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篡鼎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48章 篡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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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洛邑那肅穆的鐘聲才剛剛在清晨的曦光中敲了第五下,宮城深幽處,周王姬閬卻已經睡醒了有一會兒。他年輕的臉龐在侍立宮女手持的銅鏡裡映照出幾分不耐。晨光透過高大窗欞縫隙,在他身上灑下道道模糊的光帶,更映得他眼中一種躁動難安的火氣。他信步踱到窗邊,對著外頭那片新雨洗過的宮苑,卻又嫌空氣裡隱約飄散的泥土腥氣。

他擺擺手,立即有小寺人趨步上前:“傳蔿伯。”

沒過多久,腳步匆匆中帶著惶急,蔿國幾乎是小跑著進了這空曠深冷的宮室。他是蔿姓宗主,位份尊貴,平日裡自有大臣氣度,此刻卻顧不得儀態了。他須發本已摻雜銀灰,此刻臉上更無血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磚上,聲音被空曠的王宮吸去了大半氣力:“臣蔿國,拜見大王!”

姬閬眼皮都沒抬,似乎隻是瞧著窗外遠一些的地方,那正是宮城之外,一處隱約可見蔥鬱樹冠的方向:“卿家那菜畦,打理得甚好。孤要建一方珍奇獸苑,就用它了。”語氣平淡,像是問句,更像是一錘定音、無可置疑的決定。

蔿國的身體猛地一抖,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冰涼的地磚,嗓音發顫:“大……大王!那可是蔿氏族人百十口冬春得以活命的根基啊!那一壟壟韭、蔥、葵,是族中的命脈所係啊!”他猛地抬起頭,眼白處驟然爬滿了血絲,“懇請大王憐憫!微臣可另覓他處,加倍供奉上佳蔬果入宮!”

“嗯?”姬閬這才緩緩轉過半邊臉,光影在他下頜的棱角上投下一片濃陰,嘴角卻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爾等蔿氏耕種之術,遠近聞名。豈不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那幾畝菜地,本就是王土之一隅。孤要畜養世間奇珍異獸以供賞玩,光耀大周氣度,豈是幾筐爛菜葉子能比的?”

“大王!”蔿國幾乎是嘶喊出聲,身體伏得更低,“此事關蔿氏根本!萬望……”

姬閬臉上的那絲笑意頃刻間消失無蹤,如同初春殘冰遇到猛火炙烤:“根基?孤意已決!”他聲音不高,卻如金石墜地,直刺心魄,“宮中衛隊何在?”

一陣雜遝有力的金屬摩擦與步履聲立刻在殿外響起。幾名身披銅皮劄甲、手執長戈的高大衛士已然列在敞開的殿門前,默然肅立。

“即日!帶上人手,”姬閬抬手指向窗外蔥鬱的方向,指尖如同裁決的利刃,“把那些礙眼的爛菜,通通給孤鏟平!”

蔿國渾身劇震,如遭雷擊,癱軟在冰冷的地上,仿佛身上厚重朝服下的骨節都在咯咯作響。他抬起頭,看見的隻有年輕的王那冰冷決絕的背影和投向遠方貪婪的視線。

蔿氏菜園那最後一日的情景,許多年後依舊沉甸甸地壓在當時在場的老人們心口上,沉重得不敢觸碰。

正是薄霧將散未散的辰光,被強製驅趕到菜地邊緣的蔿氏族人和他們的佃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臉色灰敗,呆滯地看著。銅戈的寒光在稀薄的日光下森然閃爍,如臨大敵般圍起一個肅殺的圈。宮衛們麵甲後的眼神漠然如冰。

“動手!”宮衛首領的喝令刺破了清晨死寂的空氣。

那手持大鋤、銅鏟的宮衛和臨時征調的工匠如同沉默的潮水,毫不遲疑地湧進了菜畦深處。長滿飽含汁水葉片的蔬菜還掛著晶瑩的露水,便被粗暴的腳掌無情踩進鬆軟的黑土裡。鋒利的鋤尖每一次落下,就翻卷起一大片混合著破碎枝葉的泥土。整株整壟的冬葵、蓴菜、苕根……這些維係生機、早已被精心伺候得亭亭玉立的碧綠生命,瞬間被鐵器攪爛、掩埋。

