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22年,洛陽王城。春寒料峭。
空氣裡遊蕩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那是鬆脂在巨大銅燈盤裡沉悶地燃燒,混合了特地為殯葬熏染的稀罕苦寒香料,從正寢幽深處逸散出來。這氣息織成一張無形的、粘稠的網,蒙在王城每一片重疊的瓦簷與高聳的梁柱間,緩慢而無孔不入地宣告著沉重的噩耗:太子姬泄父的棺槨,停放在王朝心臟最尊貴的正寢之內。
殿內一切細碎的聲響都被吞沒。連燈盤中幾根仍在頑強燃燒的鬆枝油脂,爆出細微劈啪聲都變得遙遠模糊,火苗在兩側垂落的玄色巨大布幔縫隙間膽怯地晃動。殿門緊緊關閉,厚重的帷幕遮擋得嚴實實,將暮春那一點微薄的、帶著生機的天光徹底隔絕在外,隻留下無邊的、濃稠的、象征死亡的暮色。
梓木打造的靈柩,通體黝黯深沉,沉默地占據著正寢中央。幾道粗如兒臂的白色麻索盤踞在棺蓋之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宛如沒有生氣的巨蟒。棺前,青銅祭器陣列整齊:鼎、簋、俎、豆,盛裝著作為犧牲的酒肉。那些冷肉之上,看不到一絲熱氣的升騰,唯有無孔不入的寒意將祭品凝固。
周平王,姬宜臼,斜倚在緊靠棺木東側的矮榻上。他身上蓋著的錦繡被衾堆得老高,本意是抵禦春寒,卻隻將他枯槁瘦小的身形襯得更加伶仃可憐,仿佛隨時會被這華麗的負累壓垮。前襟之上,數日前因怒急攻心噴濺出的、已然凝固成醬紫色的斑駁血跡格外刺目,將他那件深色繡有蟠龍紋樣的袍服浸染出一種沉入深淵的暮色。他的眼睛半張半闔,空洞的目光死死釘在對麵棺蓋的巨大暗影之上,仿佛要將那無情的黑木灼穿。麵頰深陷下去,仿佛被無形的刻刀剜掉了血肉,所有皺紋此刻都化作深深的溝壑,記錄著無可訴說的絕望哀痛。嘴唇微微翕張著,極其細微卻持續不斷,一絲腥甜在口中蔓延,那是內心無數驚濤駭浪衝擊血脈堤防後,唯一能在這衰弱不堪的軀體上尋得的泄洪道。每一次抽搐,都像靈魂碎裂的餘震。
內侍們屏息凝神,像石雕般垂首肅立在牆根陰影裡,仿佛一個稍重的呼吸就會引爆一座壓抑的火山。而角落裡那些持著瑟、竽的樂人,更像是被遺忘的泥偶,蜷在殿內最深的昏暗中——娛神的樂章,早已隨著棺木入城的那一刻起,被永久廢止。整個正寢,唯有心跳與無儘悲憤的沉寂在回響。
“咣當!”
一聲刺耳欲裂的巨響猝然撕碎了這凝固的死寂!
是平王!他袖中藏著的、象征社稷神器的玉圭,竟毫無征兆地滑出,重重撞在矮榻旁青銅燈盤的底座尖角上!那溫潤的青玉,發出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脆響,應聲斷為兩截!冰冷鋒利的碎片如同破碎的心魄,裹著絕望的寒光四下激射,有幾粒甚至滾落到燈油凝成的黑色汙漬裡,瞬間被吞噬。
矮榻前,幾位肅立的卿士像被雷電擊中了脊柱,身體猛地一震,驟然抬頭,眼中的驚懼如同沸水般爆開、翻騰。年邁的司儀官王孫滿,捧著祭辭簡冊的手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劇烈地一抖,沉重的木牘眼看就要從他僵硬的指間滑落,幸而他身旁一位年輕的宗伯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托住。太史伯陽父微闔的雙目猛地睜開,那雙閱儘滄桑、深如寒潭的眼裡,哀痛之外,一絲深藏不露卻無比沉重的預兆之光如冷電般急閃而過,旋即又被更深的晦暗覆蓋。
“天——!”平王如同一張被拉滿後又驟然鬆開的強弓,枯瘦的身體猛地從矮榻上挺起,暴出青筋的手臂筆直地指向那口冰冷的棺木!喉嚨深處爆出一陣破碎扭曲的、非人的低吼,仿佛一頭被無數長矛貫穿身軀卻不肯倒下的老獸在怒嚎蒼天的不公,又像是被無形巨爪扼住了咽喉的人在垂死掙紮,“汝何其昏聵!取我姬泄父性命……留吾這行將就木朽木何用?!泄父……他才是我大周之基!姬姓延續的命脈!為何是你……為何是你啊!”嘶吼聲在空曠而壓抑的正寢內震耳欲聾地回響,又瞬間被更大的空虛吞噬,“要我眼睜睜看著你躺在那裡……要我蒼蒼白發……為英年黑發……披麻!戴孝!”
