之後,帝辛帶著血絲的目光緩緩下移,最後釘在了椃身後宮苑那雕飾著夔龍拱繞太陽的垂簷一角。
一條深青色的蝰蛇,不知何時盤踞在那雕飾的凹痕裡,身體蜿蜒起伏如同陰刻的紋路。
它的腹部鼓脹,似乎剛剛吞下一隻獵物。一雙冰冷的、金環狀的豎瞳,沒有任何情緒地穿過庭院空間的塵囂與光影的距離,正幽冷地、無聲無息地,俯視著庭前的一切,仿佛端坐雲端的神靈。
這突如其來的生物視線,與他記憶中在昏暗祭祀大殿中投射而來的、那象征著至高神鬼意誌的、同樣冰冷漠然的九鼎饕餮目光,驟然重合!
啪!
一聲輕微的悶響。帝辛的手指不經意地擦到腰間那枚從不離身的玉圭。溫潤的玉質觸感傳來,與指骨間仿佛永遠無法消散的、記憶中被“父親”的低語詛咒而瞬間烙下的炙痛感劇烈對衝。
他微微闔上布滿血絲的眼,深深吸了一口闌地午後灼熱的、混合著草木氣息與遠處市囂的空氣。白果樹的濃蔭下,蟬鳴不知何時停了,死一般的寂靜沉澱下來。
那壓抑不住的、瘋狂又冷冽的笑,仿佛從未發生過。
喜歡華夏英雄譜請大家收藏:()華夏英雄譜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