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吼聲,沉沉地壓在艄公粗礪的號子聲上。浩蕩的船隊切開渾濁的濁浪,巨大的桅影割裂著晦暗的春日蒼穹。周昭王姬瑕立於旗艦樓船之首,玄衣纁裳在濕冷河風中拂動,獵獵作響。他極目南望,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霧靄與水氣,落向那片煙瘴之地——荊楚大澤。
“過了這孟津,”身旁大臣祭公低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便是南土。王上,天氣鬱滯,這南征……”
姬瑕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並未回頭:“祭公多慮了。天子所向,四夷賓服。孤攜西六師天威南下,所過之處,哪一處邦國不簞食壺漿,俯首稱臣?”他的視線掠過船舷兩側龐大的護航艦隊。一艘艘裝載輜重、武士、駑馬的舟楫幾乎鋪滿寬厚的河麵,氣勢如虹。他想起離京前在太廟占卜得吉的兆象,心中信念更是堅定。
此次南征,確是自昭王即位以來前所未有的勝利。大軍自周原鎬京誓師,穿唐國、過厲國,借道曾國作為跳板,一路向南長驅直入,鋒銳所指,荊蠻各部落紛紛歸順或逃遁。他派出的使者遠達長江中遊大小方國,宣威賞賜,亦收獲不菲臣服之音。而他親率精銳,沿江而上,直抵夔國邊境,這盤踞長江上遊水道的部族亦選擇避其鋒芒,敞開了一條相對通途。想到夔國酋長恭敬呈上貢物時那誠惶誠恐的眼神,姬瑕胸膛中便蒸騰起一股灼熱的成就與掌控的快意。
“此番,”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定要將南方徹地納入周室版圖,讓王化如日月之光,遍照江河大澤!”
“王上聖明!”大臣們山呼的聲音在水麵上蕩開,迅速被風聲吞沒。唯有祭公,望著姬王眼中那種近乎執拗的灼熱光芒,以及天際愈加低沉、猶如巨獸蹲踞的鉛灰色雲層,心頭那抹憂慮的陰影更加濃重了幾分。
船隊駛過滔滔孟津,中原沃土在身後逐漸淡去。南方的氣息撲麵而來——濕重、黏膩,帶著草木腐爛與新芽萌生混雜的味道。低矮的丘陵取代了廣袤的平原,闊葉林遮天蔽日,藤蔓交纏如怪網。行軍的道路愈發泥濘難行。
周師如一股沉重的鐵流,艱難地在這蒼翠而陌生的泥淖中前行。抵達曾國時,姬瑕下令稍作休整,同時派出多路使者,攜玉帛、銅戈,分赴長江沿岸各大小方國部族。
其中一位使臣便是年輕的辛餘靡。他身份低微,僅是昭王禦駕旁備用的一個禦者。這差遣對他而言,意味著離開王駕核心,亦是一種曆練的苦差,更帶有一絲“驅虎吞狼”的危險——深入未沐王化的南蠻之地,吉凶未卜。臨行前,辛餘靡細心地擦拭著那輛備用車駕的車輿與轡頭,心,卻早已隨著陌生的路途而懸起。
這一路,他跋涉於水澤密林之間。目睹的景象是震撼的。參天的神木被視為圖騰,枝葉間懸掛著奇異的符咒和猙獰的木質麵具;江河之上,飄蕩著覆滿青苔的獨木舟,舟人赤裸上身,膚色黧黑,胸前刺著怪異的鳥蛇圖案,其目光警惕而疏離。空氣中彌漫著魚腥味、潮濕水氣和某種焚燒異草後留下的苦澀煙氣。
在一個名為“百濮”的部落,辛餘靡呈上周王的玉環與絲帛。篝火熊熊,部落酋長身披彩羽,麵上塗抹著鮮豔斑斕的油彩,他拿起玉環,對著火光仔細觀看,然後咧開嘴,露出染得腥紅的牙齒:“周人的玉器?美則美矣!”酋長將玉環隨手遞給身邊壯碩的兒子,動作粗魯隨意,“可我們這澤國水鄉,要這生硬冰冷之物作甚?不如多換些鹽和好看的彩貝!”聲音洪亮,帶著粗糲的野性。
