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鎖帝辛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97章 鎖帝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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邲其能感覺到,風裡藏著劍。

帝辛二年的冬狩,已然有了彆樣味道。年輕的王,禦手親執韁繩,戰車碾過雍地結霜的凍土,發出冰層斷裂般的脆響。四匹烏騅的鬃毛沾染寒氣,打著沉重的響鼻,蹄鐵之下濺起的泥點混合著薄雪。王立在車上,頎長身形如淬火的黑鐵,那件玄色繡著赤金夔龍紋的獵服吸儘了周遭寒氣,腰間懸掛的青銅鉞在顛簸中沉甸甸地低鳴。

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投向遠處霜色迷蒙的莽林深處。“太靜了。”他低語,聲音仿佛凍土碎裂,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雍地的林,連寒鴉都噤了聲?”

邲其勒馬緊隨,胯下良駒煩躁地刨著蹄下硬土,溫熱的鼻息撞在冰冷的空氣裡,化作兩股細細的白煙。他沉聲應道:“王威浩蕩,禽獸亦知退避。”話雖恭敬,握著韁繩的手卻在羊皮護掌裡無聲地緊了緊。這肅殺太過壓抑,不似圍獵,倒如出征前醞釀著第一滴血的衝鋒號角。

侍從的輕車分散馳騁,像一柄利刃刺入林間。突然,密林深處爆發出急促的金鑼聲!短促、尖銳,如同撕裂了冰凍的寂靜。一個校尉從林中策馬狂奔而出,滿麵驚惶之色未褪,直衝到王車前,滾鞍下馬,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顫抖:“報——!巨……巨大黑豹!護林的虎賁,折了兩個弟兄!”

死寂如墨,迅速在周遭蔓延。方才還低語忙碌的士兵瞬間凝固,一股寒意順著所有人的脊椎爬升,壓得人喘不過氣。無人敢看王此刻的臉色。

帝辛臉上的冰雕似的漠然紋絲不動,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驟然燃起兩點熾熱、幾乎帶著毀滅意味的火焰。“寡人去看看,是何種孽畜如此放肆。”聲音不高,卻沉沉壓住所有不安與喧嘩。他抓起置於車旁的那張柘木巨弓,弓身烏亮沉重,上麵裹纏的熟牛皮被勒出深深的指痕。足下戰車驟然加速,裹挾著凜冽寒氣,碾開枯枝敗葉,直撲那金鑼聲炸響的源頭。

密林深處,慘象已現。兩具虎賁壯士的殘軀倒在凍硬的泥地上,濃稠溫熱的鮮血潑濺於周圍的枯草與樹乾上,尚未凍結的血液在刺骨的寒氣裡蒸騰起薄薄的紅霧。一頭通體漆黑如最沉夜的豹子,形如鬼魅般盤踞在一棵虯枝盤曲的巨大古木橫伸而出的粗枝上。它實在過於龐大,簡直超出人對凡間走獸的理解——身軀壯碩如一頭初生的健壯牯牛,流線型的背脊蘊含著爆炸般的力量。油亮的黑色短毛下,每一塊緊繃的肌肉都仿佛鍛造出的黑色精鋼,在樹影漏下的天光中流動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那雙巨大的豹眼,竟透著怪異的暗金光澤,此刻正睥睨著樹下驚駭的眾人,如同君王俯視螻蟻,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徹骨的殘暴。

“好一頭……神物!”帝辛的眼神,銳利得像要剝開那層黑緞子般的皮毛,直刺內裡的筋骨血脈。他穩穩搭上一支鏃頭格外碩大的銅簇羽箭,弓弦在巨大的力量拉扯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箭鏃的寒光直直鎖定樹巔的黑影。

就在弓開滿月,弓弦即將迸發的那一瞬,九天之上,毫無征兆地滾過一聲巨雷!

“轟隆——!!!”

