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在辛餘靡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一時間,殿內隻剩下炭盆裡的火苗輕響。
“辛卿請坐。”穆公的聲音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他自己也走到主位前坐定,目光落在辛餘靡的臉上,帶著一種平和卻穿透人心的力量。
短暫的靜默籠罩著殿宇,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張力,唯有炭火無聲地舔舐著青銅盆壁。辛餘靡沒有坐下,依舊保持著恭謹的姿態,身體卻挺得筆直。他的喉結在麻布領口內明顯滾動了一下,似乎有千言萬語積壓在胸,卻艱難地無從言說。
“辛卿,”穆公主動打破了沉默,目光掃過辛餘靡身上象征爵位的衣帶配飾,聲音依舊平穩,“冊封西翟,領一方之民,乃酬卿之功。然,寡人觀卿,似鬱鬱不得開解?”他看著辛餘靡沉默緊握的雙手,“昭王陛下,終得奉安王陵,其身後事,自有禮官典製。縱有萬般傷痛,寡人與卿亦當……”他略微頓住,似乎覺得這話在巨大的災難麵前顯得太過蒼白。
“周公!”辛餘靡猝然開口,聲音沙啞乾澀,仿佛破了的鼓風箱,每個字都帶著撕裂的痛楚。這突如其來的呼喚打斷了穆公的話,也打破了殿內偽裝的平靜。穆公微微一怔,目光瞬間變得銳利。
辛餘靡猛地撩起麻布袍服的下擺,“咚”地一聲,筆直地屈膝跪倒在冰冷光滑的石地上!脊背挺得如同緊繃的弓弦。這個舉動如此突兀,帶著某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穆公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瞬,他並未開口製止,隻是用更沉靜、更探究的眼神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這位年輕功臣。
辛餘靡抬起頭,雨水與血汗仿佛再次衝刷過他的記憶。那雙清亮的眼睛直視著穆公,眸底翻湧的是驚濤駭浪過後沉積的幽深泥沙,是揮之不去的噩夢:“昭王……歿於水。”聲音壓抑至極,如同從深淵底部擠壓出來的悶雷,“萬千青銅鑄就的利刃……卻成了壓垮浮橋、傾覆舟楫的……魔石!”他艱難地喘息著,話語帶著撕裂的血氣,“那些銅……那些沉在沔水之下的銅……王師將士、車駕牛馬……還有……蔡公……他們的……白骨……”
每一個字都沉重得如同鉛塊,砸在空曠的殿堂裡。殿內溫度驟然下降幾分,銅盆中的火苗都似乎微弱地跳動了一下。穆公臉上的沉痛之色更濃,手指無意識地扣緊了王座的扶手,青筋隱現。那日的慘烈與蔡公的殞命,至今仍是橫在所有生者心頭的巨慟。
“……沉於水底?”穆公喃喃自語,目光投向窗外虛無處,“萬斤重寶……竟成永眠江底之棺……引君王失足澤國……”他緩緩轉過頭,目光重新定在辛餘靡臉上,似乎從他那極度壓抑的神情中讀出了比訴說更深一層的東西。“辛卿此跪,所求為何?”
辛餘靡緊緊抿著唇,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他伸出手,那隻曾被玄圭冰冷棱角硌傷過的手掌攤開——一枚玄青的玉圭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圭體光華潤澤,雨水洗涮的微光在幽暗中流淌,夔龍雲紋神秘古奧,圭首尖銳。它曾在奔流刺骨的江水中硌在他的掌心,又被死去的君王緊握。
“臣……萬死!”辛餘靡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喉嚨裡滾動著哽咽的血氣,“臣當日在江上……舍蔡公而……先負王駕……”他的頭猛地垂下,幾乎砸在地麵的石板上,“臣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寬宥!今日,以此圭為憑——”他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淚水與某種燃燒的火焰交織,“請主上……收回西翟侯之位!”