辛餘靡感到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滿了好奇、審視,甚至隱約的敵意,如同芒刺在背。夜宴開始了,粗糙的陶罐裡盛著渾濁而氣味濃烈的米酒。部落祭司戴著猙獰的木麵具,在鼓聲中劇烈地扭動身體,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咒語。有人遞給他一碗酒,碗沿油膩膩的。他不敢推辭,強忍著濃烈的異味和燒灼感灌下去,酒液如刀割喉管,胃裡翻騰。
夜色濃稠如墨。火光跳躍,投下巨大怪誕的影子在土牆上扭曲舞動。篝火旁,一個老嫗用龜甲在火上灼燒,劈啪作響,她眯著眼,觀察著裂紋,口中念念有詞。辛餘靡借宿在一處簡陋的窩棚,空氣中彌漫著動物皮毛的腥臊和黴味。他躺在草墊上,聽著木屋外風吹密林的沙沙聲和不知名野獸悠長的低嚎。遠處,部落的鼓點依然砰砰作響,一下下敲擊著他緊繃的神經。
這聲音是如此沉重又執著,仿佛直直地鑽入他的夢境裡。夢裡,他依稀看見巨大的鐘鼎傾覆,冰冷刺骨的江水兜頭淹來……辛餘靡猛地驚醒,大口喘氣,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隨行的王師精銳駐紮在部族外圍,戒備森嚴的營地內氣氛依舊肅殺。辛餘靡披著微涼的晨霧歸隊,聽到兵卒們在低聲交談:王師主力在夔國邊境停駐已有數日。他心中那份不安的陰翳,如同南方清晨的薄霧,愈發濃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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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碾過夔國邊境潮濕泥濘的土地,最終停駐在一處地勢開闊、俯瞰滔滔大江的高坡。此處名喚龍脊灘。周軍主力的旌旗在此蔽日展開,氣勢恢弘,兵鋒直指江水對岸那片蔥鬱卻神秘的叢林——那裡盤踞著不願束手歸降的蠻族最後據點。
主帳內,氣氛卻有些凝滯。連日暴雨衝刷著山脊,大地濕滑如油,江水暴漲湍急,加之林間彌漫的毒瘴阻礙了強攻的勢頭。昭王姬瑕麵色陰沉如水,手指煩躁地敲擊著青銅案幾,目光不斷掃視著那幅鋪陳開來的簡陋獸皮地圖。幾員大將肅立兩側,鎧甲上水痕未乾。
此時,帳簾被撩開,夔國巫師在兩名剽悍武士的“護衛”下走進來。空氣仿佛驟然凝固了。眾人屏息望去,隻見那是一位身量異常矮小卻佝僂的老者,身披五彩雜羽編織成的奇怪法衣,臉龐黝黑乾枯,如同古樹的根須,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渾濁的眼白幾乎占據了大半,瞳孔極小,黝黑、冰冷,沒有一絲漣漪,像浸在幽深寒潭中的兩粒黑石子。他雙手緊緊捧著一個汙濁發亮的陶罐,罐口被獸皮繩捆紮纏繞得嚴嚴實實,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腥甜與某種植物腐敗混合的怪味。
巫師並未向高高在上的周王行禮,隻是將陶罐微微抬起,用那不帶一絲溫度的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姬瑕,喉管裡咕嚕出幾個含混的腔調。一名懂土語的通譯官緊張地躬身,聲音微微發顫:
“尊貴的周王……夔……夔巫言……敬畏您的大軍……”通譯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顯然後麵的話極難啟齒,“然……然澤國自有其主……強龍入境……隻怕……隻怕……澤國之君……終將……歿於大澤……”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如同蚊蚋,尾音被一陣突來的帳外狂風徹底吞沒。
帳內死寂。
“放肆!”一員黑麵虯髯的武將按劍暴喝,須發戟張,“大膽南蠻!竟敢以妖言詛咒天子?!拖出去,斬!”