一位頭發全白、枯瘦得如一段朽木的老農,布滿老繭的十指死死摳入麵前的黑土裡,身體篩糠般抖動,最終支撐不住撲倒在才被翻出的泥水混合的土壟邊,渾濁的老淚滾落在倒伏的菜葉上。他身邊抱著幼童的婦人緊咬著下唇滲出血痕,不敢讓自己哭出聲來。遠處孩童壓抑的抽泣,被衛士們沉重的腳步踐踏聲蓋過。

“求……求官爺……”白發老農掙紮著揚起糊滿淚水和泥汙的臉,向離他最近的宮衛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想去夠那人沾滿泥漿的靴筒,“留……留兩顆種子吧……來年…來年……”聲音斷斷續續,全是破碎的哀懇。

那年輕宮衛猛地抽回腳,銅甲片嘩啦一聲響。他厭惡地皺緊眉頭,眼神如刀鋒掃過那滿是淚水的肮臟麵孔:“滾開!”聲音裡全是冰冷的不耐煩,反手揚起未沾泥土的木柄,重重敲在那伸過來的枯瘦手腕骨節上。老農發出一聲模糊沉悶的痛哼,蜷縮著滾倒一邊。

這片承載數百年蔿氏生息的土地,在不到半日光景裡,就從青翠溫潤、秩序井然的生機,變成了一片充斥著泥水、斷根爛葉,冒著微微腐敗氣息的巨大泥潭。原本整齊的田壟溝壑,被徹底破壞,踩踏得一片狼藉,濕滑黏糊,再難分辨先前精耕細作的痕跡。

當最後幾株頑強挺立的蔥被宮衛們輕蔑地用戈刃砍斷,汁液噴濺在泥土上時,這片菜園的消亡宣告終結。新翻起的泥土裡,隻剩下零星的、如同傷疤般刺眼的青綠色碎塊,被來來往往踐踏的靴子徹底踩進泥裡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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蔿國站在菜園的邊緣,這裡曾是熟悉的田埂,如今也一片狼藉。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隻有那雙深深陷落的眼窩裡,燃燒著兩簇瘋狂跳動的、幾乎要把眼前一切燃儘的暗火。目睹著世代賴以為生的根本被摧毀,祖輩相傳的命脈被活活撕裂碾碎,所有積累的尊榮和體麵,都在鐵器和泥濘的踩踏聲裡灰飛煙滅。巨大的憤怒和無邊無際的絕望,如同兩條劇毒的蟒蛇,絞纏、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恨意像無數隻啃噬骨髓的螞蟻,在他的筋脈中奔走、嚎叫。

天色將暮未暮時,幾頭明顯經過長途跋涉的健碩林鹿被驅趕著踏入這片散發著新鮮泥土氣息與草木屍體微腐氣味的地域。這些來自遙遠山林的造物,踏足這片被徹底翻犁過、泥濘未乾的土地時,天性中的警覺立刻被調動。修長敏感的蹄足甫一踏入陌生的、濕黏冰冷的地麵,立即因警覺而躁動起來。高大雄鹿那覆蓋著新生幼角茸毛的碩大頭顱頻頻揚起,警惕的目光掃視四周光禿禿、寸草皆無的泥地,不斷不安地踱著步子。年輕雄鹿警惕的嘶鳴,幼鹿受驚依偎的嗚咽,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顯得焦躁而突兀。

遠處臨時搭建的簡易欄杆後,高台上的周王姬閬終於露出了一絲稱得上愉悅的笑容。黃昏昏黃的光線籠罩著這片徹底換了一番天地的泥潭,也籠罩著他年輕的麵龐,那笑容裡摻雜著一種純粹的、近乎童稚的得意。他注視著那幾頭鹿群在圈內踏起泥點、顯得有些慌亂困惑地奔跑打轉,仿佛在看一場新奇的傀儡戲。

姬閬心頭的得意並未長久。那由摧毀他人根基而產生的愉悅,如同被點燃的煙花,隻綻放了一瞬耀眼的光芒。一種更深沉的空虛和無形的沉重,很快順著脊柱爬升上來,纏繞住他的脖頸。

“不夠,”他低聲自語,那聲音更像是一條冰冷的蛇在嘶嘶吐信,“這些太平常了。”他年輕銳利的目光掃過王城周遭,如同鷹隼在搜尋更為鮮美的獵物。

幾日後一個帶著寒意的黃昏,夕陽的餘燼把大司徒邊伯府邸那一片鱗次櫛比的屋簷和院牆鍍上了一層濃得發冷的金色。府邸位於王室宮城西牆根附近,其巍峨門楣和門樓重簷上的雕飾在暮光下顯出沉澱了百年的氣韻和滄桑。

驟然,一片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府邸門前的寧靜。火把的光芒陡然亮起,突兀地驅散了漸深的暮色,在緊閉的朱漆大門上投下巨大、晃動不安的人影。一名宮中侍衛官高亢、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情的聲音,硬生生穿透門扉,刺入府內寧靜的空間:

“奉天子諭旨!為護衛王寢,清朗龍首之氣!征用邊氏府邸西進院落並花園池沼!府主即刻騰挪,勿誤國事!”

