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萬乘之盟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线上阅读小说网 > 曆史軍事 > 華夏英雄譜 > 第138章 萬乘之盟

第138章 萬乘之盟(1 / 2)

推荐阅读:

朔風,如同裹挾了鋒銳青銅碎屑的粗礪砂紙,一遍遍刮擦過翼城城牆下那麵迎風招展的絳紅色大纛。旗幟上猙獰的熊羆紋路被凍得僵直,在凜冽的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仿佛在預示著某種不祥。極目望去,廣袤的冀州平原在冬末的寒潮裡瑟縮著,一片枯槁的灰黃,隻有曲沃城方向升騰起的黑煙,像一條不祥的墨龍,張牙舞爪地盤桓在天地交接之處。

翼城高聳的城牆上,晉國國君姬郤——臣民們恭敬稱頌的晉鄂侯——沉默地佇立著,如同一尊被凍僵、又被遺落在朔風中的粗糙石像。他身上玄端禮服內襯的細密狐裘,絲毫抵擋不住這徹骨的寒意;這寒意,不止來自天地之間。城下那片死寂的、被踩踏得泥濘不堪的土地上,散亂丟棄著幾隻破舊的草鞋,那是數日前他的子民倉皇逃入城中避禍留下的痕跡,此刻已被凍結在肮臟的冰泥裡,像一塊塊醜陋的痂。遠處地平線儘頭,那模糊蠕動著的、帶著金屬冷硬反光的斑點,像密密麻麻爬過枯黃畫布的毒蟲,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曲沃莊伯的大軍,是他的族弟姬鮮,攜著凜冽的殺意和熊熊燃燒的野心,兵臨城下。

“君上……”守城司馬叔向的聲音艱澀地在他身後響起,帶著一種強自壓抑的顫抖,“斥候再報……曲沃……已然舉境儘發。鄭伯,邢侯的戰車旗號……亦在其列……”最後一個字幾乎被呼嘯的寒風吞噬。

“舉境儘發……”鄂侯喃喃重複著,聲音乾澀得如同秋後乾涸河床上裂開的泥土。他那威嚴的國字臉,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使得唇邊深刻的法令紋如刀刻一般冷硬。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灰蒙蒙的鉛色蒼穹,仿佛要穿透那無邊無際的陰沉,去質問高踞於洛邑九重之上的周天子:陛下,當真信了他的邪?任由這頭貪得無厭的狼崽,撕咬我大晉宗廟?

他袍袖中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痕裡,滲出的卻不是熱血,而是冰冷的黏膩。

幾乎與這朔風席卷翼城城頭同一時刻,曲沃堅固的內城裡,氣氛卻是灼熱如沸鼎。精工打造的厚重青銅鼎下,木炭爆裂出細小的火焰,驅散了從厚重青石板縫隙裡不斷滲透進來的冬寒。溫熱的酒氣混合著烤羊肉的油脂焦香,在寬敞的廳堂裡氤氳盤繞。

封君曲沃莊伯姬鮮慵懶地斜倚在主位的虎皮茵席上,一條腿隨意地曲著。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圓臉上一雙細眼時常微微眯著,仿佛總在盤算權衡,偶爾抬起眼皮,眸光深處才掠過鷹隼般的銳利,如同在昏黃油燈下端詳青銅劍刃上的淬火紋理。他手中正把玩著一隻造型奇特的酒器——它顯然不是鑄造而成,更像是無數細小融化的金粒被強行捏合、捶打、重塑成一個粗糙敦厚的圓杯狀物。杯壁異常厚重,沉重墜手,表麵凹凸不平,布滿了冷鍛留下的斑駁劃痕和小小的凹陷坑窪。在鼎爐紅炭光芒的映照下,這粗糲的金杯卻顯出驚心動魄的光彩,每一道細微的坑窪裡都積滿晃動的、流淌的赤金烈焰。

“嘖。”姬鮮將嘴唇湊近那粗糙不平的杯沿,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溫熱的黍酒。酒液帶著一股奇異的金屬餘味,在口腔深處暈開。他的手指摩挲著杯壁上那被刻意保留未被打磨、模糊難辨的蟠螭紋刻痕一角——那是王庭庫府貢金的獨有印記。“好味道。這金子熔進酒裡,果然彆有一番滋味。”他臉上浮起一絲近乎陶醉的詭秘微笑。

心腹謀臣弦高,一個麵容瘦削、眼神如炬的中年人,垂手侍立在側,此刻忍不住低聲提醒:“主君,臨陣之際……還須以軍務……”