帳外立時湧入幾名持戟甲士。那夔巫枯槁的臉上卻紋絲不動,仿佛一座沉默的石雕,隻有那雙冰冷的黑眼睛,如同淬了劇毒的針尖,依舊執拗地穿透嘈雜混亂,死死釘在姬瑕的臉上。
“慢!”一個略顯疲憊卻威嚴的聲音響起,壓下了武將的怒吼,是祭公。他站在昭王身側,眉頭緊鎖,目光在巫師詭異的陶罐和昭王陰晴不定的臉上來回逡巡,語氣沉重:“王上,此人言語叵測,且先囚禁起來!南地多邪祟巫蠱之術,不可全信,亦不可輕忽。當務之急,是儘快結束戰事,班師!”他言語懇切,深深一揖,語氣中帶著不容忽視的警醒。
姬瑕端坐王座之上,臉上如同覆了一層青銅麵具,寒光閃爍,僵硬而冷峻。那蠻巫詭異的、如同詛咒般的預言,特彆是那雙直刺靈魂的冰冷眼眸,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纏住了他心底某處隱秘的脆弱,帶來一絲轉瞬即逝、卻冰冷徹骨的不適。但下一秒,這絲不適就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洪流所淹沒——堆放在帳角、在火把光下閃爍著暗沉光澤的戰利品:那些形態奇詭、紋飾繁複、充滿野性力量的青銅神像、酒器,乃至整張整張的珍禽異獸皮毛,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他此次南征無可置疑的巨大成功!它們無聲燃燒著他的征服欲。
“班師!”姬瑕的聲音斬釘截鐵地打破沉寂,帶著一種近乎炫耀的決斷洪流。“通知前軍各部,收拾行裝,後隊即刻押運此次南征所有斬獲珍品,準備返程!”
天光熹微,濕冷的霧氣猶如巨大的灰色紗幕,從奔流的江麵上緩緩向上卷起,纏繞著森林的腰際。彌漫的水汽將整個世界暈染成一片朦朧而粘滯的灰綠。連綿不絕的隊伍如同一條巨大而沉重的長蛇,開始在密林的泥濘中逶迤掉頭,緩慢地向北蠕動。
這支隊伍的結構被清晰地劃分開來。前隊是由精銳甲士組成的開路先鋒,寒光凜凜的兵器砍斫著攔路的荊棘藤蔓,沉重的步伐踏得泥漿飛濺。緊隨其後是周昭王的禦駕車隊,金戈鐵馬,甲胄鮮明,簇擁著中心那裝飾華貴的鎏金車駕,象征著王權的核心。再往後,隊伍形態陡然變得複雜、臃腫起來。
這才是真正遲緩隊伍的根源——綿延數裡長的輜重營,由數百輛牛車和人力拖曳的大板車組成,上麵堆疊如山的木箱、麻袋以及粗壯的繩索捆紮的巨大包裹。這裡運載著此次南征最令人垂涎的財富:南楚萬斤青銅。
這些沉重的青銅錠塊、奇異的銅器、銅坯,泛著冰冷幽綠的光澤,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沉重、壓抑,仿佛是直接從大地的骨髓裡被掏出來。車輪深深陷入泥沼,每一次碾過樹根或陷入坑窪,車軸都會發出吱呀呀呻吟。拉車的公牛粗重喘息,脖頸因極度用力而高高鼓起青筋,鼻孔噴出團團白霧。推車的兵卒們赤裸上身,脊背彎曲如弓,汗水混著泥水順著肌肉虯結的溝壑不斷流淌,沉重的號子在霧靄中回蕩,卻顯得沉悶而無力。
在這片青銅的寒光之外,車隊中還夾雜著裝載珍禽異獸的囚籠。羽色瑰麗無比的珍禽蜷縮在狹小的籠內,尖聲悲鳴;形貌奇特的異獸,渾身布滿斑斕鱗片或覆蓋著濃厚粗硬的毛發,在籠中焦躁地衝撞鐵條,發出困獸絕望的嘶吼和令人牙酸的剮蹭聲。籠子的晃動加劇了整支龐大輜重隊伍的顛簸和不穩定,更添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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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輜重營的中段,有一輛半舊的駟馬青銅戰車混雜其中,並不起眼。車前禦者位置上坐著一個麵容尚顯稚氣的青年辛餘靡。他緊握著韁繩,目光卻憂心忡忡地越過喧囂躁動的人獸混雜隊伍,始終望著前方王駕的位置。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便的臊臭、獸類的腥膻、銅鐵受潮後特有的生澀氣味,還有前方開路隊伍不斷砍伐熱帶巨木散發出的濃烈苦澀木漿味道,種種氣息混雜在一起,蒸騰在這濃霧與疲憊構築的牢籠裡,令人窒息。辛餘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夔國巫師那雙令人膽寒的黑眸和那個被重重包裹的陶罐,一股壓抑的寒氣沿著他的脊椎悄然爬上。禦者位置視野並不開闊,前方龐大沉重的輜重隊伍在濃霧中若隱若現,牛吼、人聲、車輪呻吟、野獸嘶鳴交織成一團巨大而混亂的回響,塞滿了辛餘靡的耳朵。
隊伍行進得異常艱難。濃霧非但不散,反而愈發陰沉粘稠,陽光徹底被隔絕在外。空氣變得憋悶,如同浸透水的厚棉絮緊緊裹住了口鼻。風開始從江麵吹來,帶著一股飽含水汽的腥氣,打在人臉上,冰冷而黏膩。濃雲終於承受不住內部的奔騰衝撞,低垂到樹梢儘頭,醞釀著積蓄已久的爆發。一道慘白如骨的電光驟然撕開昏暗天幕,緊隨其後是一聲幾乎要將大地劈裂的霹靂!雷聲沉悶地在山巒密林間反複滾動、膨脹,最後炸裂開來,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心臟似乎都要跳脫腔子。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傾瀉,瞬間倒灌而下!