穆公看著那顆低垂的頭顱,看著玉圭反射的幽光,眼底神色變幻不定。殿內靜得可怕,炭火的畢剝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收回封邑?”穆公的聲音低沉下來,“寡人以何名目收回冊封?救主之功,昭昭於天下。汝舍蔡公而全君王大義,彼時情狀下,孰對孰錯,焉能妄斷?縱使蔡公再生,恐亦……無可指摘。”他的目光落在辛餘靡掌心那塊帶著奇特壓迫感的玄圭上,“那此圭……又為何意?汝所求,非僅是歸還侯爵吧?”
辛餘靡猛地吸了一大口氣,仿佛要借此驅散胸肺中淤積的灼痛與窒塞。他並未起身,隻是將手中的玄圭攥得更緊,冰涼的觸感和圭首的棱角此刻竟似乎傳來一絲灼熱,燒灼著他的掌心。他的聲音不再哽咽顫抖,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靈魂深處錘打出的頑石,帶著孤注一擲的堅定,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殿宇森森的地麵上:
“臣!以此圭!以此侯位!敢請主上一諾——”
他抬起頭,直視著穆公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聲音洪亮而帶著金屬的鏗鏘:
“儘發民夫、匠役!溯沔水而上,務必打撈!凡沉於當日斷橋之下、傾舟之中之所有周師重器、禮器……無論刀戈甲胄,抑或……”他的聲音在這裡驟然拔高,帶著刻骨的痛楚和決絕,“——抑或那奪命萬斤之南征銅料!一件不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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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公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微微前傾,盯著辛餘靡,屏息凝神。這要求太過石破天驚!
“……悉數!”辛餘靡咬著牙,字字如釘,“悉數熔鑄!”
“以彼銅——鑄一巨鐘!”
“以一鐘——銘一事!”
“鑄鐘?銘何事?”穆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凜然。
辛餘靡眼中燃著兩簇冰冷而執拗的火焰,一字一頓,仿佛用儘全身力氣:
“銘王十九年南征之大勝、之大劫!銘沔水斷橋之驚變、將士傾覆之浩劫!銘昭王……歿於水之慘痛!一絲一毫,不得遺漏!將君王安息前那一刻的傾覆、那一刻的江水咆哮,將那‘澤國之君終沒於澤’的天譴之音……刻入青銅!鑄入骨血!懸於岐山宗廟重簷之下!令其鐘聲轟鳴……警後世萬代君王!”
他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剛剛經曆一場生死狂奔。額角冷汗涔涔,眼中卻隻剩下一種近乎燃燒殆儘的平靜與瘋狂交織的執念:“臣,隻要此一諾!餘者……不求!”
辛餘靡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餘音震蕩:“……懸於岐山宗廟重簷之下!令其鐘聲轟鳴……警後世萬代君王!”
每一個字都如同淬火的青銅錠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鏗鏘作響,帶著血與淚的重量。殿內陡然陷入一片死寂,方才炭火的微弱畢剝聲被這振聾發聵的訴求徹底湮滅。
穆公的呼吸驀地停滯了一瞬。他端坐於主位之上,身體似乎僵住了,深邃的眸子死死釘在下方辛餘靡那張因極致的痛苦與決絕而顯得近乎陌生的年輕麵龐上。
這少年……竟敢!竟敢求鑄這樣一口鐘?!
辛餘靡猛地從懷中掏出那塊一直緊握的、被掌溫捂得不再冰涼的玄圭。青黑色的玉質在殿中黯淡光線下流轉著沉靜卻逼人的幽光,圭首的尖刃所指,仿佛正對著禦座之上的穆公自己。
少年禦者的眼眶裡,不知何時已蓄滿了淚水。淚水沿著他風霜雨雪洗過的、變得清瘦倔強的臉頰滾落下來。
他捧著玉圭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但那柄象征王權與災禍的玄圭,卻被握得死緊。他的視線穿過模糊的淚水,越過冰冷沉寂的大殿高檻,仿佛又回到了那風雨如晦、濁浪滔天的漢水河岸——江水奔騰咆哮、浮橋斷裂時巨木碎裂的轟響、昭王墜下前那定格在驚駭中的雙目;冰冷刺骨的江水兜頭蓋臉淹沒而來的窒息、拖拽昭王遺骸時那無邊的沉重與徹骨的悲涼、指尖觸碰到玉圭時的堅硬與刺痛……
萬般景象,隨著他激烈跳動的脈搏在他眼底翻騰。
他雙膝跪地,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大青石地板上!一聲沉悶的鈍響!
