軺車停在大道上,塵埃尚未落定。車駕的吱嘎聲已經徹底消失,隻剩下兩匹灰馬偶爾不安躁動甩動鬃毛的窸窣微響。車轅之上,隗那雙緊握韁繩的大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出僵硬的青白色,如同青銅鑄就。他深陷的眼窩裡,那雙混濁、仿佛被戈壁風沙磨礪得粗糲無比的眼眸,此刻卻死死地凝固在方才老農倉皇逃離的那片田埂儘頭。目光所及之處,隻有幾片沾滿泥汙的禾葉和濕漉漉的泥土印痕。
“不……不對……”一聲極其低沉含混的聲音,像是從隗緊繃的喉嚨深處掙紮著擠壓而出,又迅速被風吹散,如同散落的塵埃。他茫然低語著:“不該是這樣……”這低語帶著濃重的戎地腔調,音節在乾澀的空氣裡艱難滾動。
車廂內,死寂如同一塊沉甸甸的寒冰覆蓋在空氣之上。虞伯仲粗壯的身體如同被釘在車廂壁上一般,唯有他那雙嵌在鬆垮眼袋裡的銳利眼眸,此刻像是被針紮了一樣,死死鎖定在田埂邊那片猶自濕潤的新土印痕上——那是老農驚慌失措間踩踏過的狼藉痕跡。他寬闊的臉膛上,一層濃重的青灰之色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如同蒙上了一層陰翳的灰塵;頜下那部摻著灰白硬須的虯髯,在微微顫動著,似乎他正極力克製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震動。
車尾緊隨著的是芮侯偃那輛更為簡陋的駟馬輕車。車夫輕輕挽韁,車輛便在乾燥的路麵上緩緩停下。芮侯偃那雙鷹隼般銳利刻薄的眼睛,此刻亦如同燒紅的鐵珠一般,直刺刺地釘在田埂上那道被狼狽踩踏過、又被水流重新理順了的界痕之上。他那張蠟黃枯瘦如同揉皺羊皮紙般的麵頰上,肌肉猛地抽搐,拉出一道古怪僵硬又極度震驚的線條,那副常年刻在眉宇間的譏誚冷厲,瞬間凍結,僵在臉上如同拙劣雕刻出的麵具,隨即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啃噬了一般,扭曲起來。
田野恢複寂靜,風聲裹挾著禾苗成熟的、甜絲絲的厚重香氣湧來,再添上周遭農人在遠處田畝間勞作時低沉應和的、曲調舒緩如水的歌謠,一切顯得如此安然寧靜,如此理所當然。
車輪再次滾動,卻失去了之前的沉悶和殺伐氣息的壓迫感。周原上的道路越來越開闊平整,兩側田疇方整如棋盤,道旁栽種著修直挺拔的桑樹,樹影婆娑搖曳,給灼熱的陽光濾下一份難得的清涼蔭蔽。隗握著韁繩的手骨節不再繃得那樣泛白,他略微鬆弛一些,灰馬也隨著這細微變化而步伐變得更為穩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道旁那些結著累累青果的桑枝——這是富足之地才可看到的景象,在故鄉乾涸而貧瘠的土地上從不曾奢望。更遠處,幾架巨大的水車沉默矗立在河邊,其巨輪緩慢轉動時發出一聲聲深沉而悠長的呻吟,水流被規律地引向高處的田土,是另一種生命流轉的律動聲響。
行不多時,軺車靠近一處樹蔭濃密的村落入口。村旁空地上,一群正在嬉戲的孩子喧鬨聲遠遠傳了過來。五六個孩子年齡大小不一,大的已有十歲出頭,最小的一個還留著齊額黃毛,被一個梳著總角的圓臉女孩小心牽拉著小手,免得他步子蹣跚地跌倒。
他們麵前一小塊被孩子們踩得光禿禿的泥地上,擺著兩三個編織有些粗糙的青草墩子。孩子們正推推搡搡,互相嬉笑著爭著要把最小的孩子推到那個位置相對最乾淨平滑的草墩上去坐下。
“給弟弟坐!他最小!摔了要哭鼻子!”最大的那個黑瘦男孩嚷嚷著,聲音帶著男孩變聲前特有的清亮穿透力,他不由分說就把那最小的男孩往那草墩子上按。
最小的孩子怯生生的,臉蛋圓滾滾的,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被推到那個顯眼的位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小臉憋得微紅。
旁邊一個紮著兩角小辮的蘋果臉女孩插嘴道,聲音脆生生的像鈴鐺:“哥哥最大!哥哥力氣最大,教我們跳那新的《象舞》動作!該哥哥坐主位!”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拉最大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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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瘦男孩卻用力搖頭,濃黑的眉毛蹙起,一臉堅持,把最小男孩往草墩上按:“弟弟坐!弟弟坐!長者讓幼!這是夫子教的道理!”