那不是尋常的春雷夏雨之聲,倒像是蒼穹被無形的巨斧驟然劈開,裹挾著無邊無儘的重量和亙古的憤怒,從頭頂狂暴地碾過,瞬間撕裂了人的耳膜與心神。整個林子仿佛都在這恐怖的雷聲中猛地震顫了一下。

所有人的動作瞬間僵死,連心跳似乎都跟著那雷聲停了半拍。

那隻黑豹,暗金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龐大如山的身軀竟也因這天威般的雷霆悚然而輕微震動,仿佛這來自上蒼的警告甚至讓它這洪荒神種也感到了畏懼。電光石火間——

嗖!

帝辛掌中弓弦終於震鳴!一道幽暗的軌跡瞬間撕裂空氣!那不是尋常箭矢射出時應有的尖嘯破空,反而如同一聲淒厲的鬼嚎,撕裂了短暫的雷聲帶來的死寂。

“嗚——噗!”

沉悶而巨大的貫穿聲,帶著骨碎肉離的恐怖質感。銅簇大箭精準地沒入黑豹左目所在!

黑豹發出一聲足以令山嶽震蕩的、摻雜著劇痛與暴怒的巨吼!那淒厲的咆哮聲蓋過了一切聲音,樹冠上積壓的殘雪簌簌震落如白霧彌漫。血花伴隨著某種黏膩之物猛地在空中爆開。劇痛使它失去了平衡,那龐大的黑色身軀直接從十幾丈高的巨木之上砸落下來!

它轟然落地,濺起枯枝敗葉和凍土。瞎了的左眼成了血洞,但右眼那殘留的、閃爍著瀕死瘋狂的暗金凶焰,死死地、執拗地鎖定了高踞戰車之上的帝辛,仿佛要將這人類的樣貌刻印入幽冥!

周遭的軍士這才從雷聲的震懾和驚駭中猛然驚醒,呐喊如潮,持著長戈和銅矛,如鐵壁般圍攏上去。混亂中的圍殺短暫而殘酷,矛戈捅刺、刀斧加身的聲音不絕於耳。黑豹瘋狂地噬咬、撲擊、甩動巨尾掃蕩,每一次反擊都讓圍攏的鐵陣為之鬆動甚至裂開缺口,又迅速被更加瘋狂的人填補堵死,直到那具龐大的黑色軀體在無數致命的創傷下,不甘地抽搐幾下,終於緩緩歸於沉滯的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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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下這身黑皮。”帝辛下令,語氣平淡得仿佛剛碾死一隻螻蟻。他俯視著那具龐大如山的黑色死物,目光掠過它右眼最後渙散的凶光,掠過士兵們臉上劫後餘生的狂喜與尚存的驚悸。隻有邲其瞥見,王握緊那張柘木巨弓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白得發青,微微顫抖著。

血的氣息在刺骨的寒風裡彌漫,濃烈得令人窒息。

帝辛二年的春天,帶著那場冬狩殘餘的森冷殺伐氣和那隻黑豹的濃腥血氣,吹入了商的王都。王畿的氣象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凜冽而肅殺。

青銅冶煉的工坊晝夜爐火不熄,滾燙的銅汁在巨大的坩堝中沸騰翻滾,每一次澆鑄進泥土陰刻的模範之中,都騰起刺鼻的酸霧與灼人的熱浪。叮當的鍛打聲、奴隸們搬運沉重的礦石和器物時的沉悶號子聲,在塵土飛揚的方國之間終日回蕩不息。新的兵甲、更重的斧鉞、更加寬大的盾牌……在百工的汗水和鞭笞下源源不斷地鍛造成型。

而在這彌漫著金屬和汗水氣息的背景裡,帝辛的一道王命越過王畿的銅門高牆,飛向了東方那片傳說中密布荊棘、桀驁不馴的土地——夆。

使者正是邲其。他攜帶的不隻是冰冷的刻著王命的龜甲或竹簡,還有一份沉甸甸的禦賜厚禮:一雙剛剛硝製完成、油光水滑的黑豹皮。這皮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流動的烏光,如同凝固的夜色,隱隱還帶著那凶獸瀕死前瘋狂掙紮的溫度與不甘的戾氣。