府門之內,邊伯的妻子張氏正倚窗而望。門外火把的光亮透過窗欞的縫隙,驟然在她那張保養得宜、卻仍不免留下歲月刻痕的麵龐上投下了跳躍的光影。她身體猛地一抖,手中摩挲著的一件家傳老玉——一隻小玉蟬——滑脫出去,“啪”的一聲脆響,摔碎在堅硬的金磚地麵上。

邊伯正在書房臨摹一段銅鼎銘文,那一筆一劃正聚攏了他畢生研究禮法的專注。門外厲聲和玉器破碎聲如同兩柄冰錐,狠狠紮破了一室沉靜。他懸在鼎文上的筆尖劇烈一顫,一滴濃墨脫筆墜下,在素帛上洇開一團刺眼無章的墨漬。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向端整威嚴的臉上血色迅速褪去,隻剩下駭人的鐵青。他緊咬著牙關,下頜骨繃得如同兩座突兀的山丘,劇烈地抽動著。

家仆惶急的腳步衝進書房的門檻:“主……主君!外麵……”話未說完便被邊伯抬手止住。

邊伯緩緩放下手中的筆,動作僵滯,仿佛那筆有千鈞之重。他沒有看地上的玉蟬碎片,也沒有看滿臉驚慌的老妻。他一步步挪向門口,走到緊閉的廳門旁,伸出一隻微微發顫的手,猶豫了一瞬,最終將那扇厚重朱門拉開一線。

門縫外,熊熊燃燒的火把光芒刺得他雙眼眯起。十數名武裝宮衛如同銅鑄鐵澆的雕像般杵在階下台階上,他們麵無表情,火把的焰舌在他們冰冷的麵甲上投下跳躍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那為首侍衛官的眼神裡隻有執行命令的漠然和不耐。

邊伯的目光掃過這些麵孔,最終落在侍衛官臉上。他深深吸了一口這被火把燎灼而變得灼熱的空氣,仿佛要壓下胸中翻騰的熔岩,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此府,乃我邊氏累世之業,蒙先王恩賞,賜地築宅。此間一草一木,一磚一石,皆刻邊氏血脈榮辱。大王清朗龍首之氣,自有禮法規矩。若真需臣居處讓地,當明詔下庭,曉諭公卿,斷無夤夜持戈,奪門入戶之理!老夫,”他喉結滾動一下,強壓住一絲嘶啞,“恕不敢奉此亂命!亦不敢開此門,壞我祖宗禮法!”

“轟隆——!”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驟然爆發,如同霹靂劈開濃雲!邊伯話音未落,數名身強力壯的宮衛已抬起早已準備好的巨大撞門木槌,在粗野的號子聲中,狠狠朝那精美絕倫、彩繪斑駁的朱漆大門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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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伯猛地後退一步,胸膛劇烈起伏,看著劇烈震動的大門榫卯處木屑紛飛。那巨大的響聲如同巨錘,一記記敲在他心坎之上!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府內女眷驚恐的尖叫、男丁壓抑的低吼、器物倒地的脆響混雜一片!

當最後一聲破碎的巨響傳來,那扇象征著數代家主尊嚴與安穩的府門連同門旁一段厚重的院牆,被巨力撞得向內轟然崩塌碎裂!塵土夾著彩繪的碎木屑彌漫紛揚,嗆人口鼻!冰冷的、帶著鐵腥氣味的風,裹著無數根火把刺眼的亮光,猛烈地灌湧進來!宮衛們沉重的、踏著碎片和泥塵的腳步聲如同冰冷的鐵流,踏碎了邊氏百年府邸最後的體麵與平靜。幾名親隨家將本能地拔出腰間半尺長的護身短劍,然而麵對這洶湧而入的刀戈和甲胄,那微弱的劍光隻閃了一瞬就被徹底吞沒。家將們被粗暴地推搡開,撞倒在廳堂雕花的梁柱上。