世界瞬間被淹沒在狂暴的水幕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
“快!前方就是沔水渡口!”雨幕裡傳來傳令兵聲嘶力竭的吼聲,被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加緊過橋!快!”
辛餘靡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試圖透過稠密的雨簾看清前方。隻見雨霧氤氳中,隱約出現了一座巨大的浮橋輪廓,由無數粗大的舟船並列連接構成,橫亙在滔天濁浪翻騰的沔水漢水古稱)之上。這座臨時搭建、原本僅供步卒輕裝渡過的浮橋,此刻卻在周昭王的命令下,承擔起這支攜帶著如山輜重、特彆是那沉重得難以想象的萬斤青銅的車隊通過的重擔!橋梁的舟船在狂暴的濁浪中劇烈起伏顛簸,如同不堪重負的巨獸在痛苦掙紮。木質的橋板被無數沉重的車輪碾過,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和摩擦的尖嘯,令人頭皮發麻。
辛餘靡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就在這生死時速的關口,他前麵一輛滿載青銅錠的板車,由於過度負載加之地麵泥濘濕滑不堪,後輪猛地一歪,整個車子頓時側傾!
“不好!”辛餘靡失聲驚呼。
車上捆綁貨物的粗大繩索承受不住這瞬間的巨大拉扯力,驟然崩斷!沉重的木箱被甩開,其中一口箱子沉重的蓋子被掀翻,裡麵整塊整塊暗沉幽綠的青銅錠如同沉睡已久的囚徒掙脫了束縛,骨碌碌滾落下來,重重砸在早已不堪重負的浮橋橋板上!
“轟隆!”一聲比驚雷更為沉悶、更為令人心悸的巨大斷裂聲在橋體深處爆發!仿佛巨獸的脊骨被瞬間拗斷!
緊接著是一連串連鎖反應式的崩裂!浮橋靠中央位置由數艘最堅固的主船拚接而成的關鍵節點,在巨量集中衝擊下轟然碎裂解體!粗大的木梁哀鳴著折斷,碗口粗的繩索如同脆弱枯草般根根崩斷!渾濁洶湧的江水找到了突破口,如同憤怒狂湧的地獄之水,咆哮著從巨大的缺口處向橋麵倒灌而入!缺口兩側的木排舟船被巨大的力量撕扯、推動,向中央歪斜、坍塌!
數輛剛剛駛過斷裂點的車輛在瞬間失去支撐,連人帶車如同下餃子般翻滾著墜入奔湧咆哮的墨黑色深淵!淒厲到非人的慘嚎聲隻在水麵激起一瞬即逝的渾濁氣泡,便立刻被無情的巨浪吞噬!後麵的車輛收勢不及,在恐慌和慣性作用下相互猛烈衝撞、傾軋、擠壓!更多的牛馬、兵卒、車輛如同被卷入巨大的死亡漩渦,在轟然巨響與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聲中,紛紛墜入那深不見底、泛著死亡幽光的江水!
“王上!!!”辛餘靡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尖聲嘶喊起來!就在他前方不遠處,那華蓋如雲、象征著最高權力的鎏金車駕,車輪已經陷在巨大的斷裂邊緣!四匹駿馬發出絕望恐懼的長嘶,拚死掙紮,但在瘋狂倒灌的洪水和後方車馬的擠壓下,那堅固如山的王車如同狂風中斷了線的紙鳶,猛地一歪,沉重的車身失去平衡,瞬間翻覆、墜向那咆哮吞噬一切的濁流深淵!