夆地,隱藏在連綿丘陵與粗獷叢林深處。

那位夆地的酋首,一個年近五旬的老者,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如同腳下的土地被風沙和歲月刻蝕出的深紋。他出迎時,粗硬的麻布短衣下緊繃著仍然虯結的臂肌。當他粗糙厚實的手接過那副沉重的、帶著凜冽氣息的黑豹皮時,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那並非純粹臣服的敬畏或驚喜,反而更像一個嫻熟老獵手,觸碰到了足以致命的、龐大獵物的殘骸時所感受到的那種靈魂深處的衝擊與震撼。

他的手指在如墨般深邃光滑的皮毛上緩緩摩挲,長久地凝視著那雙象征性地縫合保存的暗金獸眼的位置。周遭夆族的男男女女,竊竊私語聲如同林間穿過的風。

“王,很年輕。”酋首終於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邲其臉上,那眼神渾濁複雜,像是透過使者看到了遙遠王都車駕上的那個身影。“也很……厲害。”他頓了頓,乾裂的嘴唇扯了扯,像是笑,又像是一種深刻的警戒刻在臉上。“我夆部族,服膺王命。”

黑豹皮光滑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邲其感到一種冰冷的重量,帶著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壓在心頭。

四年,眨眼即逝。又一個商王曆的四月,肅殺已隱入暗處,另一種更加沉悶、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氣息籠罩了整個王都。乙巳日,天乾地支輪轉到這個特定的組合,便注定是為逝去的先王點燃犧牲、奉上酒醴、並祈求其偉力庇佑後世子孫的日子。

社稷宗廟,這片商王國最崇高、最神聖的禁域之所在。高大的夯土基座上,矗立著象征王權神授、凝聚著六百年國祚魂魄的宏偉建築群落。巨大的梁柱皆由整株整株的巨木構築,蒙著歲月的塵色。承塵之上,雕刻著盤繞的玄鳥、猙獰的饕餮、神秘莫測的雷紋雲紋,層層疊疊,仿佛籠罩著凡人不可探知的幽暗天機。空氣中飄散著經年累月沉積下的陳腐氣味——陳舊木料、冰冷青銅、凝固的牲血、焚燒過的玉帛灰燼……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無數在此長眠的商王英魂的氣息。

帝辛身著繁複厚重的玄纁冕服,綴滿各色美玉的華麗冕冠沉重地壓在他年輕的頭顱之上。玄色為底,赤綃為飾,暗繡著代表日月星辰、龍蟒華蟲的章紋。他立於正殿那扇對開的高大青銅巨門之前,身影在門框巨大而沉重的陰影裡顯得格外孤絕。

身後,是排列得整整齊齊、垂首默立的文武百官、宗室貴戚。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在這肅穆到令人窒息的氛圍中紋絲不動。隻有偶爾從殿內深處飄出的、焚燒上好檀木的沉鬱香氣,以及銅鼎、銅觚、銅爵深處溫酒緩緩蒸騰的熱氣和杜康酒特有的凜冽氣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空氣裡,粘稠得仿佛凝滯了時間。

殿門之內,燭火幽微。重重帷幔如凝固的黑色煙雲,將本就不甚明亮的青銅燈台釋放出的光芒層層過濾吞噬。煙霧繚繞之中,一個龐然大物巍然矗立在神殿最深處的高台上——那是文武帝乙的等身青銅塑像,王的父祖。塑像的頭部微微低垂,像是在俯視著踏入這片空間、即將對他獻上血食的子嗣。青銅鑄造的麵容經過能工巧匠的精妙打磨和處理,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竟顯出異常的生動逼真。尤其是那雙鑲嵌著墨玉的眼睛,深邃得如同直通幽冥的深潭。

當帝辛緩緩步入這昏暗核心,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玄色地磚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氣瞬間包裹了他全身,即使隔著厚重的朝服,也無法抵禦。這並非殿內的陰涼,而是一種源自精神深處的刺骨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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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雕像座前,依禮獻上豐厚的犧牲、美酒、玉帛。當他終於端起那隻沉甸甸的龍紋青銅斝,盛滿烈酒,準備向這冰冷沉重的青銅父祖傾灑敬拜時,一種極其怪異的錯覺驟然攫住了他。