嘶吼耗儘了他胸腔裡最後一點賴以支撐的氣息,那挺起的身軀如同驟然泄去了所有支撐,“砰”的一聲重重倒回矮榻,錦衾再次湧上將他吞噬。隻剩下急促紊亂、如同被千瘡百孔的破舊風箱般拉扯的喘息,每一次撕扯的抽吸都帶著清晰的血沫噴濺聲,在他深陷的喉間“嗬……嗬……”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靈魂深處汩汩流出的血淚和破碎的希望。
王孫滿的喉嚨被巨大的酸楚和恐懼死死堵住,仿佛塞滿了一團浸了苦水的亂麻。他用力咽下滿口的苦澀,胸膛劇烈起伏幾次,才勉強擠出一線幾乎無法辨認的嗚咽,細弱遊絲又斷斷續續:“陛……陛下……哀傷……哀傷過……了……太子……太子英年駕薨……臣等……臣等肝腸寸……斷……”話未說完,渾濁的老淚早已無法遏製地滾落,在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劃出兩道濕亮的泥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平王這爆發於絕境、如火山噴薄的撕心裂吼聲,連同王孫滿那壓抑不住悲痛的低回嗚咽,形成了一股無法阻擋的、洶湧的情感洪流,瞬間衝垮了正寢之中苦苦維持的、搖搖欲墜的禮製堤壩。“太子……太子啊……”其他的幾位公卿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排山倒海的哀慟,相繼跪倒在地,發出或尖銳或沉悶的嚎啕。隻是仔細分辨,這混雜的哭聲裡,除了錐心刺骨的悲傷之外,似乎還夾雜著某種難以言狀的恐慌與微妙的僵硬克製。此刻誰也不敢貿然抬頭,生怕那眼神的觸碰會再次將已然痛入骨髓的君王推向更狂暴的毀滅深淵。
平王對環繞他周遭洶湧彌漫的悲聲充耳不聞。他那隻曾高高舉起、悲憤指向棺槨的手臂頹然垂落下來,枯瘦的五指在身下華貴的錦衾上無意識地、痙攣般地抓撓。繁複精巧、以金線繡製的蟠龍紋樣被他手指的力量生生撕裂、扯開,發出微弱卻令人牙酸的“滋啦”裂帛聲。
“帶他……帶他來……”嘶啞的聲音低得像從一口枯井的最深處傳出,每一個音節都仿佛被濃重的藥味和祭祀特有的冰冷香氣裹挾著,隨時會湮沒在死寂的空氣裡,“……林兒……帶林兒……過來……”
侍從如蒙大赦般慌忙從重重帷幔遮蔽的角落陰影中,牽出一個垂首靜立的小小身影。那便是太子的幼子,如今僅存的嫡孫,姬林。孩子身上裹著一身不合體的粗麻孝服,過長的衣襟拖曳在身後,寬大的衣袖幾乎將他整個細瘦的臂膀吞沒。這身過於沉重的素白,將他本就單薄的身形襯得更加弱小,仿佛風中一支隨時會折斷的細蘆葦。他緩慢而凝滯地抬起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無形的刀尖上,朝著那具散發著死亡寒意的棺槨走去。待到棺前僅一步之遙,孩子倏然撩起拖地的麻布衣裾,“噗通”一聲,雙膝沒有半分遲疑與緩衝,結結實實地重重砸在鋪著冰冷銅磚的地麵上!瘦小的頭顱隨之狠狠地砸向地麵,發出清晰、沉重到令人心驚的叩響!“父親……父親大人哪……”壓抑到極點的悲切呼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經過喉管血淋淋的摩擦擠出,帶著無法理解的巨大痛苦與刻骨的茫然無措。兩行滾燙的、透明的清淚,終於無可遏製地奔湧而出,沿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頰洶湧滑落,“啪嗒、啪嗒”地打在光可鑒人的、冰冷的青銅磚麵上,暈開一小團一小團深色的水痕。
