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王伸出兩根手指,將那塊新貢上來的血沁玉璧拈起,對著斜射的光線看了看。血色在光線裡流動,如同凝結的血液獲得了新生。
“卿看此璧,”厲王的聲音帶著暖室中特有的慵懶,“色如凝血,質含古韻,倒讓我想起朝堂之上,那群老朽們漲紅著臉的模樣。”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指尖沿著玉璧滑膩的邊緣緩緩滑動。
榮夷公立刻接話,聲音也壓得如同私語:“大王睿智。血沁凝於地下千年,需經火焚土掩,磨礪百世方成,方才有今日之瑰麗絕世。一如大王革新之誌,遭庸人詆毀如風,卻反將令名深烙於玉,流傳萬代!那些……”他乾笑一聲,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殿門的方向,“那些不識天命的老骨頭們,徒勞而已。”
厲王的目光從血玉璧移到那塊溫潤如脂的和田玉圭上,指尖輕輕一點,笑容加深,帶出一絲滿意的殘酷:“這塊料倒像……召伯虎昨日跪在階下的姿態。溫潤有禮,卻……不知其中藏了幾分真心。”他手指在那玉圭光潔的表麵上反複摩挲,仿佛能從中感應到什麼情緒。
“玉亦有骨,豈可儘信其潤?”榮夷公立刻心領神會,聲音放得更低,如同毒蛇的私語,“臣昨日便聽聞,召伯虎府上昨夜後門有車軲轆印,深得很呐,入夜方去,天明才淺……大王,溫玉也需烈火煆燒,看其內裡是否存有裂痕啊……”
殿內暖風卷著沉沉的檀香無聲湧動,玉石的冷光與炭火的暖色交織在厲王的臉上,給他唇邊的笑容鍍上一層奇詭的光暈。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專注地欣賞著玉圭,眼神卻仿佛已經看到了某座深宅內燈火通明的場景。
殿門外,雕花厚重的木屏風後,光線黯淡。
一個身著深青色布衣的內府小吏正跪在地上,手中捧著一卷新剝下的青白色竹簡,邊緣還帶著木刺,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剛抄錄下來的緊急文牒。他的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石磚地,屏風縫隙裡溢出的暖香混著炭火氣讓他額頭直冒冷汗,卻又不敢擦拭。他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哆嗦,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隻夠自己聽見的微聲:
“稟……稟大王……召穆公他……在宮門外長跪不起……手持……”
殿內玉幾後正伸手欲取那通體透亮如蜜蠟黃玉籽料的厲王動作陡然一頓,指尖在離玉幾寸許的空中停住。他唇邊那絲悠然的笑容瞬間凍結,凝結成一層寒冰。深邃的眼眸裡方才流轉的玉器光澤悉數褪儘,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幽暗。榮夷公如同受驚般迅速收回觀察召穆公的諂媚目光,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隻有小吏牙齒打戰的咯咯聲,在那片驟然凝固的死寂中被無限放大。
“……血……血書……”小吏的喉嚨似乎被恐懼扼住,好一陣才擠出破碎的兩個字。
厲王懸停的手指緩緩放下,卻不是去拿那塊誘人的黃玉,而是五指慢慢收緊,關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深陷的眼窩裡仿佛燃起兩點冰冷的鬼火,目光穿透那厚重的帷幕,投向緊閉的宮門方向,那眼神如同冰層下隱藏的鋒利刀鋒,要將長跪之人連同他的血書一同碾為齏粉。
宮門之外的白玉石階,冰冷得如同數九寒冬的玄冰。
召穆公雙膝深陷在硬如鐵石的磚麵縫隙裡,一身繁複的朝服似乎也抵擋不住天地間彌漫的刺骨寒意。他的脊梁挺得筆直,如同孤峰麵對狂風,頭顱微垂,眼瞼閉合。雙手向上托舉,捧著一幅攤開的素絹。那絹本該潔白無瑕,此刻卻鋪陳在宮門口冰冷的白石地上,中央一點刺目的殷紅異常奪目——那是尚未凝固發黑的鮮血,寫成的一篇觸目驚心的文字:
“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
十六個血字,淩厲如刀刻斧鑿,在素絹上燃燒。其中“盜”、“歸”、“鮮”等字的血色格外濃重,如同字字控訴中迸裂的心頭之血。風吹過他枯槁的花白胡須和額角淩亂的幾縷白發,卷起一絲肅殺。寬闊的石階上,隻有他一個身影,像被遺棄的祭品,又像無聲的控訴者。宮門兩旁的武士甲胄森然,長戈在寒風中閃爍著冷硬的光芒,警惕如同麵對闖入的敵寇,目光死死鎖在他高舉的血書之上。空氣凝結,隻有風聲嗚咽。
沉重的朱漆宮門無聲洞開一條縫隙,剛剛那個報信的內府小吏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撲倒在召穆公身側不遠處的台階上,頭幾乎要磕進磚縫裡:“召……召……伯!大王……大王說……”他急喘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王震怒!命伯速退!休……休要……休要汙穢宮門!”