那尊垂目俯視的青銅塑像,仿佛活了過來!不是整個身體的顫動,而是那雙深嵌在眼眶裡的墨玉瞳孔,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瞬間激活!玉質的深處流轉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極其冰冷、極其遙遠又極其熟悉的微光,如同漆黑的深潭中掠過一點來自異世的磷火!與此同時,那凝固的、青銅鑄造的唇線,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勾勒出一個短暫得如同幻覺的、卻浸透千年寒冰的嘲弄弧度。接著,一個聲音,一種非外在聽覺的聲音,像是沉寂在血脈深處的另一個靈魂被喚醒,冰冷地、清晰地直接在他意識深處、他的骨髓裡炸響:

“帝辛,不肖子孫……殷商……六百年基業……必亡於汝……汝……為末代獨……夫……!”

轟!

一股比那日冬狩時撕裂天際的驚雷更加狂暴的力量,在帝辛靈魂深處炸開!世界,那些昏黃的燭火、嫋嫋的香煙、身後影影綽綽的群臣、甚至那尊巨大冰冷的青銅像本身,都在那一刻瘋狂扭曲、旋擰!色彩被剝離,聲音被抽空,隻剩下那雙近在咫尺、如同黑洞漩渦般要將他吞沒的、流轉著嘲諷邪光的墨玉眸子!

滾燙的青銅斝從他的雙手中猛然墜落!

“哐當——!”

沉重的撞擊聲如同撕裂了凝固千百年的寂靜帷幕,尖銳刺耳!灼熱的酒液裹著濃厚的香氣潑灑在冰冷的玄黑地磚上,騰起一片迷蒙的白霧!金黃的酒漿在光滑的地麵上蜿蜒流動,形成一幅荒誕不經的符咒。

這一聲碎響,在極致的寂靜中無異於雷霆!所有垂首肅立的宗室、大臣、巫史,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過,悚然抬頭!千百道驚駭、惶惑、不敢置信的目光齊齊聚焦在失態的年輕君王身上!

帝辛猛地後退了一大步!身體微微晃了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但他迅速又如同磐石般站定,那張年輕俊美如天神的麵孔上,震驚褪去得極快,隻留下一種更加冰冷的、近乎凝結一切的漠然。他垂下眼瞼,目光掃過地上那個歪倒著、猶自微微震顫的青銅斝,還有那肆意流淌的酒漬,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一名負責祭祀禮儀的祝官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湊上前,手腳顫抖著想要撿起那象征不祥的器皿。

“不用揀了。”帝辛的聲音響起,如同刀鋒刮過青銅,沒有絲毫情感的波瀾,甚至比平日更加清晰冷硬。他抬起眼皮,幽深的目光越過驚恐匍匐的祝官,再次投向那高踞在黑暗煙霧中的青銅父親,兩束目光在昏暗的光線裡激烈地撞擊在一起,無聲無息,卻幾乎爆出無形的火花。“此斝失手,或是父祖更愛寡人親奉的酒香。”他一字一頓,話語緩慢而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力量。他緩緩伸出腳,踏在那傾倒的斝上,堅硬的皮履毫不留情地碾壓著那昂貴的青銅酒器,發出刺耳的金屬呻吟。

整個宗廟大殿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方才還稍許竊竊的低語、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徹底消失。所有人的心臟如同被那隻青銅的腳狠狠踩踏碾碎,又恐懼地試圖收縮躲藏。沉重的死寂壓得人靈魂幾欲出竅,隻剩下殿外極遠處隱約傳來的巡弋士兵的甲葉摩擦聲。

高聳的祭壇之上,文武帝乙那尊巨大的青銅塑像依舊垂目俯視,墨玉的眼珠在稀薄的煙霧與昏暗中,似乎吸納了所有的光線,映出下方那個昂然而立、身披華服卻已顯孤絕的年輕身影。