孩子那一聲稚嫩而錐心的淒厲呼喚,恍如一股帶著微弱治愈力的清泉,竟稍稍熄滅了在平王體內衝撞不休、幾乎炸裂的無儘風暴。他那雙布滿駭人血絲、幾乎要燃燒殆儘的渾濁目光,艱難地從棺蓋上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死亡陰影上挪開,一點一點地聚焦,最終落在了在他麵前伏地痛哭、脊背隨著無聲抽泣而微微起伏顫動的孫兒身上。那弱小、伶仃、幾乎要被悲傷與麻衣壓垮的身影,此刻卻成了刺破他周遭無儘絕望黑暗的唯一光錐。
死寂在正寢中緩緩流淌了片刻。平王急促起伏的胸膛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用力擠壓過,長長地、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深深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這口氣裡凝結了整個周室的不幸與哀傷。
“……罷了……”一個破碎、沉重的音節從他喉嚨裡擠出,隨即又淹沒在無儘的疲累裡,最終隻是輕微地抬了抬手,“……為……吾兒……舉哀……”
嗚咽悲泣之聲終於在這無聲的許可下達成的瞬間,如開了閘的怒潮,席卷了整個正寢!那被強行按捺的悲傷堤壩轟然倒塌!刹那間,殿內哭聲鼎沸,各種腔調的嚎啕、抽噎毫無保留地爆發開來,撕扯著人的耳膜,充斥著或真心實意、或摻雜著恐懼與不安的複雜感情。整個空間被這洶湧的悲聲徹底淹沒。
“舉——哀——!”王孫滿的聲音猛地拔高,穿透這哭號狂潮,尖利淒厲如垂死白鶴的最後長鳴,帶著令人心悸的裂帛感。
伴隨著這聲呼喊,低沉而又莊重的頌聲從角落陰影裡的樂人口中緩緩流淌出來,那音調凝重得如同承載著上古星辰墜落的重量: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
“維此哲人,謂我劬勞……”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每一句詠唱都仿佛一柄無形的重錘,帶著千鈞力道,錘在冰涼棺木堅硬光滑的漆黑木紋之上,更是一次次狠命地砸落在殿內每一個隨聲哭泣、胸腔震動的跳動的心臟上。那蒼涼的曲調在冰冷高大的銅梁與玄色垂帷間碰撞回響,將整個空間包裹在一場浩大而無解的悲劇氣氛之中。
靈柩右側,王孫滿緩緩捧起那份承載著無儘哀榮的沉重禮冊。冊簡上的墨字,每一筆都顯得無比沉重。他喉嚨滾動,咽下滿口苦澀,努力維持著聲音的清晰與平穩,開始宣讀這份對周王太子的最後褒美:
“維周平王五十一年春,王命昭告於上下神明:哀我姬泄父,文德以恭,克明克慎……”
平王枯槁的身軀在矮榻上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好似那些被精心書寫的冰冷文字正化作根根鋼針,刺向他內心最深處那尚未結痂的傷口。但這翻湧上來的劇烈排斥感最終隻化作了喉間一聲破碎微弱、意義含混不清的低咳。他疲倦得連睜眼的力氣也失去了,闔上雙目的眼瞼下,是乾涸到枯涸的淚痕。袖中斷裂玉圭的碎片冰冷尖銳地硌著手臂,像一塊嵌入血肉的破碎命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王權的脆弱與傳承帶來的鑽心蝕骨之痛。太子泄父,如同東升旭日驟隱於無邊暗夜,生命已然凋零。而他留下的,是一顆被利刃洞穿的白發老父之心,是一個羽翼未豐的稚嫩肩膀突兀壓下的千斤重擔,以及一個在狂風暴浪中劇烈搖晃、前路渺茫的危舟王權。燈盤中鬆脂每一次燃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此刻都如同敲響在王朝斷裂基石上的喪鐘,預示著更深處、更為恐怖的塌陷與動蕩,正悄然醞釀於這如磐的濃重悲影之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公元前720年,春末。洛陽王城,南宮深處。