“軍務?”姬鮮放下沉重的金杯,杯底砸在堅實的柏木案幾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他臉上的笑意如同被寒風吹散的蛛網,瞬間蕩然無存,隻餘下一種近乎刻骨的冷漠。“鄭伯的戰車已與我合圍翼城之西。邢侯之銳卒也已列陣東郊。至於王師……”他頓了頓,那眯縫起來的細眼掠過一瞥廳堂角落裡肅立的那兩個身影——他們都穿著考究的深衣,神情帶著王都來人特有的矜持和疏離,正是周天子桓王特遣的大夫尹氏和武氏。“有天子近臣坐鎮於此,王師之利刃,難道還會斬向晉國忠貞的曲沃不成?”他的語速陡然加快,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投石,砸在大夫尹氏與武氏麵前的地磚上,“莫忘了,翼城中的那位,可正琢磨著如何‘匡扶王室,再造尊榮’,要將寡不敵眾的姬鮮獻於天子階下,做他重返河陽、染指成周的投名狀!”他陡然拔高的聲音在廳內梁柱間撞出回響,帶著刀鋒劈斷空氣的尖嘯。

武氏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尹氏卻依舊沉穩,長袖一斂,深施一禮,姿態無可挑剔:“封君此言差矣。天子信重封君純孝,不忍祖宗基業毀於不肖之手。此番大軍壓境,隻為撥亂反正,維係大宗正統。君以赤誠事王,王以威權助君。此乃君臣大義。”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青銅編鐘發出莊重而不可撼動的回響。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姬鮮喉間溢出一聲低沉渾濁、意義不明的輕響,像是吞咽了滿口帶刺的砂礫。他再次舉起那隻沉重的金杯,湊近躍動的炭火,杯壁上那些不規則的坑窪瞬間被火光照得發亮又變暗,如同無數隻隱藏在暗流下的眼瞳開闔不定,冷冷映照著他此刻深不可測的麵容。

他盯著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無言,唇邊卻悄然拉開一絲鋒利的弧度。

翼城的夜,如同浸泡在濃墨之中。刺骨的寒意鑽透厚厚的城牆磚石,侵入每一個角落。宮室之內,鄂侯姬郤獨自僵坐於冰冷的茵席之上。他身上象征國君身份的玄色黼紋深衣,沉沉地壓著肩,仿佛背負著整座搖搖欲墜的晉國山河。隻有偶爾投向窗隙外、那片被搖曳火把映襯得鬼影幢幢的曠野時,那疲憊的雙目才會猛然爆裂開瀕死的鷹隼才有的絕望火焰。

急促的腳步聲在死寂中砸響,如同喪鐘錘擊。叔向衝入殿中,皮甲上覆蓋的薄霜都來不及拂拭,聲音嘶啞破碎:“君上!曲沃、鄭、邢……三軍破城了!外郭已不可守!”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鑿在鄂侯的心頭。

殿內侍奉的宮人刹那間僵如木偶,死寂在燭影中蔓延。一隻青銅燈盤“啪”地一聲爆出刺眼的火花,旋即熄滅,一小縷帶著死亡氣味的青煙幽幽升起。

鄂侯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深衣牽絆著一個狼狽的趔趄。叔向一步搶上前死死扶住他的手臂,那手臂隔著衣料,透出冰碴一樣的溫度。

“翼城……當真守不住了?”鄂侯的聲音乾澀得像枯葉碾碎的齏粉,眼神直勾勾盯在叔向臉上,似要從那絕望的眼底挖出一絲虛妄的微光,“王師呢?”這最後三個字,已近乎囈語般的乞求。

叔向麵色慘白如被城下死屍的寒氣侵染過,緩緩搖頭,避開了鄂侯最後那點絕望的希冀:“城門……多處起火……亂兵……衝進來了……”他猛地頓住,用力攙起全身的重量似乎瞬間坍塌的鄂侯,“請君上速速更衣!南門尚在苦守!隻要出城,南下路通!隨邑可為屏障!”情急之下,聲音已不複往日沉穩。

殿外,城破的地獄之聲如同洪水決堤般洶湧灌入。那不再是遙遠模糊的雷鳴,而是鋪天蓋地、清晰得令人血液凍結的金屬撞擊聲、戰車碾壓石板的碎裂聲、垂死者最後撕開喉嚨發出的淒厲慘叫……

