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壽,那個在明堂之上如鬆柏般挺拔,曾令周景王姬貴眼中盈滿欣慰的繼承人,終究沒能熬過成周濕冷的冬天。他的棺槨,那沉重、冰冷、象征著終結的龐然大物,此刻就停在太廟那幽邃恢宏的西階之上。太廟之內,千年的宗法威嚴如同無形的重物壓迫著空氣,巨大的青銅禮器在昏暗中反射著冰冷的光,壁上懸掛著曆代先王的畫像,他們的目光似乎穿透時間的塵埃,注視著這後繼者的凋零。太子壽的遺體裹在玄黑與赤紅交織的紋繡袞服裡,那代表著最高身份的華服,此刻成了華麗的殮衣,在沉沉垂落的素白帷帳遮蔽下,沉寂得如同廟堂深處那些巨大銅鼎投下的、濃稠得化不開的影子的一部分。鬆柏的煙氣在殿內無聲地盤旋繚繞,那香氣本應令人心神寧靜,此刻卻混合著死亡的冷冽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哀慟,濃稠得令人窒息。絕望的暮氣與冰冷的死亡陰影糾纏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有幸或不幸踏入這聖域空間的人心頭,無論是持戟肅立的甲士,還是垂首屏息的宗室卿士,抑或是那些隱在帷幕後、不敢發出半點聲響的內侍宮人。時間仿佛凝滯了,隻有那盞放置在靈柩旁的青銅壁燈,其內跳躍的火焰帶著微弱而執拗的熱度,伴隨著燈油的劈啪輕響,將搖曳的、昏黃的光影投射在周景王布滿褶皺的臉頰上。那光影如刀,在他深刻的皺紋溝壑間刻畫出更加深邃、飄搖且不定的線條。他枯槁如同秋風中朽木般的手指,已經許久地按壓在冰冷的楠木棺槨邊緣,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根根凸起,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非人的慘白,似乎要將全身的力量,乃至最後一絲希望,都釘死在這禁錮著愛子的木匣之上。他弓著背,頭深深地垂下,唯有微微起伏的肩胛顯露出這尊石像尚存一絲生息。那是一種被命運重拳反複捶打後,僅餘下殘渣的本能戰栗。
“……猛,”極度的沉寂之後,聲音終於艱難地撕裂了濃稠的空氣。周景王的聲音在靈前響起,喑啞、乾澀,如同寒風中相互摩擦的枯枝發出的刺耳聲響,刮過人心。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用儘殘存的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近前來。”
少年王子猛如同受驚的稚兔,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張尚存稚嫩卻已過早刻上悲傷印痕的清瘦臉龐上,一雙眼睛因日日夜夜未曾停歇的哭泣而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此刻,這雙眼睛因為恐懼和茫然瞪得極大,仿佛被驟然投入獵人羅網中的幼鹿,倉惶、無措,完全迷失了方向。在數十道目光的注視下,他艱難地拖動著自己沉重的雙腿,仿佛每一步都在蹚過無形的泥沼,磨磨蹭蹭地挪動到棺槨的另一側,終於站定在自己父親投下的、濃重如朽木根係般衰老的陰影之中。他佝僂著單薄瘦弱的脊背,那套倉促趕製的墨色喪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而累贅,更襯托出他的無助與脆弱。
“即日起,”周景王的聲音依然沒有絲毫溫度,如同冰錐,每一個字都冰冷堅硬地砸入人心底最深處,“你便是大周儲君。”他那雙渾濁的眼球深陷在鬆弛的眼窩裡,裡麵交織著巨大的悲痛和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殘酷的審視力量。這雙眼睛此刻如同蒙塵的刀鋒,牢牢地鎖死在王子猛那張因恐懼而更加蒼白的臉上。“汝兄……命薄。”這句話簡短得近乎冷酷,如同最沉重的青銅鼎銘,帶著不可抗拒的千鈞之力,沉沉地壓在王子猛單薄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斷的雙肩之上。這份突如其來的、幾乎帶著詛咒意味的重任,也如同一柄燒紅的烙鐵,帶著灼烈刺痛的星火,狠狠地烙印在旁邊陰影裡垂手侍立的那個人——景王的庶子,王子朝的心底。王子朝幾乎是完美地融入了幽暗殿壁的墨色背景裡,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隻有他那同樣緊握成拳、指節同樣因用力而泛白的手,微微垂下的眼睫下急速掠過的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銳利光芒,以及在聽聞“儲君”二字時控製不住的、那細微的、喉間不易察覺的滾動,才能窺見那深刻印痕下的驚濤。那是一種混合了荒謬、不甘與巨大刺痛的情感,伴隨著“命薄”二字,尤其銳利地刺穿了他竭力維持的平靜外衣。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內心深處某種東西碎裂的輕響,然而他臉上的肌肉卻紋絲不動,甚至對著景王微微頷首,姿態恭敬而無懈可擊。