“王……已隕!”辛餘靡的聲音如同泣血,嘶啞地衝出喉嚨,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巨大的悲痛與難以言說的驚懼,“王以萬乘之尊……而終於魚腹!周師威儀蓋世……竟傾覆於蠻荒濁水!這是周室開國百年……未聞之大變!若……若不能使後世之君以此為戒……臣恐……恐那沔水的噩夢……會如同鬼魅,糾纏吾周室血脈……世代不絕!”
他抬起頭,淚水已模糊了他眼底的所有景象,隻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執拗與近乎哀求的恐懼:“讓那鐘聲……響徹宗廟!撕裂粉飾太平的虛妄頌詞!在每一任周天子登臨大位、欲行非分之事時……用那銅鑄的音波……穿透冕旒重冠!刺入耳鼓心魄!讓他們聽!讓他們都聽一聽……那天的狂風!那天的怒水!那天的……橋梁轟塌!”他哽咽著,劇烈的氣息讓他說不出完整的話,最終隻能再次伏下身,將那代表救主功勳與今日所求的玉圭,如同獻祭般高高舉起,深深拜伏下去。
青黑玉圭在他高舉的手中,在幽暗大殿裡隱隱透出沉鬱的光澤。
大殿一片死寂。辛餘靡高舉玉圭,額頭抵著冰冷的石地,隻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騰衝撞的隆隆回響,以及殿外北風吹過高聳宮闕時發出的、如同鬼魅嗚咽般的哨音。炭盆裡的火苗明明滅滅,投射在穆公年輕卻已刻上沉重痕跡的臉上,光影交錯。
許久,上方傳來穆公的聲音,比冰更加寒徹骨髓:
“將那玉圭……呈上來。”
辛餘靡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猛地抬頭。侍立於穆公身側的內侍無聲趨前,謹慎地從他顫抖的手中接過那塊沉甸甸的玄圭。那古老的玉器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穆公身前的案幾之上。
穆公並未立刻觸碰它。他凝視著這塊玉圭——青黑的玉質如同深淵之水打磨而成,溫潤之下蘊藏著不容置疑的冷硬權威,尖銳的圭首則更像是一道凝固的曆史劃痕,昭示著一個時代的劇痛與終結。夔龍雲雷的紋路在跳動的火影下扭曲蠕動,仿佛訴說著無法破解的天機。
年輕的穆公閉上了眼。冰冷的空氣帶著炭火最後的一絲暖意拂過他的麵頰。在他閉目的黑暗中,父親周公旦操勞的背影、先王康王沉穩的囑托、昭王率六師出鎬京時的意氣風發……種種輝煌如同昨日雲煙,流金溢彩。然而轉瞬間,血色的畫麵凶猛炸開!咆哮的漢水、斷裂的浮橋被沉重青銅壓垮、無數甲士在墨黑色漩渦中絕望沉浮的肢體、昭王墜入深淵前那雙布滿驚駭與難以置信的雙眸……一幕幕景象翻滾衝撞,最終定格在眼前案幾上那玄圭冰冷的幽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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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睜開雙眼!
那幽黑的眸底,驚濤駭浪般的痛楚與掙紮已被一種堅如磐石的決絕所取代。穆公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聲音似乎穿越了肺腑的重巒疊嶂:
“準!”