一名宮人突然從柱子後衝出,將一件早已備好的、沾滿泥土氣息的粗葛布短褐和一件褪色的破舊羊裘塞入叔向懷中,隨即深深俯首於地,額頭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鄂侯劇烈地喘息著,如同一條擱淺瀕死的魚。叔向強行解開他腰間的繁複玉帶和象征權柄的劍綬。“快!”他幾乎是吼了出來。殿角那具巨大的、象征晉室社稷的九鼎銅人器,在周圍雜亂搖曳的火光映照下,其上的猙獰饕餮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咧開無聲的嘲弄巨口。

當鄂侯在忠心家臣的簇擁下,借著濃煙與混亂勉強衝入那條通往南門的小巷時,迎麵一道寒芒毫無征兆地自左側屋頂飛射而下!那角度刁鑽得避無可避!

“君上——!”護衛甲首目眥儘裂,拚儘全身氣力狠狠將鄂侯向牆角撞去!他自己卻被那支強勁的破甲弩矢正中胸腹!巨大的衝擊力將他整個人帶得向後倒飛,“嘭”一聲撞在冰冷的石牆上,弩矢將他死死釘在牆上,猶自微微震顫。他凸出的雙眼死死盯著被撞翻在地的鄂侯,喉嚨深處發出拉風箱般的“嗬嗬”聲,粘稠的黑血從口角噴湧而出。

巷弄深處,似乎傳來追擊者紛亂的腳步和呼喝聲。

鄂侯躺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掙紮著抬頭,正好對上甲首臨死前凝固的、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那一刻,那雙瞳孔裡映著的不僅有跳動的戰火,更有無儘的、無法送達的囑托。鄂侯腦中一片空白,隻有一種尖銳的嗡鳴撕裂了所有思緒。那隻被他死死攥在手裡、慌亂中從地上抓起的、粘滿泥漿和冰冷雪渣的東西——竟是一隻逃亡百姓遺落的、破爛得不成樣子的草鞋。

叔向和另一個護衛血紅了眼,一聲不吭地架起渾身癱軟的鄂侯,把他像沉重的包裹一樣拖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巷子更深、更濃稠的黑暗與狼煙裡,隻留下巷口那具釘在牆上的溫熱身體和滿地的腥紅。

翼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挾帶了血腥瘟疫的秋風,吹過凋零的村落田野,也撞進了曲沃城深處那間煙氣氤氳的廳堂。

粗礪沉重的金杯,再一次頓在姬鮮身前的案上。杯底殘留的酒液蕩起一圈漣漪,映照著他此刻那張因狂喜而微微扭曲的圓臉,細長的眼縫裡迸射出赤裸裸的貪狼凶光。“傳下去——”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激動而高亢得有些變形,穿透了鼎爐裡木炭輕微的爆裂聲,“鄂侯遁走!翼城已入我手!三日之內,懸鄂侯首級者,賞金千鎰!”

廳堂裡侍立的門客和衛士們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如同鼎中滾沸的湯羹劇烈地翻騰起來。粗獷的笑聲和興奮的嚎叫撞擊著梁柱。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一個低沉冷靜得近乎格格不入的聲音驟然響起,像一股冰流注入沸騰的湯鑊:“主君,鄂侯雖敗,未死。彼之勢力雖散,名分猶存。”謀臣弦高排開眾人上前一步,目光如同磨礪過的青銅戈,沉沉壓在姬鮮那張過於亢奮的臉上,“值此勝勢,當速遣精銳一路南追,務求斬其首級!另一麵,即刻遣使攜重禮再赴洛邑,敦請天子頒下明詔,定尊卑名分!”他語氣斬釘截鐵,字字清晰,“名分未定,曲沃終為僭越。翼城之破,恐難堵悠悠眾口,諸侯視之,不過又是一場以下犯上的公室內亂罷了!”

狂喜的熱潮瞬間凝固了一下。姬鮮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細眼中那赤焰般的亢奮光焰如同被澆了一瓢冷水,閃爍了幾下,漸漸沉澱出更冷硬、更深沉的算計。“名分……”他重複著這兩個字,緩緩坐回茵席。目光再次落在那隻沉甸甸、布滿冷鍛斑痕的金杯上。他用指腹狠狠摩挲著杯壁上那團模糊的蟠螭刻痕,仿佛要將那屬於周室權威的印記徹底磨去。“弦高……”他終於抬頭,盯著自己這位謀臣,那目光陰晴不定,既似毒蛇吐信,又帶著一種冰冷的讚賞,“你去備禮。要比上次,更‘重’幾分。”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種令人齒寒的重音。廳內的鼎爐火舌“噗”地一聲躥高,舔過金杯底部凹凸的坑窪,光影在姬鮮臉上跳躍出詭異的紋路。