梳著總角的圓臉女孩正使勁扶著那個搖搖晃晃的小不點站穩,也抬起頭,學著大人樣一本正經地補充:“沒錯!老師昨日才講過的!尊長,更要愛幼!弟弟小,就該讓他坐穩當了!哥哥你要帶頭!”她小臉繃著,神情極其認真。
孩子們嘰嘰喳喳,互相推讓著那個明顯是最好的位置,誰都努力想把最小的孩子推上去,把他按在那個草墩子上坐穩。
最小的孩子被幾雙手簇擁著,終於坐穩在那光溜溜的草墩上,仰著小臉環視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哥哥姐姐”們,小小的臉上緊張漸漸褪去,懵然懵懂地咧開嘴,露出了羞澀又開心的笑容,露出幾顆乳白色的細幼乳牙,脆生生的稚嫩笑聲被風拂送過來,天真如同幼鳥初啼。
樹影斜斜地篩下斑駁的光點,孩童們推讓的爭執聲和歡笑聲糾纏在一起,充滿一種令人心底發酸的乾淨喧囂。不遠處村落屋舍飄散著淡淡的炊煙氣息,混合著麥香,和遠處田野裡勞動者低沉悠揚的歌謠相互應和,交織成一幅迥異於任何戰陣之上的、暖融融的生活卷軸。
隗坐在車轅之上,整個人在夏日熾熱的正午陽光下卻仿佛被凍結成一個凝滯的青銅雕塑。那些孩童的喧嚷聲,那些推讓的話語——每一句都像尖銳冰冷的鐵錐,在他耳蝸深處反複穿透鑿刺,發出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嗡鳴。他身上那道盤踞在肩胛骨間、如同活物般扭曲凸起的褐色舊鞭痕,驟然間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燎灼過,在乾燥滾燙的空氣裡爆發出尖銳的、燒灼般的劇痛。這痛楚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帶著戈壁沙礫滾燙的溫度和刀鋒冰冷的寒光,一下子將他拖回了無數個蠻荒之地的碎片。在那裡,食物和水永遠匱乏,老人是累贅,是必須被丟棄在風雪或沙暴裡的沉重包袱;嬰孩是消耗的口糧,在食物斷絕的絕望季節裡,唯有被拋棄以換取族群中強壯者的生機。他母親枯槁乾癟如枯枝的手曾死死抓住他衣角,指甲深深陷入他皮膚,最終還是被掰開,將他推向沙狼更少的東方;而幼妹啼哭的聲音在身後漸遠漸弱,如同被風吹斷的線……那些場景早已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他的脊髓深處。此刻,這烙印卻猛地在周原乾淨溫煦的陽光裡扭曲灼燒起來!