大乙商湯)的“翌祭”如同浩大而沉重的神之輪轉,準時碾過王都上空。這是對商朝開國聖王最盛大虔誠的追享之禮,將持續三日三夜,片刻不息。

青銅禮器的光澤在祭壇和供桌密集的燭火下熠熠生輝,亮得刺眼。巨大的牛首、羊首、係著朱紅絲帶的整豬作為犧牲,以最為肅穆端正的姿態陳列。鼎、簋、尊、彝……各色禮器盛滿了黍稷稻粱犧牲之血和上等的醇酒。披著華麗羽衣、佩戴巨大鳥喙麵具的巫祝們在繚繞的煙霧中起舞、吟唱、旋轉,口中吐出古老拗口的祀神祝詞,音調忽高忽低,時而如鳥鳴婉轉,時而如鬼哭淒厲,彙成一股盤旋直上、企圖觸摸神靈的無形巨流。

九鼎——鎮國神器的輪廓在跳躍的火光中投下巨大而壓迫的陰影。那上麵古老的饕餮、夔龍、獸麵紋飾,在搖曳的光影下竟如同複活蠕動,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扭曲變形,仿佛亙古的凶獸在煙霧的薄紗後貪婪地吮吸著鼎中蒸騰的血食熱氣。

帝辛身著祭服,立在最前方。他手持著最高規格的玉禮器“圭”,代表著王權向神靈溝通。隨著巫祝們念誦、舞蹈節奏的變化,他一絲不苟地獻酒、獻牲、行拜叩大禮。每一次動作都精確、標準,帶著王者的威嚴和對祖靈的敬畏,卻又如同一個無比精準的機括,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操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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邲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斜後方三步處。作為宰輔近臣,他要在儀式中履行諸多輔助儀軌的瑣務。

漫長的祭祀如同煉獄的煎熬。白日裡是莊嚴的喧嘩。但進入第二天的深夜,疲憊、壓抑、一種難以形容的虛空感開始侵蝕每個人的意誌。香燭的氣息混合著犧牲血的膻腥味,沉重得令人昏沉欲睡。

邲其奉上新炙烤好的黍米餅時,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王袍服廣袖下的輕微異動。王的右手——那隻緊握著象征至高權柄的玉圭的右手——正在不易察覺地、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著!那不是寒冷的顫抖,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某種正在激烈對抗的巨大力量帶來的細微痙攣。邲其心頭猛地一跳,順著那緊握玉圭的手向上看去——

年輕王的側臉在明明滅滅的燭火裡顯得異常深刻。繃緊的下頜線條如同刀刻。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對幽深如古井的瞳孔,此刻竟仿佛燃燒著兩簇無形的火焰,深邃且專注到駭人,正死死地盯著九鼎陰影深處盤繞蠕動、隨著燭火變幻形態的巨大獸麵饕餮紋!那眼神裡沒有信徒的敬畏,沒有子孫的孺慕,唯有赤裸裸的、近乎瘋狂的探究、審視……和一種如同困獸麵對鐵籠般濃烈得化不開的憤怒!

鼎身上那道巨大的、代表至高無上王權的饕餮紋,巨口獠牙猙獰畢露。在帝辛那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瞳仁深處,隨著巫祝們吟哦聲的節奏,他仿佛看見那青銅巨口深處的空洞黑暗驟然旋轉,如同暴風之眼,一個幽深不可測度、仿佛直通幽冥的漩渦在鼎腹漆黑的空間中驟然形成。無數扭曲痛苦的靈魂虛影在漩渦邊緣掙紮嘶號,旋即被吸入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深處。而那黑暗的中心,他父文武帝乙的青銅麵龐由模糊驟然變得清晰,隨即又猛然碎裂!碎裂的青銅麵孔之後,一隻龐大到遮蔽整個視野的巨大、冰冷的黃金豎瞳驟然浮現,沒有眼瞼,沒有虹彩,隻剩下無儘的冰封與燃燒的雙重屬性。在那純粹的、非人的意誌注視下,整個世界都蜷縮了,失去了所有色彩,隻剩下令人骨髓凍結的淡漠與審判。

嗡——!

一種足以摧毀神魂的低沉轟鳴陡然在帝辛顱內炸響!他攥著玉圭的指骨因為過度用力瞬間爆響,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幾乎要將這堅硬溫潤的美玉生生捏碎!