“備禮?”弦高不動聲色,隻垂首應下。

姬鮮冷冷一笑,不再言語,隻是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點案上殘餘的酒液,在厚實粗糙的桃木案麵上畫下一個扭曲、簡略的圖樣——那分明是一塊四方形的印紐形狀。然後,指端用力,按在那圖案中心,留下一個深深的、濕漉漉的指印痕跡。那是封侯的信符之印。他望向案上金杯的眼神,已是一片毫不掩飾的森然殺機。

當仲夏的蟬鳴如同沸騰的金屬片般響徹荒野時,鄂侯姬郤終於踉蹌著踏入隨邑那低矮簡陋的黃土牆垣。身後,最後幾名追隨他的殘兵發出如釋重負的、瀕死喘息般的嗚咽,隨即紛紛癱軟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眼前的一切都在刺目的陽光下劇烈晃動扭曲。姬郤用力閉了閉眼,試圖驅散這致命的眩暈,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幾步之外迎接他的老者身上——那是隨邑長,一位早已風燭殘年的舊吏,枯瘦的臉上溝壑縱橫如同這片飽經戰亂的土地,渾濁的老眼裡隻剩下認命般的麻木。

“寡人……晉國……鄂侯……”姬郤張了張嘴,試圖擺出君主的威儀,開口卻是破碎嘶啞的氣音。

老者並未下拜,甚至沒有立即回應。他隻是怔怔地望著眼前這群如同從地獄爬出的人。鄂侯身上的舊羊裘已被一路的荊棘勾掛得破爛不堪,露出發黑的棉絮,凝固著大片深褐色血跡和泥漿的混合物。一張臉更是深陷瘦削,顴骨高聳如懸崖,胡須眉毛沾滿塵土,糾纏粘結。那雙曾象征晉國無上權柄、如今卻隻剩下枯槁疲憊的黯淡眼珠裡,清晰地映著老者佝僂、瘦小的身影,也映著一片令人窒息的荒涼與絕望。

“君上……”隨邑長終於囁嚅出聲,聲音卻輕得像一聲歎息,“小邑鄙陋……倉廩……早已空了……”他枯瘦的手指無力地指向遠處空曠龜裂的打穀場。

隨邑小得可憐,殘破的土坯房舍稀疏地分布在一條幾乎乾涸的小河邊,像一堆被遺棄的斷矛殘戟。幾塊灰黃的田地裡,稀疏得可憐的麥苗在烈日炙烤下奄奄一息,田埂邊散落著幾把鏽蝕的破舊農具。幾隻無主的瘦狗在斷壁殘垣的陰影裡有氣無力地嗚咽著,偶爾抬起同樣絕望的眼睛望向這群不速之客。

“水……一口水……”一名年輕的、麵皮焦黑的甲士喉嚨裡發出火燒火燎的嘶嚎,掙紮著想爬起來。

姬郤的身體晃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深重的屈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像無數根冰針刺入,又像一團在胸肺間瘋狂灼燒的毒火!他那飽經顛簸、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被這股驟然爆發的情緒猛地一衝,喉頭一甜——

“噗——”

一大口粘稠發燙的黑血毫無征兆地狂噴而出!濃重的腥氣瞬間彌漫開來。滾燙的血漿飛濺在隨邑長滿是褶皺和塵埃的粗布麻衣上,也濺落在乾燥滾燙的黃土上,冒起絲絲微弱的水汽。他整個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

“君上——!”

叔向肝膽俱裂的嘶吼幾乎撕裂了喉嚨!他瘋了一般撲上去,用儘全力托住鄂侯下墜的身體,自己則重重地單膝跪在地上。

鄂侯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如同暴風雨中的斷梗枯草。他原本威嚴的臉龐此刻因痛苦而扭曲變形,嘴唇沾滿黑血和塵土,氣息粗重短促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喉間“嗬嗬”作響的粘稠液體摩擦聲。

“快!扶住君上!水!快拿水來!”叔向聲嘶力竭地吼著,眼淚混合著臉上的塵土滾落,衝出道道泥痕。

隨邑長呆立當場,渾濁的老眼裡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驚懼和無措。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鄂侯的左手如鷹爪般死死摳住叔向護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指甲深陷進皮肉裡。他的右手艱難地向上抬起,劇烈顫抖的手指在空中胡亂地點著什麼,嘴唇不停地翕動,喉嚨深處擠出的卻是模糊不成調的音節。那雙因失血和痛苦而迅速灰暗下去的眼瞳深處,似乎迸出最後一點回光返照般的火焰和急迫!