召穆公如同未聞。托舉著血書的雙臂紋絲不動,仿佛已化作石雕的一部分。唯有他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球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朱漆宮門沉重地在他身後重新合攏,隔絕了內裡那浮動著貪婪暖香的奢華與殿外徹骨的冰冷絕望。石階下無聲地跪伏著那個報信小吏,不敢抬頭,隻有身軀在寒風裡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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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死寂中,那扇冰冷的宮門猛地再次洞開!縫隙更大,顯露出宮道深處重重甲士的身影!一個司寇府的高階佐吏在甲士的簇擁下大步跨出宮門,他的臉因怒意而扭曲變形!
“召伯虎!大王口諭!”那佐吏的聲音像銅鈸撞擊般刺耳難聽,每一個字都帶著森然的殺伐之氣,“爾披衣冠,食周粟,不思報效!竟敢假借古言,血汙宮禁!私心悖逆,跡同亂賊!執拗不退,實乃狂悖!著即褫奪卿位,奪職還家!閉門省過!無令不得出!即日押解!”
他的話語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下!話音未落,旁邊兩個披堅執銳的甲士已大步上前!如同鐵鉗般冰冷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架在召穆公雙臂之下!他們猛力往上提拽!
召穆公托舉著血書的身體被硬生生從地麵拉起!膝下凍硬的磚石縫隙帶出細小的冰屑微塵。那雙一直緊閉的眼睛驟然睜開!沒有驚慌,沒有哀求,隻有一片近乎荒原的沉痛與了悟。
托舉著血書的那雙枯瘦的手劇烈地一抖。
“嘶啦——”
薄薄的素絹承不住這驟然爆發的拉扯之力,從中猛然撕裂!裂帛之聲尖利地刺破寒空!那十數個鮮血寫就的文字被粗暴地一分為二!寫著“王而行之”和“其歸鮮矣”的斷絹飄飛起來,如同受傷的血蝶,打著旋兒向下方冰冷的台階墜去!被血沁透的邊角在風中迅速變得暗沉、僵硬。
另一小半寫著“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的殘絹,在召穆公被強行架起時劇烈晃動的瞬間,從他驟然鬆開的手指間無力地滑落,落在他剛剛跪過的冰冷石磚之上,如同垂死的枯葉,寂然不動。凝固的暗紅血字直勾勾地刺向緊閉的宮門方向。
兩個甲士麵無表情,如同架起一件無關緊要的破敗物品,強行將召穆公拖離了那片他跪了不知多久、此刻隻剩一片猩紅碎絹和冰屑狼藉的石階。那司寇府的佐吏鄙夷地掃了一眼地上殘破的血書和僵立不敢抬頭的小吏,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轉身回宮,沉重的宮門再次在他身後重重關閉,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風更大了些,卷起地上那半幅殘破的血書,一下一下拍打在白玉階的棱角上,發出微弱而固執的“嗒、嗒”聲。