一名衛士粗暴地拎起牆角一件半人高的商鼎。那銅鼎厚重斑駁,是邊伯家供奉於先祖的祭器,承載著幾代人的血食記憶。衛士的手指似乎嫌鼎耳的青銅有些粘膩,看也不看地將它拎離基座,任由那沉重的器身拖過地麵石磚,發出令人牙酸的、連綿不斷的刮擦聲,最終將這沾染了古老香灰、凝聚著家族血脈重量的神聖祭器隨手拖走丟棄在門外院中的塵土碎石裡。

邊伯站在廳堂中央,火光將他枯瘦的身影拉扯得搖曳扭曲。他目睹著那些浸淫了家族血液的器物被褻瀆掠奪,看著老妻被兩個粗悍的侍女架著胳膊強行拖出內室——張氏掙紮著還想抱起一個裝著家族牌位與重要文書的樟木小箱,卻被人一腳將箱子踢翻在地,牌位滾落在靴印泥塵之中!老人死死抱住一塊冰冷沉重的石碑基座碎片——那是門匾砸落時崩裂下來的一塊殘石。他那雙常年執掌邦國禮儀的手,此刻青筋暴凸如同虯結的藤蔓,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指甲死死摳在冰涼粗糙的石塊棱角上,幾乎要嵌入其中,刺破皮肉。他的臉孔在明暗交錯的火把光影下變幻不定,眼底那點血一樣的赤紅光芒在跳躍,死死盯住那正大踏步闖進來的侍衛官,喉管深處發出一種壓抑到極致後從縫隙中擠出來的沉悶嘶吼,仿佛重傷瀕死的困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浸透了血與灰的胸膛最深處硬生生撕扯而出:“爾……等……今……日……所行……毀宗廟,絕血食……此恨……滔天之恨!必不共日月!”

火焰徹底吞沒了殘存的暮色,將破碎的庭院照得一片通紅。地上淩亂的腳步、翻倒的器物、破碎的瓦礫、印在塵土泥漿中的人體掙紮壓出的痕跡……共同勾勒出一場赤裸裸的劫掠之災。周王姬閬並未親臨這人間地獄的現場,但一道清晰冷硬的旨意早已傳遍:此地即日動工,辟為“西圃”苑囿,專為周王新得的猛獸安身。邊氏宗祠的舊基之上,將來隻會傳出陌生猛獸嗜血的咆哮。

王城外圍的郊野地帶——大夫子禽家族的封邑之地,此時正沉浸在夏末豐收的希望裡。飽滿的穀穗沉甸甸地垂著,在午後的陽光下流淌著黃金一樣的光澤。然而一片象征死亡的巨大陰影,正沉沉地壓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之上。

子禽帶著幾名憂心如焚的家臣,騎馬趕到一塊臨河的肥沃熟田。眼前景象令他心頭劇痛:田埂邊那標記田界的幾尊刻有“禽氏界”的界石已被粗暴地挖起掀翻,扔在泥水溝中,斷裂的石塊濺滿了泥漿。原本即將成熟的粟禾被馬蹄和士兵的皮靴踩踏、碾磨,大片大片地倒伏下去,浸泡在渾濁的泥水裡。數名王畿衛隊的士卒懶洋洋地坐在原本屬於田舍的簡易棚子下歇息,他們腳下的靴子隨意地踢踏著堆積在一旁、眼看要黴爛的穀物束。更遠處,一群人手持繩尺皮鞭,正在熱火朝天地丈量、劃分,將這片廣袤豐沃的土地一塊塊重新割據。有農人試圖上前指著那些被軍靴踩倒浸泡的莊稼,嘴唇嗡動似乎想要分辨哀求,然而換來的隻是鞭梢呼嘯掠過空氣的威脅聲音。農人畏縮著退開,眼神空洞絕望。那象征分割的皮尺一次次拉直、收緊,如同勒在子禽家族和世代倚靠這片田地為生的農人脖頸上的絞索。

“欺人太甚!”子禽身邊最忠誠的家宰須發戟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是我們禽氏祖輩流過血汗的膏腴之地啊!界石是請洛邑裡史刻下的,豈能如同土坷垃一般說毀就毀!”