一道刺目的金色閃電如同冰冷的巨斧再次劈開昏黑的雨幕,瞬息間照亮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辛餘靡看到周昭王姬瑕在那最後的絕望時刻,從傾覆碎裂的車廂中奮力向上撲出的身影!玄色的衣袂在狂風中淩亂翻飛,如同垂死的巨鳥折斷了翅膀!昭王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驚駭與猙獰!
下一瞬,冰冷的巨浪便將他徹底吞噬、淹沒。天地間隻剩下狂風的怒吼、暴雨的傾瀉、江水的咆哮和無數生靈垂死掙紮的慘呼交織而成的震天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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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的白光刹那熄滅,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混亂傾軋的昏暗狂濤之中。辛餘靡感到一股力量從自己靈魂深處爆發出來!他猛地一勒韁繩,將戰車勉強靠向橋邊尚未完全垮塌的一隅,隨即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如同離弦之箭,義無反顧地紮入那冰冷刺骨、翻滾著死亡氣息的墨色江水之中!
冰冷。徹骨的冰冷。
江水如同一塊巨大的、布滿倒刺的寒冰瞬間覆蓋了他全身的皮膚,狠狠刺入骨髓。水下的世界是一片翻滾旋轉的混沌噩夢。激流如同無數隻看不見的巨手在瘋狂撕扯、卷動、擠壓。渾濁黑暗的水體裡,混雜著破碎的木屑、殘斷的肢體、翻騰的氣泡和絕望掙紮的黑影。
辛餘靡猛地嗆進一口冰冷的泥漿水,劇烈地咳嗽著,肺裡燒灼般疼痛。求生的本能讓他奮力掙紮出水麵,貪婪地吸入一口混雜著雨水的空氣,目光急切地在波濤洶湧的江麵上瘋狂搜索,在浮沉的雜物、屍體和掙紮的人影間掃視。
突然,他看到一個異樣的波動!在那渾濁翻滾的渦流中心,一簇濃重的、與水流顏色不同的黑暗物質,正隨著激流上下沉浮!那不是隨水漂流的木頭,倒像……一個人!玄色的衣物在水中鋪展開來,如同某種水怪僵死的觸須!
是昭王?!辛餘靡的心猛地一緊!他辨不清那玄色中的細節,但那沉重感,那隨波逐流的狀態……一股巨大的決心壓過了恐懼與身體的僵硬!他深吸一口氣,繃緊每一根神經和肌肉,再次猛地紮入水中,拚儘全力向那個沉浮的暗影追去!
水下更加渾濁恐怖。巨大的漩渦在塌陷的橋體結構周圍形成,釋放出可怕的吸力。尖銳的木刺如同水下的森林,隨時能將他開膛破肚。辛餘靡的身體多處被劃傷,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刺骨的寒冷和肺部的憋悶感不斷侵蝕著他的意誌,如同黑暗的潮水試圖衝垮他的堤防。
近了……更近了!
辛餘靡終於抓住了那截冰冷的玄色衣袖!他用力一扯,隨即不顧一切地用肩膀頂住那沉重身體的腋下,腰腹核心爆發出最後一股力量,雙腿拚命蹬水!
“嘩啦——!”
兩個掙紮的人影終於破開水麵!冰冷的空氣爭先恐後湧入辛餘靡灼痛的肺。他大口喘息著,懷中的軀體異常沉重冰冷,毫無生機地倚靠著他。辛餘靡艱難地側過頭,渾濁的江水正從他的口鼻中不斷溢出。那近在咫尺的臉,慘白中泛著青灰,嘴唇烏紫,雙目死死圓睜,瞳孔擴散,直直地望著混沌的雨幕天空,曾經屬於天子的那種威嚴已蕩然無存,凝固在臉上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空洞的驚懼。
就在辛餘靡心頭巨震、悲愴欲絕,幾乎要被這沉重的負荷和湍急的流水再次拖下深淵之際,一聲斷斷續續、極為微弱卻又異常熟悉的呼喚聲,混雜在風雨與水浪的縫隙裡,鑽入他的耳朵:
“救……救……”
辛餘靡心頭猛地一跳!他奮力扭動脖子,順聲望去。隻見在離他們被激流衝開不遠的下遊水麵,一個模糊的黑影隨著浪頭起伏翻滾,一隻手伸出水麵瘋狂抓撓著空氣!那人身上的服飾樣式,隱隱竟是……蔡公?!他似乎被什麼東西纏住了身體,隻剩下那顆頭顱在水麵上時沉時浮!