一個字,如同定鼎的重錘,砸碎了大殿裡所有令人窒息的沉寂。
辛餘靡一直緊咬的牙關驟然鬆開,喉頭那口強咽下的腥甜氣血猛地衝了上來!他劇烈地咳嗽著,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波動而不住震顫,卻死死以頭觸地,不肯抬首,隻讓無聲滾落的灼熱液體,在冰冷的石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穆公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而沉重,帶著無法動搖的威嚴:
“傳命司空、小司徒!即日擬定文書,詔告天下!調東征、北征休整之師精壯、征發役民,溯沔水而上,不惜代價,務必尋回沉於前漢水渡口處所有周師軍器、禮器……及一切南征所獲之銅料!”每一個字都如同刻入石上,“一甲一戈,一鼎一錠……皆不得遺漏!”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到那塊幽光沉靜的玄圭之上,如同在確認一個沉重的誓約:
“於岐山宗廟重地,起鑄爐,召天下能工巨匠!以此萬斤血淚銅……鑄一巨鐘!”
他站起身,袍袖帶起一陣微寒的風。年輕的穆公凝視著大殿之外,似乎望向了更為悠長遙遠的未來:
“鐘名……‘警世’!其銘文……當由史官攜典籍親臨工坊,日夜監刻!一字一句,詳述昭王十九年南征荊楚始末!述王師南下之功,亦必述沔水斷橋之禍!述天子駕崩於江水之哀!昭王溺斃,蔡公歿於戰事,辛氏救主……前後因果……務必纖毫畢現!不得粉飾!不得曲筆!”
他威嚴的目光掃過整個大殿,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殿梁間回蕩不息:
“此鐘成日,懸於宗廟大社之前!鐘聲一響,四海皆聞!務使後世登臨天子位者……聞此鐘聲……而惕然心驚!視此鐘鼎……而深以為戒!”
穆公的命令如同颶風,席卷鎬京。詔告傳遍都城內外,甚至遠達各個諸侯封地:“奉天子命,溯沔水,搜周器,興大爐……”整個周王朝如同一架沉眠中被強行喚醒的古老戰爭機器,隆隆啟動。精壯的力量——無論來自王畿精銳還是臨時征發的役民——彙集起來,如同蟻群,沿著濁浪滔滔的沔水艱難向上遊搜尋開去。
日頭毒辣地炙烤著大地。河灘上,沙石滾燙,濕氣蒸騰。衣衫襤褸、被繩索係牢腰身的打撈民夫涉入渾濁湍急的江水中,腳底的泥沙極其冰冷。沉重的巨網從岸邊放下,探入深不見底的暗流。每一次摸索,都是與死亡的無聲角力。暗流洶湧,巨大的圓木在江底暗礁間卡得死緊,粗大的繩索繃斷了多少次?每一次巨網收起,都牽動著兩岸無數驚懼而期待的目光。
殘斷的兵戈最先被撈出水麵——戈尖矛頭布滿暗紅的鏽斑與深綠的水垢。接著是扭曲變形的鎧甲片,坑坑窪窪,糾纏著水藻,依稀可見上麵模糊的獸麵紋飾。更多的殘片隨之而來:崩裂的車輪轂,巨大的青銅車軸碎片如同怪獸的斷骨,甚至還有尚未開封的銅錠……鏽蝕斑駁,冰冷沉重。每一件器物被打撈上岸,都在陽光下滴落著渾濁的、帶著濃重泥腥氣息的江水。那氣味濃烈得仿佛能吸乾空氣,彌漫在乾涸的河灘上空,凝固成一幅蒼茫而悲愴的畫卷。每當有一樣物品被拖出水麵,空氣中便會響起短暫的、壓抑的嗡嗡聲,隨即被更大更深的沉默淹沒。人們看著這些被河水吞噬、又被河水吐出來的器物,眼神中有哀憫,有慶幸,有無法言喻的窒息感。
最終,在距離當年斷橋殘骸下遊不遠的一處深水渦流底部,漁民們發現了蔡公。