子禽端坐於馬上,腰背挺得筆直,仿佛一截被風雨浸透而不肯彎曲的青銅矛杆。目光卻死死地鎖住那些倒伏在汙泥中、原本應該成為族人冬日糧倉支柱的穀穗。握著韁繩的手指用力得骨節泛白,將堅韌的皮革深深地勒進了掌心的肉裡。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在晌午過熱的陽光曝曬下,卻籠罩著一層冰冷沉寂的青白色,如同深冬冰封的河麵,聽不到底下水流洶湧的聲息。

幾乎在同一個充滿焦躁與血腥氣的午後,祝跪和詹父這兩位大夫的私邑也遭遇了同樣的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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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跪坐鎮於雒水一側的魚鹽封邑。他向來精於治邑,更引以為傲的便是幾處天然鹽泉引出的鹹鹵之利。他正坐在鹽場工棚內親自監督鹵水熬製,卻被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一個滿身汗汙的家丁踉蹌奔入,幾乎無法站定:“主君……不好了!鹽……鹽池被圍了!宮衛來人說……那是……是王土的鹹池……封了泉眼!還打……打了我們的人!”

當祝跪帶著親隨飛馬趕到最大的一片鹽池時,看到的已是森然的刀光。所有熬鹽的大鍋被掀翻在地,珍貴的鹵水橫流,混入泥土。池邊架設用以汲引鹵水的竹管係統被宮衛們蠻力拆毀,劈得七零八落,如同被猛獸撕扯過的動物殘骸。看守池子的鹽丁被打倒在地,口鼻流血,掙紮著卻無法靠近那些碎裂的汲鹵竹筒。一個宮衛中的低級軍官正揚著馬鞭,指著被強令跪在地上的鹽監監工吼道:

“記住嘍!從今往後,這裡每一粒鹽花、每一滴鹵水,都是大王的!”他聲音帶著一種狐假虎威的囂狂,“這是‘雲澤池’啦!專為大王的禦苑蓄養鵠鵠的!爾等刁民再敢私采一滴,便是滅門之罪!”

鹽監滿是風霜的老臉上一片灰敗麻木,唯有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被踩在軍官靴底的竹管殘片。祝跪策馬立在離騷亂幾步之遙的土坡上,雙手死命攥住粗糙的馬韁繩,用力得仿佛要將那粗糲的繩索絞斷。夏風裹挾著鹹澀的海風氣息吹過,卻吹不動他一身厚重的朝服,更吹不涼胸口翻湧到幾乎窒息的灼熱血氣。他看著那軍官囂張跋扈的嘴臉,看著世代維係族人命脈的生計被粗暴腰斬、貼上僅供天子娛樂的標簽,胸腔裡的悲憤與屈辱凝聚成一種無聲的嘶鳴,在喉管裡灼燒。

當最後一抹夕陽將王城宮苑層層飛簷鍍上刺目的金紅時,宮廚庖屋重地卻籠罩在一派異常凝滯的低氣壓下。

膳夫石速那張方方正正、常年被灶台熱氣熏蒸得通紅的胖臉上,此刻血色儘褪。他僵立在原地,兩隻肉乎乎、沾著些油漬的手正無措地在身上那件半舊的細葛布庖衣上用力搓揉著,似乎想搓掉什麼難以忍受的汙穢。他的目光失魂落魄地定在剛剛被兩個陌生麵孔、穿著嶄新絲帛宮衣的寺人捧走的地方——那裡原是個半開的沉重木箱,裡麵塞滿了大小不等、卷軸與簡牘混雜的賬冊。這些是他十多年來在這個煙火氣十足的庖廚裡一點一滴積攢的全部依憑:每日用度進出記錄,各季存糧底冊,甚至連哪個庖人、徒隸犯了錯領罰打了多少竹板的記錄都按年份整理得一絲不苟。那是他的底氣,是他的飯碗。可如今,它空了,被王城新來的內府管事一句話輕飄飄地就拿走了——“國用維艱,庖廚賬冊暫歸內府核管,石速原俸祿…悉數裁汰。”