重重錦繡簾幕嚴嚴實實垂掛著,將整個空間隔絕成一處沉悶的囚籠。外麵本該是花草萌發、生機盎然的時節,然而簾幕篩過,照進昏室的隻剩下黯淡得與寒冬無異的稀薄灰光。濃得化不開的藥味——苦澀夾雜著某種令人作嘔的回甘粘膩,如同無形的瘴氣彌漫在殿內的每一寸空氣裡,霸道地鑽進鼻腔,沉降入肺腑,仿佛一張密密麻麻的蛛網,令人窒息,無時無刻不昭示著死亡在此生根與盤踞。低垂的錦繡帳幔深處,周平王姬宜臼蜷縮在一堆厚實繁複的錦衾之下,那些絲緞表麵曾經光鮮耀目的雲紋雷紋早已黯淡無光,此刻它們徒勞地覆蓋著一具形銷骨立、如同深秋枯枝敗葉般衰竭腐朽的軀殼。每一次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呼吸,都虛弱得像是耗儘了爐膛裡最後一點將熄未熄的微弱暗紅火炭。
外殿傳來的並非尋常宮人腳步的窸窣聲響,而是一種更為焦躁、帶著沉重心事的、刻意放輕也無法隱藏其沉重感的踱步聲,夾雜著壓到最低的絮絮耳語,如同地下湧動暗河的潺潺聲響,持續不斷地拍打著寢殿厚實的門牆與牆壁。那是公卿重臣們。他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聚集在這扇決定王權更迭的門檻之外,彼此交換著越來越緊急、也越來越令人不安的情報——東方虎牢關外,鄭國國君新得強援,戰車兵卒的調動日益頻繁,糧草輜重像毒蛇的涎水般沿著道路不斷彙集;西北幾支凶悍的戎狄也不安分起來,如同聞到血腥氣味的鬣狗,在邊境窺伺逡巡,等待著撲食的時機……每一樁消息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投入王室這潭表麵平靜、內裡卻早已暗藏激流凶險的泥沼之中,攪動著潛藏的巨獸,不祥的漩渦正加速形成。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侍醫匍匐在龍榻邊,瘦骨嶙峋的手指帶著畢恭畢敬的敬畏,小心翼翼搭上平王那隻露在錦被外的手腕——青灰色的皮膚如同失去水分的乾枯樹皮,緊緊包裹著凸起的骨節。僅僅是指尖輕微的觸碰,那侍醫便如同被滾油灼燙般猛地縮了回來!臉上最後殘留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隻餘下死屍般的灰敗和無法掩飾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驚恐。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似要說什麼,卻像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最終徒勞地將頭更深地埋下去,身體篩糠般地微微顫抖起來。垂手侍立在側旁的大宰與司徒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在昏昧的光線中碰撞出冰冷的火花,彼此都從對方那幽暗的眸子裡看到了同樣絕望的答案——一盞燈油將儘,無可挽回。
“咳!咳咳……咳——!”