河水已經淘儘了曾經的威嚴與雄壯,隻剩下青銅鎧甲緊裹著的枯骨輪廓。甲片大片失落,暴露出的肋骨在渾濁的水流中如同猙獰的柵欄,指骨緊緊攥著一塊殘缺的青銅劍柄……如同一隻被水浸泡已久的慘白的手,定格在死亡瞬間的掙紮姿態裡。水草附著其上,隨著水流輕輕擺動。
當那裹滿了水草與沉積物的青銅鎧甲被幾根粗大的繩索合力拖拽上灘塗時,空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緊,窒息得讓人無法呼吸。整個河灘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死寂。唯有漢水亙古奔流的聲音,在熾烈的陽光下轟鳴,亙古不變。
日以繼夜,沉重的號子聲在岐山腳下回蕩不息。巨大的、專門為此熔鑄工程砌起的特製熔爐在黃土地上拔地而起。爐膛深廣如同巨大的獸口,裡麵晝夜不息地燃燒著灼熱的火焰,焦炭翻滾著刺目的紅光。無數征集自各地的役工如同忙碌的螞蟻,圍繞著爐口運料、拉風箱、流汗、喘息。火候、力道、銅錫之配比、熔流之狀態……每一步流程都由世代傳承的冶鑄巨匠死死盯著,容不得半分差池。
那從漢水深處打撈上來的、沾染著無數亡者魂靈與冰冷江水的破碎青銅重器、殘損的禮器、以及那些尚未被鑄造成型的、曾將浮橋壓垮的原罪銅料……此刻被悉數投入了這滾沸的、能吞噬一切的熔融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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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曾浸泡於幽冥水底的器物,被投入爐火。紅流奔騰,發出沉雷般的咆哮。辛餘靡穿著象征西翟侯身份的衣袍,日夜守在這巨大的熔爐附近。他站在風口,任由灼熱的氣浪與黑煙撲麵而來,汗水淌過臉龐留下道道汙痕。他的眼眸緊盯著那奔湧流淌、熔金化鐵、由無數亡魂與國恥彙聚而成的紅流,仿佛正看著地獄的血脈在自己麵前奔湧。爐火通紅映照著他凝肅的臉,神情專注到近乎猙獰,仿佛自己也正被這滾燙的銅汁炙烤、熔鑄。
紅流奔騰湧入巨大的陶範。陶範之上,早已由無數技藝精絕的老匠人,一筆一劃,嘔心瀝血,依循著史官提供並確認的定稿,將那段浸透血淚與天譴的史事——自周昭王南征荊楚初時之功績,到夔國巫者詭譎的預言,直至沔水斷橋、青銅壓頂萬軍傾覆、君王臣子同沒於濁水的慘烈真相——悉數複刻其上!每一個字都在高溫下凝固成永恒,每一道筆畫都承載著血寫的曆史,深鐫於巨鐘之骨血之中!
深冬。朔風狂嘯於北國高原,卷起漫天堅硬如鐵的雪霰,狠狠抽打在古老岐山崢嶸的岩石峭壁之上,發出淒厲的尖嘯。天空陰沉似鉛,渾濁而沉重,將整個宗廟區域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灰白之中。
曆經數月不熄爐火的熔鑄與淬煉、無數能工巧匠的心血雕琢、以及那被無數雙或敬畏、或恐懼、或憤恨、或探究的目光日夜注視,“警世鐘”終於鑄成!
巨鐘由萬千斤青銅鑄就,形體龐然,通體呈現一種深沉的、幾乎吸儘了周圍光線的青黑色澤。鐘壁厚重至極,在暗沉的冬日光線下流轉著堅硬的冷光。鐘體之上,遍布密密麻麻、如同星河般深邃繁複的回環古篆銘文。在巨鐘底部邊緣,由銘文彙聚成的圖案卻陡然一變——層層疊加的青銅巨浪猙獰翻卷,水波中央描繪著一座轟然斷折、正墜入深淵漩渦的浮橋!橋下無數細小卻清晰的人影、戰馬輪廓在翻滾的旋渦中沉浮掙紮!那畫麵充滿崩解與傾覆的恐怖張力,雖是靜物,卻有攝人心魄的動魄驚魂之力!