“沒了……都沒了……”石速喃喃自語,失神的雙眼瞪得溜圓,茫然地掃過灶台上幾隻剛剛熄了餘燼的大青銅鼎,看著案板上堆砌的、還沒被處理乾淨的蔬果肉食,又望向角落裡散亂堆放著的、用來計量穀物用的木鬥、銅升。那些熟悉的東西還在原地,可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滔天巨手猛地抽走了支撐著他站在這片庖屋中心骨子裡的什麼東西。他腳下沉重踉蹌,下意識地朝前邁了一步,想去抓住某個熟悉的把手或支撐,卻一個趔趄,沉重的身體失去重心,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在油膩冰冷的石板地上!灶房門口,兩個平日裡對他唯唯諾諾、捧著他給點零星碎肉的小庖人,此刻正互相使著眼色,嘴角掛著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的笑意。

宮城深處,鹿苑那一邊傳來幾聲鹿群適應新環境後尚顯不安的低鳴。姬閬剛剛在嶄新、寬廣的“西圃”獸場轉了一圈,對即將填充的虎豹充滿了想象。他步履輕快地回到內殿,宮人奉上新釀的清酒。他端起那用整塊溫潤玉石打磨成的酒杯,抿了一小口,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嚨,帶著一絲微辛的回甘,如同剛剛經曆的那一連串予取予奪行為,帶給他一種輕鬆甚至略帶迷醉的掌控感。那酒液流入肺腑的清涼觸感,卻似乎悄然化作了某種無形而冰冷的東西,正悄然堆積,在這看似掌控一切的愉悅深處,凝結出他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冰冷棱角。

秋雨初歇後的夜晚,空氣裡滲著深寒的水氣和草木腐敗的氣息。城西靠近城牆根,一家平日專賣酒食給些城中下層小吏、販夫走卒的偏僻小店,緊閉了門窗。厚重粗糙的布簾子沉甸甸垂著,擋住了屋內唯一的那點油燈光亮。幾雙不同製式的官靴——皮質的、麻底的、精心保養的和沾滿泥水的——雜亂地堆在狹小泥地的門洞處,無言地訴說著來客身份各異。

店內空氣稠得凝固,充滿了汗味、劣質油煙氣、一種近乎凝滯的恐懼和一種即將燒開般滾燙的怨毒氣息。石速肥胖的身軀蜷縮在角落裡一張吱嘎作響的、隻鋪了薄薄一層乾草的破舊木凳上,整個人像是一團被無情揉捏後又被遺忘的麵團。他眼神空空地、失神地落在麵前土陶碗裡渾濁的酒液上。那劣酒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渾濁酸澀氣味,彌漫在他周身。他那雙平日裡靈巧翻弄鍋鏟、熟悉調配千百種滋味的厚實手掌,此刻卻神經質地絞扭著腰間原本結實的葛布束帶,將帶子扭成了一團亂糟糟的死結。他突然神經質地抬頭,對著一片昏暗虛空,毫無預兆地發出模糊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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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冊……我的賬……三……三百鬥陳年白黍米……五……五十石鹽……就那樣……沒了……”

他渾濁的聲音在凝固的空氣裡回蕩了一下,像一滴汙水滴入平靜但充滿腐臭的水塘,激起一片更深的寂靜和嫌惡的漣漪。角落裡傳來一聲明顯被壓抑住的、帶著極度不耐的低聲咒罵:“夠了!醃臢東西!翻來覆去就你那點破賬本米袋子,還沒完了!”

石速胖大的身軀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般猛地一縮,那張肥胖鬆弛的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喉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嗚咽。他迅速而慌亂地低下肥碩的頭頸,更深地埋進懷裡,整個身體抖得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殘葉。

“廢物!”發出低吼的是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身影——大夫子禽。他就坐在離石速不遠的那張瘸腿破桌上。昏暗搖曳的油燈勉強照亮他半邊緊繃的臉,另外半邊則沉在濃墨般的陰影裡。他手中端著那隻土陶酒杯,手卻穩如磐石,但那雙眸子裡的怒火幾乎要將這渾濁的空氣點燃。他低沉的聲音因為壓得太狠而帶上了絲絲裂帛之聲:

“我禽氏田邑界碑,是鐫刻於開國王城司土冊上的!是我祖父跟著穆天子戰戎人,馬頸下的血染透了大旗才掙來的鐵契!那石碑被砸了?他一句話……一句話!就砸了?就成他周天子的了?!這是什麼世道?!”他猛地一拍瘸腿桌,杯裡的劣質酒液狠狠潑濺出來,順著手指的骨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布滿油汙的地麵上,“王綱倫常何在?!祖宗法度何存?!”