蔡公!那個曾統領西六師,威嚴深重的大將!辛餘靡低頭看了看懷中已徹底冰冷僵硬的昭王遺體,又抬頭望向那個在巨浪間掙紮浮沉的影子。一個殘酷的抉擇如同冰冷的鐵鉗夾住了他的心臟!
時間凝滯。冰冷的河水依舊翻騰咆哮,拉扯著辛餘靡的身軀和他的意誌。一邊是周室覆滅的天子遺體,重於泰山;一邊是仍在與死亡搏鬥、位高權重的軍中重臣。
不能再耽擱了!辛餘靡牙關緊咬,從齒縫中迸出一個字:“……走!”
他做出了決定。他不再猶豫,用儘全身力氣拖著昭王僵硬沉重的身體,用單臂和雙腳蹬踏水流,利用江水的衝力,艱難卻目標明確地向著下遊一處突出的、長滿亂石的灘塗地帶劃去。每一次劃動,都是對體力極限的壓榨。冰冷刺骨的河水包裹著他,昭王僵直的軀體每一次拖動都帶來巨大的阻力,仿佛拖著一塊巨石。
終於,腳下的河床開始變得堅實。辛餘靡用肩膀死死抵住昭王的腰肋,像一頭瀕死掙紮的野獸般嘶吼著,奮力一撞!兩個濕淋淋、沉甸甸的身體終於被最後一波浪頭推搡著,狼狽不堪地摔在了冰冷的礫石灘上。
他如同離水的魚,趴在粗糙的石礫中劇烈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鹹腥的河水混合著血腥味從口鼻不斷湧出。冰冷刺骨的寒意浸透了骨髓,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他稍微緩過一口氣,艱難地側過頭。
昭王的遺體就躺在他身旁咫尺之處。天子的麵龐貼著冰涼的礫石,雙眼依舊死死地瞪視著虛空,雨水衝刷過他灰敗的皮膚,將一頭淩亂的烏發緊貼在額頭鬢角。那空洞的瞳孔深處,似乎仍凝固著江水漩渦般的無邊恐懼。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愴和物傷其類的寒意席卷了辛餘靡的身體,比這寒夜大雨更為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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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辛餘靡的目光猛地凝住——昭王的右手!那隻已經有些僵直的、骨節分明的手,即使在生命被江水奪去的最後一刻,依舊緊握成拳!而拳頭下方的石縫裡,似乎……透出一角極其溫潤純淨的光華?
辛餘靡渾身一震,仿佛被無形的東西擊中。他顫抖著伸出手,用儘最後的力氣,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掰開昭王那因死亡而緊鎖的、冰冷堅硬的手指。一股冰涼溫潤的觸感,瞬間傳遞到他已被江水泡得麻木的指尖。
雨水衝刷掉指縫間的汙濁泥沙。出現在昭王掌心下的,是一塊半掩在碎石中的玉圭!這是一塊頂級的玄圭。圭體狹長而潤透,如同凝凍的深潭幽水,光澤沉靜內斂,即便在這樣昏黑的雨夜裡,亦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溫潤光澤。圭身上鐫刻著繁複的夔龍雲雷紋飾,象征著王者的權威與天命。那深沉的青黑之色,仿佛是濃縮了腳下這條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沔水的精魂。
玉圭的一端浸在冰涼的淺水中,依舊溫潤;而辛餘靡的指尖觸碰到另一端那尖銳的圭首時,卻分明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冰冷刺痛,如同這玉圭本身在無聲地低語,訴說一個君王最終失足於“澤國”大水的宿命輪回。
玄圭……周室的社稷重器,君權神授的象征,此刻卻從沉溺於大澤洪水的天子掌心滾落,暴露在這風雨如晦的荒灘之上……冰冷堅硬的棱角硌在他的掌心,仿佛也硌進了辛餘靡的血肉深處。
他霍然抬頭,望向身後那片依舊沸騰咆哮的墨黑色江水!剛才決斷瞬間,他用最後的爆發撞開昭王的遺體,將自己摔上這死寂灘塗,然而代價就是——放棄了蔡公!