“……周……”一個極其微弱、但辨識度極高的音節,從染血的齒縫間艱難迸出,“桓……”

叔向猛地明白過來!他隻覺一股透心涼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君上是想寫東西!遺詔!在這瀕死的絕境,他念及的竟然還是那個洛邑的九五至尊!是那份向周王室告狀、向天下揭露曲沃暴行並確定繼承名分的遺詔!

“印……筆!”叔向扭過頭,朝著完全懵懂的隨邑長和其他僅存的護衛嘶聲裂吼,“找筆來!還有竹牘!不管是什麼!君上要印詔!快!”

這驚魂動魄的吼聲,終於震醒了那些同樣因震驚而呆滯的人!

幾乎就在鄂侯姬郤帶著滿心不甘、將目光投向無垠虛空的同一天,曲沃堅固的城牆之上,旌旗獵獵,遮天蔽日。重甲武士執戟肅立,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城下開闊的原野。城門洞開,鼓角齊鳴,空氣中彌漫著尚未徹底散儘的血腥氣和一種暴發戶般的、毫無掩飾的威壓。

曲沃莊伯姬鮮昂首立於剛剛搭建好的、巍峨壯觀的高台上。他身上不再是日常的軟甲袍服,而是換上了一整套隻有晉國國君在重大場合才能享用的玄端冕服!朱紅色的蔽膝長長垂落,垂至腳麵,寬大的玄色袍袖被風鼓動。那頂十二旒的天子冕雖未加身,但那九旒的侯冠已然戴在那顆圓滾滾的腦袋上,細長的玉串垂落麵前,碰撞出清脆卻冰冷的聲音。

他目光掃過下方排列整齊、如同移動荊棘叢林般的曲沃、鄭、邢三軍精銳,細長的眼睛在玉串的縫隙後微微眯起,如同在享受一件即將成型的藝術品。身邊,邢侯和鄭伯特使分彆左右,雖然同樣穿著華服,表情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審視——這位“新晉侯”的急迫姿態,令人驚心。

鼓聲驟歇。

姬鮮上前一步,微微抬高了聲音,清朗地穿透全場,每一個字都經過刻意的拿捏:“翼城奸佞已除!逆黨掃蕩一空!寡人,姬鮮,係晉武公血脈,昭穆有序。今奉天之命,承祖宗之德,繼晉國宗廟——”

“繼晉國宗廟”幾個字尾音被他刻意拉長,如同重錘擂響。

台下隊列中,猛地爆發出一陣海嘯般的、震耳欲聾的呼吼!

“晉侯!晉侯!晉侯!”

聲浪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撞擊著曲沃的城垣,將夏日正午的空氣都蒸騰得扭曲起來。無數戈矛被士兵們奮力高高舉起,又頓落於地,發出連綿不斷的“咚!咚!咚!”的巨響,整片土地仿佛都在這狂熱的踐踏下顫抖呻吟。塵土在陽光下騰起,形成汙濁的、迷蒙的金黃色煙雲。

姬鮮滿意地看著這一切。那排沉重的玉旒微微晃動著,碰擊出清越的碎響,像是某種祭典完成的讚歌。他緩緩抬起雙臂,似乎要擁抱這衝天的歡呼與臣服,寬大的玄色袍袖像巨大的羽翼般展開。然而他那張被旒珠遮擋了大半的圓臉上,勾起的嘴角深處,卻無一絲歡愉的溫度,隻有一種攫取獵物得手後的冰冷審視和誌得意滿。

他目光越過下方如浪翻湧的矛戟之林,投向更遠處,仿佛已經望見了遙遠的洛邑王城。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炸開,帶著灼人的熱浪:還不夠!王使何在?王命……桓王那老兒的正式冊封詔書!沒有那份蓋著天子符璽的冰冷竹簡,這震耳欲聾的呼喊終究隻是……虛妄的回響!