喪期的氣息沉重地纏繞著王宮的每一個角落,連初生的朝陽透過偏殿的雕花軒窗斜切而入的那抹微光,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層黯淡的灰。它努力穿透殿內沉澱了一夜、殘餘的冰冷寒氣,卻隻帶來一片有氣無力的暖色。王子朝如同過去的每一個清晨,身形舒展而從容地踏入偏殿。他的步伐沉穩,帶著一種固有的節奏感,即便是在這國喪期間,那份源自骨子裡的克製與風儀也未曾稍減。他雙手捧著一盞冒著氤氳熱氣的陶盅,步履輕緩地走向父親。空氣中彌漫著沉水香冰冷的氣息和他帶來的那股溫潤甜香混合的奇異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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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安坐。”他的聲音溫潤平和,如同浸潤過上好絲綢的暖玉,“春日濕寒未退,晨起尤甚。兒命人新調了這飴漿,熱飲最能祛濕生暖。”他將陶盅輕輕放在景王麵前的紫檀木幾案上,寬大的玄青色絲質衣袖拂過案麵光潔的漆層,動作沉穩流暢,沒有一絲多餘。
周景王抬起沉重的頭顱。長時間的哀傷和繁重的國事,已經耗儘了他僅存的精神,使他看起來比棺槨停放的數日前更加憔悴蒼老。然而,在看清王子朝的那一瞬,他那雙渾濁疲憊的眼眸深處,一絲難得的光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漣漪,雖微弱卻真切地流露出來。在這痛失愛子和挑選沉重繼承者的雙重巨大壓力之下,眼前這個年長、穩重、應對得體且處處透露出關懷的長子,幾乎成了他孤冷心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慰藉浮木。王子朝放下陶盅後,並未立刻退下,而是極其自然地接過了內侍適時遞來的、用熱水浸透又微微擰乾的柔軟布巾。然後,他極其細致、周到地、如同擦拭稀世珍寶般,為景王拭去眼角因疲倦而凝結的微眵,輕輕擦拭那略顯蠟黃、透著倦怠之色的臉頰和布滿深深頸紋的脖頸。那份源自內心的細膩與自然流露的關切,如同一股無聲的暖流,浸潤著王座上那顆飽受折磨的枯槁心靈。這讓景王那呆滯而悲傷的目光,不由得從王子朝專注而恭順的臉龐上偏移,越過他的肩頭,投向了殿門旁如影隨形般侍立著的身影——太保賓起。賓起年逾六旬,麵容清臒,身姿挺拔如同一棵經年的鬆柏。他穿著深紫色的朝服,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微微垂首,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然而,就在景王的目光剛剛觸及他那花白鬢發的瞬間,賓起仿佛心有靈犀,極輕微地抬了一下頭,目光恰與景王相遇。沒有言語,甚至沒有一絲表情的波動,賓起隻是極其輕微、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然而,他那雙平日裡平靜如深井般的眼眸,此刻卻如深秋寒潭之下湧動的兩股強勁暗流,無聲無息,卻攜帶著穿透人心的千鈞之力。在這短暫到無法用時間刻度衡量的目光交彙中,一種極其危險、蘊含著雷霆萬鈞卻又秘而不宣的默契,在這壓抑的沉默裡驟然達成!這默契比任何詔書都更加沉重,仿佛將整個偏殿的空氣都瞬間凍結。唯一能刺破這沉沉死寂的,隻有周景王那隻枯瘦的、骨節突出的手,無意識地在手中那青銅酒爵冰涼而堅硬的鎏金邊沿上反複地、緩慢而執拗地摩挲時,發出的那輕微卻無比刺耳的、如同砂礫摩擦骨骼般的刮擦聲。
這溫情而暗湧的一幕,被一道突兀闖入的、怯懦而遲疑的身影所割裂。王子猛站在殿門口,仿佛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他那過分瘦小的身軀裹在過大的喪服裡,顯得格外伶仃。“父王……問安。”他用一種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囁嚅著,勉強行了禮。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藏不住的畏縮和因缺乏閱曆而展露無遺的生澀稚嫩,像一把小刀,瞬間劃破了方才那點微弱的暖意。他垂著眼,不敢直視父親,手指不安地絞著寬大的衣襟下擺。景王握著冰冷酒爵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突兀地向外挺立,在乾枯的皮膚下顯出森然的白骨之色。他那雙深陷在歲月刻痕中的眼睛,在短暫地掃過王子猛那張寫滿驚懼與怯懦的臉龐時,剛剛浮現的一絲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水滴,迅速、徹底地冷卻、凍結,覆上了一層幽暗刺骨的寒冰。他幾乎沒有任何停留地迅速移開了視線,仿佛那是一塊無法忍受的灼燒的烙鐵。目光重新落回到旁邊挺拔如鬆、恭謹垂手的王子朝身上時,景王眼中的那層厚冰才又像遭遇了春陽照射,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融化,溫度艱難地回升,眼底深處,那隱秘的權衡與不甘再次翻滾沸騰。