濁浪滔天,水麵翻滾間隻剩下一些漂浮的雜物和破碎的甲胄碎片。辛餘靡緊緊攥住了手中那冰涼的玄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圭身尖銳的棱角深深嵌入他掌心的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楚。他用儘殘存的力氣試圖嘶喊,喉嚨深處卻隻湧出一股鐵鏽般的腥鹹液體和撕裂般的疼痛,將那句未曾發出的呼喚死死扼殺。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泥濘濕冷的礫石灘上,冰冷的河水混雜著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
風雨如晦,傾盆而下。冰冷的江灘上,辛餘靡像一個虔誠的信徒般匍匐著,用自己僵硬冰冷的身體,竭力覆蓋在昭王冰涼僵硬的屍身上方,試圖用微薄的體溫為這已然終結的偉大生命做最後的遮蔽。他疲憊到了極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顫抖,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寒冷刺入骨髓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聲中隱隱傳來了嘈雜的人聲。遠遠地,幾點昏黃跳動的火把光芒撕破厚重雨簾,朝著這個絕望的灘塗方向艱難地移動過來。
初春的鎬京,風依舊凜冽如刀,帶著北方特有的粗糲,從空曠的宮城廣場上卷過,嗚咽嘶鳴。這座雄壯的“天子居”,本該因王師凱旋而披上節日盛裝,此刻卻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裡。黑色,冰冷而沉重的黑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覆蓋了所有的宮室、城闕和百姓深宅大院門扉前的柳枝。
新任周公姬公旦之子、被匆忙推上輔政重位的周穆公,獨自一人立於太室高高的門階之上。年輕的穆公並未穿著正式的玄端禮服,一襲肅穆的深色常服裹著他挺拔而略顯單薄的身軀。他眺望著宮苑深處,那裡停放著以王者之儀暫厝、即將葬入岐山王陵的周昭王的巨大靈柩。青銅鑄造的棺槨在靈堂的長明燈下閃爍著幽冷的光。幾天前,當辛餘靡背著那具浸透泥水與死亡氣息、冰冷僵硬的天子遺骸,一步步踏入這象征權力巔峰的宮門時,整個鎬京、乃至整個周室天下都為之劇震。隨之而來的,是國喪的哀鳴號角,是朝堂內外壓抑的驚恐與揣測,是如同這早春寒風般無處不在的恐慌低語。
風拂過他微涼的麵頰,帶來遠方隱約的哀哭聲。他的目光穿透眼前彌漫的沉重悲哀,投向更深遠的曆史陰影——父親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於風雨飄搖中力挽狂瀾,奠定“成康之治”的根基;而如今,這如日中天的王業,竟在昭王一代驟然中斷於那冰冷的南方大澤!是父兄輩篳路藍縷的基業不堪?還是天命已遷?亦或是……君王私欲所至,貪功冒進引來了神靈的震怒?種種念頭沉沉壓在他的心頭,如同這漫天鉛灰色的雲。
身後的腳步聲輕響,打斷了穆公紛亂的思緒。近侍悄無聲息地趨近,俯身低語:“主上,西翟侯辛餘靡已在偏殿靜候召見。”
穆公的目光終於從遠處收回。他斂容,微微頷首,沒有言語,轉身,袍袖帶起一陣微冷的穿堂風,向偏殿走去。
小小的偏殿。炭火在精致的雲雷紋青銅炭盆中靜靜燃燒,紅亮的火焰跳動著,驅散了初春宮殿深處的陰寒,隻在厚重的帷幔邊緣留下模糊的光暈。空氣裡除了炭火發出的細微嗶剝聲,再無其它聲響。
辛餘靡垂手立在殿中。他身上的深色麻布袍服是新做的,帶著折痕,腰帶上束了一塊製式古樸、象征西翟侯位的青銅方牌,昭示著救主功勳所帶來的尊崇。然而這尊崇與華服,卻絲毫未能改變他那依舊清瘦單薄的身形輪廓,也無法遮掩此刻凝刻在他眉宇間難以散去的疲倦與……某種深埋的沉重。他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地麵光潔冰冷的大青石板上。殿內彌漫的暖意未能滲透他心底那片始終未曾回暖的冰寒之地。他的手指在袖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小巧卻堅實的東西——一塊冰涼溫潤的青玉玄圭,圭首尖銳的棱角如同當日硌在掌心一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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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傳來穩健而清晰的腳步聲。
辛餘靡猛地抬頭。穆公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年輕的穆公步履沉穩,臉上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哀戚,但更多的是一種初擔大任的凝肅與審視。他揮手屏退了殿內侍奉的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