宮門重重閉合的悶響,如同一隻無形巨掌拍斷了最後繃緊的弦。空氣凝滯沉重得如同鐵板,帶著血腥和塵土凝固後的乾澀氣味。
幾個從偏僻小徑繞到宮牆側近、穿著滿是補丁舊麻衣的庶民,原本佝僂著腰,臉上沾著草屑和泥土汙跡,如同驚弓之鳥般,眼神不安地向宮門方向飛快地掠了一眼。當瞥見司寇府官吏入宮的身影和召穆公被拖離時那殘破血書的狼藉景象,幾雙汙濁的眼睛驟然收縮,瞳孔深處那點渺茫微光如同被狂風吹熄的燭火,瞬間徹底黯滅。他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猛地低下本就很低的頭顱,更深地埋進胸口,同時用細瘦得如同鳥爪般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要把最後一點無意識的氣喘也徹底摁死在胸腔裡。隨即,他們僵硬而無聲地向後退去,腳跟絆到凸起的樹根也不覺,如同冰麵上無聲劃動的影子,迅速地融化進宮牆儘頭那更加濃重的陰影之中。
鎬京大市。寬闊的主街兩旁擠滿了商肆,旗幟招展。
然而這曾經喧囂鼎沸之地,此刻卻陷入一片詭異到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柴煙味、牲畜的膻臊氣以及食物腐爛後飄散的微酸,交織成一股沉悶凝滯的氣息。各色的旗幟大多無力地耷拉著,在午後無力的陽光下緩慢飄拂,偶有破損邊緣撕裂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行人稀疏。偶爾一兩個衣著普通的身影裹著粗麻衣服匆匆穿過街心,如同投入滾水後迅速被燙得蜷縮的蟲子,身體緊繃成一塊僵硬的木石。目光直勾勾地釘在地麵某一寸磚石上,隻盯著腳尖前方幾步之遙的距離。一旦察覺到斜前方或側麵出現另一個同樣瑟縮的身影,便會如同觸電般猛然頓住腳步,生生在原地停滯一兩個呼吸,隨即腳尖僵硬地、極其不自然地硬生生朝另一個方向扭轉!如同躲避無形的瘟疫源或滾燙的烙鐵,寧願選擇繞開一個巨大的、毫不必要的彎,也絕不讓自己的路線與對麵之人的方向哪怕產生一絲平行的可能。
更駭人的是眼睛。
如果兩雙眼睛無可避免地在某個極其短暫的瞬間,於這條空寂長街上猝然交彙——
瞬間!眼瞼便會猛地痙攣般收緊,低垂!如同受驚的河蚌驟然合攏兩扇緊殼。目光並非遊離,而是被一股巨大無形的力量強行按死在地麵!眼珠如同被釘住一般,連一絲最微小的顫動都竭力壓製。那交彙瞬間尚未傳遞任何含義,就已宣告徹底死亡。身體繼續保持著那刻板不變的僵硬姿態,沉默地、死寂地擦肩而過。仿佛兩塊裹著人形的寒冰偶然碰撞,隻留下刺骨的空寂回響。
大市西口,昔日最熱鬨的酒肆門外支著破舊的棚,棚角那根支撐的粗木下,靠著一個半睡半醒、頭發蓬亂如草、滿臉汙垢的瘋子。他懷裡緊緊抱著半截燒焦的、不知是什麼的獸骨,癡癡地對著某個不存在的方向咧嘴笑著。他的笑無聲地擴大,露出稀疏殘缺的烏黑牙齒。