他緩緩轉身,沉厚的冕服在動作間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向著一直肅立身後、如同背景雕塑般毫無存在感的王使——大夫尹氏,狀似隨意地投去一瞥,眼神平靜深幽,卻似有實質的力量重重壓在尹氏的肩上。

尹氏那張溫潤的臉龐上沒有絲毫波瀾,隻在高台聲浪稍歇的間隙,向前微不可察地挪動了半步,儀態無可挑剔地揖手:“天子聞曲沃克成父業,掃清國妖,亦甚欣慰。特使臣奉賀:新晉侯勤勉篤行,不負先祖榮光。”聲音不高,卻如浸潤了冷泉的玉石,清晰地傳開。

賀詞是有的。

但冊封?新晉侯?

這幾個詞像被油浸過的羽毛,在姬鮮心湖上輕輕滑過,甚至沒能激蕩起漣漪。

姬鮮細長的眼睛在玉旒後眨動了一下,那絲驟然燃起的熾火很快壓回深處,麵上展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和“恭謹”,亦是深揖還禮:“天子眷顧,鮮,感激涕零。”他抬起頭時,話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然國不可一日無主。大晉新立,社稷重光。請尹卿……”他特意略過封侯的稱謂,“……即刻還都複命,代寡人泣血懇請天子,允準入王城麵聖,親聆教誨,定名正位!”

他特意加重了“名正位”三個字,那力量,幾乎要將這幾個虛浮的字眼砸進腳下的土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高台之上卷過的熱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一瞬,空氣粘稠如膠。台上台下的“晉侯”歡呼,如同被無形的巨口瞬間吞沒,餘音在死寂中化為虛無。所有目光——興奮的、揣測的、強作鎮定的——都膠著在尹氏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仿佛要凝固成實質的安靜裡——

“嗬……嗬嗬……”

一串低沉、短促、帶著濃重痰音、仿佛壓抑了許久又忍不住衝口而出的冷笑,驟然響起!如此突兀又如此刺耳,像冰冷的鐵片刮過銅鼎!

發出這聲音的,正是那個一直靜立在大夫尹氏身後一步、如同沉默岩石的大夫武氏!他似乎也被自己這不合時宜的失聲驚擾,笑聲戛然而止,猛地偏過頭去,抬手掩住口鼻,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劇烈而空洞,在死寂裡回蕩,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才罷休。他寬大的袍袖擋住了整張臉。

無數目光瞬間利箭般刺向武氏顫抖的背脊。姬鮮細長的眼縫倏然裂開一道銳利的寒芒,死死釘在那個劇烈咳嗽的身影上。一種被毒蛇噬咬的冰冷危機感,如同初秋的第一縷寒氣,沿著他的脊柱猛地鑽了上來。

鼓噪的風刮過高台,卷起塵土。

秋風乍起。

洛邑王都的章華大殿深處,香爐中沉水香的薄煙一絲一縷,嫋娜盤繞。周桓王姬林並未安坐於他那尊雕龍刻鳳的玉座之上。他身著一襲常服,負手立於一幅巨大的《禹貢山川圖》前。那地圖用青金之色精細描繪了天下的疆域河流,色彩沉鬱厚重。他略顯清臒的身影在江山圖卷前,顯得幾分蕭索。

腳步聲在空曠殿宇間響起,帶著一種壓抑著的急切。

“何事驚惶?”桓王並未回頭,目光依舊鎖在地圖上象征著晉地的那片濃重青黛色之上。他背脊挺直,但那微微前傾的、仿佛要看清地圖上每一處細節的姿態,泄露了這位垂垂老去的天子的疲憊與一種深入骨髓的焦慮。晉地,王畿北方最重要的屏障,從來是王室難以消解的癰疽沉屙,每一次微小的變故都牽動著洛邑的神經。

宦者令幾乎是半躬著身體碎步趨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餘悸:“回陛下……晉……晉國……確鑿消息,鄂侯……”他艱難地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數日前,薨於隨邑。屍身……尚在……”

桓王那盯著地圖的身影刹那間僵住了!

僅僅一瞬。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震怒、痛惜、驚詫以及某種巨大失算的情緒在他眼中翻滾奔突。隨即,一層深重如鐵的霜寒覆蓋了他的麵龐,將那所有奔湧的浪潮瞬間凍結、封存。隻有他負在身後、交疊相握的雙手驟然收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起青白,微微顫抖著,暴露了內心那掀天的驚濤駭浪。


最新小说: 漫畫重啟後,論壇讀者為我哭崩了 年代:穿書八零,軍官老公動心了 在毀滅邊緣開花 夜色拂曉 零域建築師 雪葬紀元 星淵之下:地球的崛起 開局一木筏:大佬的求生日常 山醫逍遙行 漢末三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