“法度?禮法?”又一個冰冷如同浸透了冬天井水的聲音響起,是從另一邊長條凳上傳過來的。說話的是大夫詹父。他不像子禽那般激動外露,那帶著一絲刻薄文氣的臉上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情,隻是極其緩慢地轉動著他手中的陶碗,指關節因用力而突兀地泛白。每一根指節都仿佛要用儘全身力氣捏碎這小小的器物:

“他周天子倒給我們講了好一節課啊。”詹父語速緩慢,字字清晰,每個音節都像從冰窖深處鑿出,“原來成康遺教的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強取豪奪!禮法?不過是強者寫在沙上,隨時可以擦掉、隨意再寫的東西罷了!今日……今日他收走的難道是幾畝地?”他微微向前俯身,油燈的火苗在他那張清矍但此刻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光斑,聲音卻比剛才更冷上三分:

“他拿走的是我詹父府中,世代供奉祭祀的宗祠田!是我族人對祖先唯一的‘血食’祭田!沒了那份產出……我那死去的祖父、父親、兄長……寒冬臘月,靠什麼去維持祭壇上的爐火,讓他們的魂靈感受人間香火和溫暖?斷了!從根上斷了!他想斷絕的是我詹家世代祭祀的根!是我活著的宗族,對死去祖先最後一點念想!此恨……不共戴天!不死不休!”最後四個字,如同從鐵齒中硬生生鑿出來,帶著一種鐵腥味的決絕。

“我的鹽池,”角落裡,祝跪那略帶沙啞的壓抑聲音也響了起來,仿佛在應和冰水裡融入了另一種灼燒的岩漿,“沒了鹽鹵……那些靠水靠我池底那點薄鹽活著的族人子侄們……冬日裡怎麼辦?我祝跪百年之業,要在我手中成為餓殍遍地,饑寒號哭的地獄?我一輩子恪守忠謹……換來此等下場?叫我如何去見……九泉下的父親?”

一直坐在最陰暗處沉默著的蔿國,這時才緩緩抬起頭。他臉上的每一道深刻皺紋似乎都積滿了最深沉的暗影。比起一個月前在獸苑工地上,他更加枯槁了幾分,雙眼深陷如同兩個無光的深洞。他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得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我的族人們……已經開始挖野菜……剝樹皮了……”他喉管裡發出一陣古怪的嗚咽,像是血塊在堵塞,“沒了那菜園……冬天……寒冬……”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猛地伸出手抓住自己胸前臟汙不堪的葛布衣襟,幾乎要將它生生撕開,指骨凸起如墳,“我蔿國……堂堂一伯!眼睜睜看著族人……走投無路!我的錯……我無能……可恨哪!姬閬小兒……好狠的心!”

“都夠了嗎?”一直背對眾人站在小店唯一一扇蒙塵小窗邊的人影終於轉過身。跳動的油燈艱難地勾勒出邊伯那張蒼老至極、布滿縱橫溝壑的麵容。他須發蓬亂,乾枯如同經霜的秋草,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隻曾經飽讀經綸、明察秋毫的眼眸,此刻卻像兩塊被長久浸泡在血漿中、已經乾涸凝固的血晶石——沒有淚光,隻有一種駭人、沉凝到能焚毀一切的殷紅。他身上穿著那件因匆忙而未來得及漿洗、沾染著泥土和汙漬的破舊朝服,每一道褶皺都在訴說著一品大司徒驟然跌落泥塵的悲憤與決絕。

他枯瘦、布滿老人斑的手,緩緩伸入破舊朝服那寬大的袍袖深處。當他再次抽出來時,掌心裡牢牢攥著一片東西——粗糙、不規則,泛著青灰石質冷硬光澤的斷石殘塊。那正是當日姬閬宮衛撞塌他的府邸府門時,門匾碎裂崩落下來的一塊殘片。昏黃的燈火中,那斷茬處鋒利、尖銳的棱角閃爍著微芒,如同淬煉出的一把仇恨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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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伯將那殘石碎片高舉過頭頂,微弱的燈光下,那粗糙的斷茬紋路,隱隱還能看出半個“府”字刻痕的邊角。油燈爆了個微弱的燈花,光線晃動了一下,他布滿血絲的老眼在殘石的冷光映照下顯得赤紅如火:

“斷石為契!祖業不存,吾輩何生?苟安?”他那隻枯瘦如鷹爪的手緊攥著石片殘刃,因用力過度,指縫間已開始滲出幾縷細微的血絲,“還是斷頭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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