隻有他那雙時而翻白的渾濁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縷與其愚鈍表麵極不相稱的、如同冰冷刀鋒般銳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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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手持長戟、臂纏赤巾的士兵排成鬆散的隊列,沿著大市最寬闊的禦道進行例行的巡視。他們沒有表情的麵孔像蒙了一層銅鏽,動作整齊劃一,皮靴踏在石板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嗒、嗒、嗒”聲,如同為這片死寂敲打著冰冷的節拍。
一個士兵的目光猶如實質的探針,警覺地掃過那個角落裡的瘋子。瘋子感受到那冰冷目光的刺探,瞬間瑟縮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微、類似野貓被驚擾的“嗬嗬”聲,隨即更深地將頭埋向懷裡那塊烏黑的骨頭。士兵的目光停留了幾息,確認那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穢物,便無聲無息地移開了,繼續踩著沉重的節拍向前。
一叢叢乾枯的灌木和枯草堆填滿了宮牆與大市交界的角落,在這無風的日子,其中一處卻極其微細地晃動了一下。
幾乎同時,瘋子翻白的眼皮下方,眼珠以一個難以察覺的微小角度向上翻了翻,那縫隙間射出的、原本愚鈍死寂的目光,瞬間變得極其精準而冰冷——如同冰湖下捕獵的梭魚!那目光精準地追蹤著剛剛灌木叢搖動消失的方向,僅僅停留了比閃電更短的刹那,隨即再次徹底翻白,恢複成純粹的麻木與混亂。他抱著骨頭的姿勢絲毫未變,隻是咧開的嘴角似乎無意識地拉得更大了一點,一個無聲的嘲笑無聲地消逝在死寂的空氣裡。
士兵們沉重的足音遠去。
瘋子依舊靠在角落,對著空無一人的禦道無聲地癡笑。他懷裡那塊燒焦的獸骨上,一道細微難辨、幾乎融於焦黑紋理的白色刻痕,卻深得如同傷口。他汙黑如爪的指甲,正極緩慢地、一下又一下,在獸骨那道刻痕旁更深地摳挖著,發出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極其微弱的“沙…沙…”聲。
寒風肆虐。厲王宮高台之下,那片開闊的夯土廣場邊緣。
一片刺目的鮮紅突兀地闖入視野。
一塊被新近斫削成的粗糲鬆木板,足有半人高,被兩根深深楔入凍土的木樁斜斜支撐著,如同一個猙獰的告示牌。紅漆!大塊大塊未乾的紅漆如同尚未凝結的新鮮血跡,塗滿了整個板麵。漆色在慘白的冬日天光下猩紅得發亮,散發著刺鼻的桐油和丹砂混合的氣味。
木板的邊緣還沾著粗糙砍斫留下的木刺,木板下端浸在融雪和泥濘中,那猩紅便向下暈染,如同受傷淌血的傷口。木板兩側,兩名身著鐵甲、手持長戟的士兵肅立,如同守護刑場的石像,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細微的動向。
紅漆未乾的板麵上,用濃稠的深黑漆液寫著新的律令。大字方正規整,比上次公告欄上模糊的“監謗令”文字更粗重、更霸道,帶著一股要把人釘死在地的勁頭:
“專利令:”
字麵下便是細款,猶如刀痕一道道刻開人心扉:
“凡山林柴草,不納市稅而取者,鞭百,枷三日,罰為城旦,鄰伍不舉告,連坐!”
“凡市肆交易,敢瞞一錢者,抄家沒產,鞭三百!”