車輿內,虞伯仲那龐大的身軀像是被抽掉了最關鍵的支撐骨骼一樣,先前那山嶽般的氣勢消失不見,唯有一股驟然沉重下來的死寂沉沉壓在他肩背上,頭顱深深地埋在交疊的臂膀之間。他那身華麗的錦緞深衣前襟,此刻被緊握的雙拳死死抵住,指骨因為用儘全力而將華貴的織物摁出一道道深刻淩亂的褶皺,手背上密布的斑點也因用力而異常醒目。他死死攥著,仿佛要透過那層層衣料摳住什麼無形的東西以支撐自身,然而身體的沉重卻無可阻擋地一寸寸侵蝕下去。
“嗬……”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葉在鞋底碾碎般的乾笑,從車尾另一輛輕車那邊傳來,幾乎被風吹散。芮侯偃蜷縮的身影在車輪停頓後顯得更加佝僂,他那張枯瘦蠟黃的臉在透過桑樹葉隙的陽光下,顯出一種難以置信的灰敗。他緊攥著車軾邊緣的手指關節,透出不似活人的青白僵冷。他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幅度之大,牽扯著頸部褶皺的皮膚也繃緊到了極限,仿佛正竭儘全力試圖將某種翻湧到喉嚨口的激烈之物重新咽回肚腹深處。他那對鷹隼般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虞伯仲的背影,那眼神裡最初是刀鋒般毫不留情的審視和本能的嘲弄,隨即迅速轉變為一種更加駭人的、近乎崩塌般的茫然,瞳孔深處像有什麼無形的壁壘正在發出碎裂的細響。
虞伯仲緩緩抬起頭,動作僵硬緩慢得如同一個年久失修的木偶。他臉上那種久經戰陣的剛硬線條被一層濕冷般的虛汗浸透,皮膚透著一種奇異的慘白光澤,仿佛剛剛從冰冷的深潭中被猛然撈起。他那雙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裡,布滿細密的鮮紅血絲,眼神卻灰敗空茫,直直望向對麵馬車裡同樣失魂落魄的芮侯偃。開口時,他那沉厚如戰鼓的聲音被碾碎、揉搓得支離破碎,每一個字都沙啞異常:“偃……”他幾乎是耗儘了積攢的所有力氣,才勉強吐出這個字,“我們……我們一路爭執的那些……土地……水脈……”他的呼吸變得異常艱澀沉重,每一個停頓都拉得很長,像是被無形的重物拖拽著,“到了此地……”他那雙染血的、習慣於在戰場上劈開敵人頭顱的手,此刻卻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抓握著自己的膝頭錦緞衣袍,那細密的褶皺被他攥得更深,“竟成了……這些孩童……推搡禮讓之事?”
“竟成了他們口舌間……要避讓的恥辱?”他聲音陡地拔高了幾分,尾音在風中發顫,帶著一種自己都無法控製的震蕩,如同被強行掰彎的青銅劍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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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侯偃被這一問,整個人如同被一根看不見的冰冷鞭子猛抽在脊梁骨上,枯瘦的身體陡然弓起一個誇張的弧度。他臉頰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動、痙攣著,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擊打扭絞,那張蠟黃枯瘦的臉上此刻再無一絲譏誚的影子,隻剩下一片被剝去一切遮掩後的、赤裸裸的死灰。他猛抽一口灼熱的空氣,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維持殘存生命的氣息,但吸入胸膛的似乎隻有尖銳的芒刺。他倏地抬起那雙已完全失去銳利鋒芒的眼睛,死死盯住虞伯仲扭曲痛苦的臉,枯黃的嘴唇嚅囁著,牙齒碰撞間發出細微的咯咯聲,終於擠出了帶著鐵鏽氣息的幾個字:“我等……竟跋涉至此,是為……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四個字被他從喉嚨深處一字一頓地擠出,每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炭塊燙過他的聲帶。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刮擦著所有人的耳膜:“何來裁決?!何須裁決!?”聲音在田野上空尖嘯回蕩,隨即又驟然跌落,化為一股嘶啞的、被徹底擊潰般的急促喘息:“回轉!給我回!此刻就回!”這吼聲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又如此的聲嘶力竭,裹挾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撞碎了先前那短暫凝滯的死寂。