一陣撕裂胸腔、幾乎要將靈魂也嘔出喉嚨的劇咳猛然間衝破死寂!平王蜷縮的軀體在厚重的錦衾下如同風中敗絮般不受控製地猛烈彈跳、震顫。每一次失控的痙攣都伴隨著胸腔裡空洞洞的、如同朽木被生生折斷般的破裂聲響。一旁的老內侍臉色慘白,慌忙捧過一隻沉重雕花的金盆湊近榻前。就在盆口抵達的刹那,一大口濃稠得如同泥漿、裹挾著深色血塊的腥紅混合物猛地噴湧而出!“噗”地一聲悶響,將那盆底殘留的藥渣殘汁全部覆蓋,染成一片猙獰可怖、散發著惡臭的深褐黏稠!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爆發,凶猛地席卷開來,完全壓倒了先前苦苦維持的、試圖驅散死神的藥草氣息。這氣味濃烈得讓牆角那本就已麵無人色的侍醫瞬間眼前發黑,雙腿一軟,幾乎是癱坐在地,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仿佛耗儘了積攢的最後一口氣,劇烈的嗆咳終於漸漸平複下去,隻剩下細若遊絲、如同破舊風箱在空蕩磨房中徒勞拉扯的刺耳喘息,每一次艱難的進氣都伴隨著令人心驚的嘶啦聲。平王的臉龐在這番死神的催命劇震後,竟反常地浮上了一層怪異的、如臨淵之魚臨死掙紮時顯露的詭譎潮紅。他沉重乾澀的眼皮幾經掙紮,才費力地撬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渾濁的眼球在昏暗的光線下艱難而緩慢地轉動著,仿佛在粘稠的泥沼中艱難探索。最終,那遲鈍的目光穿透層層彌漫的死亡氣息,死死釘在了跪在榻尾靠近腳邊位置、僅穿一身樸素深色常服的身影之上——那是他的王孫,太子的遺孤,姬林。
“……林……”微弱的呼喚艱難地從乾裂、毫無血色的唇瓣中擠出,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枯骨,細若蚊蚋,幾乎被窗外偶爾透入的一絲風聲徹底蓋過。然而在這氣息凝滯、沉悶如鐵的房間內,那兩個字卻如同被驟然敲響的磬音,清晰無比地刺入每一個人緊繃的心弦。
姬林聞聲而動。少年沉靜得如同一汪深潭,他並未倉促抬頭,眼簾依舊微微低垂,目光專注地落在身前那不過數尺、光可鑒人卻透著無限寒意的銅磚地麵之上。隻見他雙膝用力,以最恭謹的姿態,挺直著尚未完全長開卻已有幾分堅韌的脊背,跪行著向前沉穩地挪移了幾步。膝蓋的布帛與冰冷堅硬的銅地摩擦,發出輕微而帶著重量的“沙沙”聲響。最終,他在距離榻沿兩步之遙停下,那低垂的視線幾乎要觸碰到祖父僵硬的錦被邊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祖父……”少年開口應聲,聲音是其一貫的沉靜低斂,卻帶著一種超越他年齡的奇特穿透力,穩穩地切開了帳內濃鬱得如同實質的死亡氣息。
平王沒有立刻回應。他那隻在錦被下微微動彈的手臂再次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在摸索,而是一種瀕死者用儘最後力氣攫取生命之光的掙紮。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寢衣寬大的暗色綢袖裡焦躁地、無目的地抓撓著,每一次牽動都引來一陣更加急促刺耳的喘息。許久,那焦灼的、如同探索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手指,終於觸碰到袖裡暗袋中那個堅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件——一柄玉圭。那象征最高權柄的禮器通體玄青,邊緣打磨得極其光滑,此刻在垂死者的掌中卻散發著噬骨的寒氣。他凝聚著最後一絲即將崩散的神誌和力氣,要將這維係著姬姓八百年社稷的重器遞出!
姬林的雙手早已穩穩伸出,掌心向上攤開,沉靜地等待著。少年瘦削的手腕微微繃緊,指節分明,皮膚下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血管紋路,顯露出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力量。這雙手,即將要承接社稷的重量,也將沾染無法掙脫的血腥。
終於,那冰冷的玉圭末端觸碰到姬林的指尖。平王枯槁的手指微微鬆開,這沉甸甸的國之重器帶著千鈞之勢,沉重地、精準地落入少年等待的掌心。當那凸起的圭柄端飾與他溫熱的掌紋毫無間隙地貼合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純粹的冰冷順著他手臂的經脈如毒蛇般直竄而上!那不是觸碰感,而是一種來自命運本源深處、不容拒絕的刺骨寒流,一種無形的卻足以將少年脊梁骨壓碎的重負!這冰冷的重量瞬間貫穿他的四肢百骸!
指尖交接重器的刹那,平王枯柴般的手如同被火炭燙到一般,猛地向後一縮,仿佛耗儘了此生最後一點力量般頹然軟落。然而他那雙一直半開半闔、渾濁無神的眼睛,卻在失去所有氣力之後驟然爆發出一種驚心動魄、回光返照式的璀璨光芒!那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滾燙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地、牢牢地鎖定在姬林那張尚帶著少年稚氣卻已初顯剛毅輪廓的臉龐上。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刻骨的、痛徹心扉的哀傷如同烙印;一種近乎暴虐的、傾注了最後所有生命的期許與逼迫;更濃重的是,對姬姓八百載基業那無法割舍、深入骨髓的眷戀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