“凡……”
每一句結尾那個加重加大的“罰”字或者“沒”字,黑漆淋漓,如同一個個滴血的烙印。
廣場邊緣,人影寥落。幾個庶民裹著單薄補丁衣裳,臉上凍得青紫,縮著脖子,遠遠地、極其卑微地瞄著那新鮮血腥的公告牌。沒人試圖上前細看那些黑字寫的是什麼。一種冰冷麻木的恐懼已深深植入骨髓。他們的目光僅僅在接觸到那鋪天蓋地的血紅底色時,便如同被烙鐵燙到一樣飛快縮回。
其中一個老嫗,乾癟的嘴唇劇烈哆嗦著,眼眶深陷無神,卻再流不出一滴眼淚。她死死盯著“罰為城旦”那幾個粗黑的字,又好像穿透木板看著更遠處虛空裡某個無形的影子,手臂徒勞地顫抖著想要舉起,最終卻隻是更深地縮進破爛的襖袖裡。旁邊一個漢子眼睛布滿血絲,嘴角因用力咬緊而撕裂滲出血絲,喉嚨裡發出極其壓抑的咯咯聲,似困獸的悶嗥。
離公告牌稍遠處,靠近高台基座下一堆雜亂的建築廢料——斷裂的石礎、劈開的椽木、碎裂的陶片——角落陰影裡,半掩著一塊形狀扭曲、邊緣燒焦的爛木頭。它曾是監謗令的木牌殘骸,早被風雨剝蝕,字跡湮滅,隻餘黑褐色的斑痕和焦裂的木紋。它倒臥在泥雪和碎礫石中,被廢棄得徹底。木牌邊緣縫隙裡鑽出幾莖乾枯孱弱的荒草,在寒風中無力搖曳。
高台上,宮殿的重簷琉璃映著慘白的天光,沉默俯瞰著這片宣告新規訓的血色。風聲呼嘯著卷過廣場,那新豎起的猩紅木牌在風中發出細微震顫的嗡嗡聲,在死寂的廣場上顯得分外響。
夜色如漆,潑滿了鎬京。
白日裡大市上的死寂,在黑夜的掩蓋下並未消減,反而沉入更深的泥潭。寒風卷著破碎的草葉和枯枝在空曠的街道上盤旋,發出嗚嗚的哀鳴。除了巡城軍偶爾單調劃一的沉重靴聲、銅戈末端撞擊地麵的鈍響,以及遠處宮牆巍峨如怪獸巨影的沉默,整座王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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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城西北角一條破敗擁擠的閭巷深處。
一間低矮的土屋窗欞被厚厚一層茅草堵死,透不出絲毫光亮。昏暗逼仄的屋舍之內,幾支插在歪斜土台上的牛油燈,火焰細若蠶豆,被從縫隙鑽入的寒風扯得忽明忽暗,在土壁上投下不斷扭曲、拉長的鬼魅般的陰影。空氣裡彌漫著劣質油脂的酸臭、濃烈的草藥味和無法忽視的黴腐氣息,令人窒息。
牆角用幾束乾草墊起的地鋪上,躺著一個氣息奄奄的黑瘦男人。他的左腿以一個可怕的彎曲角度裸露在破被外麵,腫脹發亮,傷口處潰爛發黑,膿液浸透了包裹的汙穢布條,散發出濃重的腐臭氣息。正是當初城郊被亂棒打斷腿骨、如今傷口潰爛成癰的小民,名叫阿黍。冷汗混合著油汙,在他急劇凹陷下去的臉頰上犁出道道溝壑。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破舊風箱在拉扯,伴隨著喉嚨深處渾濁的咯咯聲。
一個佝僂如同枯樹根的老婦蜷縮在角落,雙手緊緊抓住自己散亂乾枯的白發,枯槁的臉上遍布縱橫的刀刻般的皺紋,眼窩深陷渾濁,毫無神采,直勾勾地望著虛無。角落裡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女孩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瘦骨嶙峋,隻有偶爾轉動一下的眼珠證明她還活著。
屋內唯一的活氣來自地鋪前一個人影。那是阿黍的弟弟阿稷。他蹲著,手中顫抖地捧著一個豁了口的陶碗,裡麵盛著剛從瓦罐倒出的、近乎透明的草藥汁,散發著極其微弱的苦澀氣息。
“喝啊……哥!你得喝!這藥……這藥……”阿稷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哭腔,將碗沿湊到哥哥乾裂滲血的嘴唇邊。
阿黍的頭顱沉重地晃動了一下,喉嚨裡擠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眼神渾濁而渙散,似乎已經認不出眼前的人,隻是本能地對那苦味流露出抗拒。“……冷……”他牙齒打著顫,斷續擠出一點含混的呻吟。
“喝下去就不冷了!就有勁了!哥!”阿稷的眼淚大顆砸進手裡的藥碗。草藥是他和那小女孩連續三日冒著被抓的風險,摸黑在凍土裡刨挖來的。
哐當!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重物撞擊的悶響!緊接著是幾聲野狗爭搶食物的凶狠嗚咽和撕咬聲!