巨鐘被粗壯的皮索懸掛於岐山宗廟正前方新落成的高大鐘亭之下。那鐘亭由九根粗碩的原木巨柱支撐,簷牙高啄,氣勢莊嚴而森然,如同為這口巨鐘量身定做的一件巨大青銅鐘槌。
新年的第一天。
鎬京的大地籠罩在祭禮前的肅殺靜默裡,寒風呼嘯更甚,雪花被狂風撕扯成破碎的冰屑。新繼位的年輕穆公身著莊重的玄色冕服,肅立於宗廟高台之上,身後是身著各式祭服的宗室顯貴、位列整齊的文武大臣。風卷起他們的袍角,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每個人的神情都凝重如同寒霜。
辛餘靡肅立於諸侯朝班之列。他並未穿著西翟侯的華貴朝服,僅是一身洗得泛白的舊麻布袍子,在周圍錦繡裘袍之中顯得極為刺目。他沉默地站在風雪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的頭頂,死死鎖定在那口懸於巨大鐘亭之下的青黑巨鐘之上。那鐘身繁複的銘文與猙獰的漩渦橋影在他視線裡緩緩旋轉起來。那深埋於心底的漢水呼嘯,似乎已然蓄勢待發,在耳蝸深處隱隱躁動。
宗伯引吭,莊嚴肅穆的告天祝禱詞開始在風雪中斷續響起。冗長的儀式逐一進行著。
終於,禮官莊穆的聲音穿透呼嘯的朔風,高高揚起:“……告成!擊警世鐘——以應天時——警醒後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屏息凝神。
一名赤裸上身、筋肉虯結如鐵的力士,全身塗抹著肅穆的特製油彩,如同從上古時代走來的圖騰。他深吸一口凜冽的寒氣,身體爆發出全部的力量,猛地抱起懸垂在亭柱之側的巨大青銅鐘槌!沉重的槌首如同凶獸的頭顱,被他雙臂高高掄過頭頂!力士口中爆出一聲粗獷沉雄的呼喝,那聲音似乎彙聚了大地深處的力量——
“呼——哈——!”
“嗚——!!!”
沉重的青銅槌首撞向巨鐘冰冷的鐘壁!
悠遠——沉重——磅礴——尖銳——痛苦——掙紮——絕望——所有能想象到的關於金屬與時空的撕扯力量,在這一刻猝然炸裂!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如同九幽之下掙脫束縛的狂龍般的巨大聲浪,猛地從那凝聚了萬千斤沉重曆史與血淚的鐘口之中咆哮而出!
“轟——嗚——嗚——嗚——!!!”
這根本就不是尋常的鐘鳴!它震碎了呼嘯的狂風!它蓋過了漫天雪霰抽打一切的尖銳嘶鳴!這聲波帶著冰冷的、鋒利的青銅質感,帶著熔爐深處的滾燙餘燼,帶著沔水渾濁漩渦深處永恒的哀鳴與歎息,帶著萬千溺斃將士不屈魂魄的呼號……如同實質化的洪流!如同滾石般!轟然炸開!狠狠撞擊在岐山雄渾的岩壁上,掀起巨大的轟鳴回聲!隨即以摧枯拉朽之勢,排山倒海般地橫掃過冰冷寂靜的高原!
宗廟前黑壓壓的人群,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穆公、位列諸侯的顯貴,還是普通的士兵役夫,身體都在這一瞬間無法遏製地劇顫!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毫無征兆地從腳底沿著脊椎瞬間竄上頭顱,仿佛刹那墜入冰窖!一股極其尖銳的、直透靈魂深處的刺痛感,同時襲擊了每個人的耳膜!更有一股巨大而沉重的、難以言說的窒息感與深切的哀傷,如同萬鈞重壓,排山倒海般狠狠撞擊在每個人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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