“哐當!”又是沉重銅器墜地的巨響,比在文武帝乙祭殿中那次更加突兀刺耳!

一名手持巨大青銅燭台的巫祝,在圍繞著主祭壇高速旋轉舞動的過程中,不知是疲憊失神還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驟然抽去了神魂,腳步猛地一個踉蹌!龐大的身體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前撲倒!手中那支高聳如鬆、頂端盛滿滾燙油膏和巨燭的青銅燭台便如同一棵被巨斧砍倒的大樹,轟然砸向祭壇中央!

不偏不倚!沉重無比的燭台底座狠狠地撞在了那尊體型最大、象征王權的“大禾人麵方鼎”側麵繁複的扉棱紋飾之上!火星伴隨著滾燙的燭油猛地潑濺開!刺耳的金屬摩擦與撞擊聲撕破了原本流暢的巫祝吟哦。那分量沉重的方鼎竟被這一撞之下猛地晃動了數寸!鼎內滾沸的祭肉濃湯劇烈地晃動,散發出濃鬱的蒸汽白煙!

整個祭壇周圍瞬間死寂!所有巫祝的舞蹈凝固了,吟唱戛然而止。無數雙眼睛驚恐萬狀地聚焦在那尊象征商國運命脈的巨鼎之上。幾個距離最近的祝官嚇得癱軟在地,臉色比死人還白。

“拖下去!”帝辛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淩瞬間刺破死寂。他沒有回頭,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這足以震動社稷的失禮與不祥。“剁碎飼犬。”四個字,冰冷、簡潔、不容置疑。

幾個虎賁武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前,粗暴地拖起那個還在痛苦呻吟、雙腿骨折的倒黴祝官。他的哀嚎聲迅速消失在殿外深沉的黑暗裡。

帝辛的目光依舊灼灼地釘在九鼎深沉的陰影上,釘在那剛剛被撞擊過的方鼎身上,仿佛能灼穿青銅的表層。他緩緩抬起袖子,似乎想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一點灰塵。那寬大的玄色袖袍下,指節捏得死緊的玉圭,在跳躍的燭光下泛出如同痙攣般、極其細微而持續的顫抖之光,如同受著無聲的酷刑煎熬。

夜色,濃稠得似化不開的黏血,沉沉地壓在這片被淮水滋養又被水澤浸淫的攸國土地上。

帝辛十年。商王曆的某月,淮水支流之畔的攸國軍營,陷入一片令人焦躁的死寂。白日裡慘烈廝殺的痕跡尚存——破損的盾牌、折斷的戈戟、染著深褐色血漿的泥濘、還有那些暫時無法掩埋、被拖至營區外臨時集中區域用草木覆蓋卻依舊散發出濃烈血腥氣和腐爛甜味的一堆堆屍骸。悶熱的濕氣像一隻巨大的、無孔不入的手,死死扼住每個人的咽喉,混雜著血液、汗水、泥漿和某種沼澤深處特有的腐敗植物氣息的味道,在這片被無形牢籠圍困住的營地上空凝滯不動,令人作嘔。白天令人心悸的烈日和令人窒息的濕熱剛剛消退,但夜色並未帶來清涼,相反,一種陰冷的、帶著刺骨水汽的粘稠涼意正從四麵八方的黑暗沼澤裡悄然滲透出來。寂靜深處,不知名的毒蟲在草叢中摩擦著薄翼,發出永無止歇的聒噪鳴叫,時遠時近;遠方密林中,偶爾傳來夜梟或是某種野獸尖利的長嗥,劃破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旋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沒。每一株巨大水杉的扭曲黑影,每一蓬低矮灌木在微風中搖擺的不規則輪廓,此刻都像是張牙舞爪的活物,隨時可能從夜色裡撲出嗜血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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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辛的中軍大帳,用粗壯的梁柱和雙層厚厚的粗帆布撐起,比起營中大多數簡陋的草頂泥牆營棚,已算得上豪華堅固。但此刻,帳內隻點著兩盞燈油幾近枯竭的青銅燈盞,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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