聲音清晰地穿透牆壁。阿黍渾濁的眼睛驟然間圓睜!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那深處爆發出一種非人的、被極致的恐懼淬煉出的光芒!他枯瘦如柴的手,不知從何爆發出一股瀕死的巨力,猛地向上胡亂抓去!死死掐住阿稷捧著藥碗的手腕!
“啪嚓——!”
豁口陶碗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抓猛力打翻在地!渾濁的藥汁飛濺開來,大半潑灑在散發著黴爛氣息的泥土地上,瞬間被乾土吸收,隻留下深褐色汙跡。剩下的藥湯淋在阿黍骨瘦嶙峋的胸膛和破被上,氤氳開一片刺目的潮濕暗痕。一股更加濃烈的草藥苦味,混合著屋裡的腐臭,如同鐵鏽般彌漫開來。
“稅……稅吏!來了!”阿黍喉嚨裡爆發出極度驚恐的嘶吼,雙眼血紅,掐著阿稷手腕的指甲幾乎摳進皮肉裡!身體劇烈扭動,那條腐爛變形的斷腿瘋狂地蹬踹著,膿血浸濕的布條繃緊欲裂!
“哥!沒有!沒人!是野狗!撞倒東西了!”阿稷忍著腕骨劇痛,另一隻手試圖按住哥哥瘋狂掙紮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哥!沒有了!藥……沒了!沒有了啊!”他看著地上那片迅速消失的藥跡和哥哥扭曲恐怖的臉,眼淚洶湧而下。
角落裡的老婦被嘶吼和破碎聲驚醒般猛地抬頭,呆滯的眼睛看向地鋪,看到灑翻的藥汁和兒子瘋狂扭動的身體,喉頭突然發出一聲非人的嗬嗬聲,身體向牆壁更深處蜷縮。女孩把頭更深地埋進膝蓋,小小的身體劇烈抖動起來。
阿黍的嘶吼漸漸變成破風箱般的抽噎,掐著弟弟的手頹然鬆開,眼睛裡的血色飛快褪去,如同燃儘的灰燼,隻剩下比黑夜更深的空洞。他身體一陣強烈痙攣,如同被無形的手扼緊了脖子。
“餓……”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像遊魂最後的歎息。隨即,脖子猛地向旁邊一歪,再無聲息。唯有他那張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臉上,扭曲著定格在最後那極致恐懼的瞬間,嘴巴微張,眼珠灰白地瞪著茅草堵塞的黑暗窗欞。一股淡黃色的、腥臊的液體,順著他乾癟的大腿緩緩流下,浸濕了身下的草墊。
破舊的陶燈被踢倒。
最後的燈火劇烈搖曳了一下,噗地熄滅。深重的、帶著屍體腐敗腥氣和草藥殘留苦味的濃稠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吞沒了這個角落,隻剩下一個女人壓抑不住的、崩潰的啜泣斷斷續續地從屋角傳來。
夜更深了。風撕扯著破敗的屋頂茅草。閭巷深處,幾聲野狗為搶食而起的廝打嗚咽再次響起,很快就平息下去。整條巷子如同被徹底遺忘的墳場,陷入絕對的死寂。
厲王宮深處。雕梁畫棟,燈火輝煌。
一盞盞碩大的獸首銅燈樹鑲嵌在巨大的廊柱之間,燈碗裡堆積著豐厚的油脂,燃燒著極其明亮穩定的光焰,幾乎將整個偏殿照得如同日間。赤金般的光暈在殿宇四壁鋪陳的巨幅彩繪帛畫上流淌,勾勒出祥雲神獸、狩獵宴饗的畫麵。殿頂藻井繁複深邃,中央鑲嵌著一整塊完美無瑕的碩大墨玉板,在燈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暗夜星辰般的深邃光澤。空氣裡彌漫著沉香、龍涎與西域名貴乳香交織的濃鬱氣息,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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