芮侯偃猛地一把推開試圖上前攙扶的仆從,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自己的車駕方向,急促地嘶吼著:“回!回!立刻就走!”枯瘦的身體如同在狂風中即將傾折的朽木。
虞伯仲坐在原處,龐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唯有頭顱緩緩轉向芮侯偃倉皇跌撞的背影,目光空茫茫的,仿佛魂魄已被什麼東西驟然抽離殆儘。過了幾息,他才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醒,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一次,嗓子裡發出一聲含混沉重的回應:“……走。”
兩道車轍陡然壓上了歸途,調轉方向時攪動的塵土在寂靜午後的陽光下翻滾升騰,彌漫成一片短暫遮蔽視線的黃霧。那黃塵比來時更厚,也更嗆人。
隗的手指不再如先前那樣鐵鉗般扣緊韁繩,反而是略顯鬆弛地搭在粗糙的皮革繩上。他略微抬起頭,視線越過了緩緩後移的車轍、越過了前方村落低矮的灰色屋角,望向西沉卻依然刺目的斜陽深處。西邊的山嶺在夕照中被拉長的影子如同一道道沉默的傷口,橫亙在周原豐饒的胸膛之上,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從那個方向無聲凝聚、盤桓。
一陣裹著濃重土腥氣、又糅合著禾苗成熟後甜糯氣息的風,驟然從更廣袤的田野深處奔襲而來,席卷過道路,也卷來了遠處田野上歌者的聲音。不再是低沉勞作時的哼唱,而是清亮悠遠的齊聲童謠:
“不戕不殘,不爭不伐兮……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尤兮……”
那古老的音節在風中起伏回蕩,清越稚嫩的聲音裡沒有一絲屬於刀兵的森然冷意,隻有溫潤如玉的推辭與勸和。每一個音節都像在重複著白日裡田埂邊的退讓、村頭孩童間的謙遜……一遍,又一遍。
歌聲穿過樹籬,拂過田疇裡垂落的沉甸甸金色禾穗,輕盈地盤旋在馬車揚起的滾滾黃塵之上,如同純淨冰冷的泉水,注入灼熱滾燙的鐵釜之中。
隗深陷的眼窩裡,那雙凝固如枯井的灰色眼珠終於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他的手指緩緩移動,仿佛是被風吹動一般,輕輕地、試探性地撫過胸前那件縫製粗糙的葛布深衣邊緣處某個早已磨得圓鈍不堪的硬物凸起。那觸感穿透厚重的布匹,直抵心口深處那道永遠不會愈合的烙印……母親乾澀絕望的最後呼喊,妹妹微弱消失的啼哭,戎人營地寒風呼號的夜晚,那些深重的痛苦都曾被這具身體層層疊疊覆蓋著,埋在他血脈深處的鐵渣中。
然而此刻,在這片連孩童歌聲裡都隻唱著“不爭”“相好”的土地上,那根深蒂固的黑暗如同堤壩上一條隱匿的裂縫,開始無聲地崩裂出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難以解讀的震顫。這道從未被如此審視過的裂痕,令他驚惶,卻又有一種從黑暗中破土的、連他自己也害怕其存在的微弱衝動。他感到恐懼,卻又有種陌生而奇異的、像種子破土的渴念在隱隱萌發,那是長久冰封之後的裂縫。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過頭。在他目光餘光所及的邊際,周國阡陌縱橫的田野深處,一片青翠茁壯的粟苗旁邊,一塊形如伏龜的黝黑巨石沉默兀立。他混血的眼睛捕捉到巨石下方擺放著一枚樸素的野花編織成的花環,花已經蔫了,顯然是幾日前放置的。花環旁邊,幾片焦黑的龜甲碎片散落在乾淨的地麵上,上麵似乎刻著什麼模糊的刻痕。更遠處,幾個農人正躬身勞作,他們腰間的鐮刀手柄纏繞著麻布以方便握持,那刀刃在夕照下反射著鋒利而內斂的毫光。在這片安詳得甚至讓虞芮之君感到無地自容的田野儘頭,那些鐮刀柄上折射的微芒,卻透出另一種不動聲色的堅硬。
灰馬噴了個響鼻,打了個不耐煩的噴聲。車輪滾動,碾過塵土,載著虞芮兩位君主失魂落魄的回程,也載著那個僵坐在車前、後背挺直如青銅長戟,唯有一顆心在無人知曉處劇烈翻攪出滔天巨浪的奴隸馭手——隗。他微微闔上深陷的眼窩,然而就在他眼前徹底暗下去之前,方才那塊伏龜巨石下散落的黝黑龜甲碎片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夕陽最後一瞬的跳蕩中閃了一下——那是某種筆畫淩厲、如同刀刻斧鑿般的古篆痕跡。它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
隗的心口猛地一跳,似乎那龜甲上的刻痕比方才那兩軍廝殺的戰場還要令他靈魂驚悸一瞬。車馬載著沉重的靜默遠去,童謠聲也被風吹淡了,唯有餘音帶著奇異的重量,像種子落入泥土般,沉甸甸地墜入這片被麥浪和夕照鍍上金光的古老土地上每一個微小而沉默的縫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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