在朝議的恢弘殿堂之上,那份隱秘的洶湧激流更為明顯。每當景王提出涉及國計民生的艱難議題,或是關於諸侯邦交的棘手處置時,王子朝的應對總是能從紛繁的表象中直抵核心。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清晰,條理分明,提出的策略往往兼顧法理與實情,務實而沉穩。有時引經據典,切中肯綮;有時分析利弊,直指要害。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和遠超其年齡的成熟見解,如同一陣清冽的春風,總能恰到好處地短暫撫慰景王憂悶如磐石的心緒。反觀按製度須隨侍在景王身側、立在禦座前階下的太子猛,則愈發顯得局促不安。當沉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期望他能有所表示時,他多半是麵色慘白,身體微微發顫,嘴唇翕動幾下,最終卻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或者求助般地望向旁邊的老師或大臣,汗水甚至浸濕了鬢角。殿堂之上,群臣垂首,但那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在王子朝與王子猛之間悄然逡巡,沉默中潛藏著複雜的審視與掂量。
而賓起,這位深諳禮樂教化、精通典章曆史的長者,更是成為了景王最常相伴左右的智囊。春日的氣息終於艱難地驅散了些許宮中的寒濕。禦花園裡,初生的嫩葉在枝頭舒展,春鶯在剛剛綻放的桃李叢中發出清脆的初啼。在一座臨水而築的精巧石亭中,賓起與景王憑欄而坐。石幾上的玉罍裡,浮動著幾片剛剛焙乾、散發著自然清氣的荼葉,熱氣嫋嫋升騰,帶著山野的微苦與回甘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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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夏長,天地之道也。”賓起並未急著切入要題,而是抬起清臒的手,從光潔的石案上極其自然地撚起一枚被微風吹落的桃花瓣,輕輕摩挲著那柔嫩的粉色。“王子朝天資沉潛,”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是不疾不徐,如同山澗流淌的溪水,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其誌非囿於禮器宗彝之間,拘泥於繁文縟節。臣觀其心誌,常思宏圖之略。”他將那枚花瓣放回石幾,目光悠遠地望著亭外水麵漾起的漣漪,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昔周公製禮作樂,奠定我周朝八百載根基。然先賢所為,非徒墨守其陳規也,乃上觀天命之流轉,下察生民之所需,於天地人神交泰之際,立創垂統之基業!”他略作停頓,目光收回,銳利地看向景王,加重了語氣,“今朝兒披覽簡冊,觀夏、商、三代興替成敗之策,常懷振聾發聵之思,其目光所見,其胸懷所蘊,非守成固本之才可比,乃是……開創之器!”這番話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景王的心弦上。景王放下了手中那隻精致得宛如玉璧的青瓷茶盞。茶盞落在石幾上發出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脆響。他的目光從賓起那雙充滿智慧與期許的眼睛上移開,穿透了亭內纏繞盤旋的溫熱茶煙,穿過紛飛的點點柳絮,極遠地投向苑囿深處那個熟悉的身影——王子朝身著窄袖勁裝,手持一張長弓,正對著百步之外的草靶凝神靜氣。搭箭、引弓、開滿如月!姿態穩如山嶽,目光銳如鷹隼。崩的一聲銳響!箭去若流星,精準地釘入靶心紅點!少年挺拔的身姿在春光下,宛如一株蓄勢而生的青鬆,充滿了力量與生機。景王的目光明滅不定,有欣賞,有追憶太子壽時的溫暖,有對猛的無望,更多的是一種深邃的、難以言說的野望與掙紮在規則束縛下的不甘。良久,一聲低沉如同發自九幽深處的慨歎從他緊抿的、蒼白的唇齒間滑出,像一塊沉重冰冷的巨石投入幽深死寂的深潭,瞬間激起軒然大波!這微弱的歎息不僅重重砸在賓起心上,更是讓周遭侍奉的宮宦心跳驟然失序加速,幾乎要撞破胸膛!
“此子……或真能紹承天統,廓清積弊頹勢乎?”話語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飄忽的疑慮,可那若有若無的尾音卻帶著一種近乎詛咒般的力量,懸停在氤氳的荼煙之上,久久盤旋不散,比任何金聲玉振的宣告都更具千鈞之重!它像一顆劇毒的種子,瞬間在聽見之人的心田中生根發芽,扭曲蔓延。亭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聽見遠處,王子朝再次引弓試射時,弓弦緊繃到極致又驟然鬆弛震顫的嗡鳴之聲,以及更遙遠處,苑囿深處未曾受驚的麋鹿發出的悠然鳴叫。那聲音如同敲響了某種禁忌的警鐘,在春日暖陽下彌散開不祥的寒意。
那絲不祥的寒氣,早已在太仆府邸的隱秘角落凝聚成實質的殺意。府邸深處,一間門扉緊閉、窗戶皆被厚厚絨簾遮擋的密室,隔絕了外界哪怕一絲的光線與聲音。唯一的來源是一具巨大的、繁複如樹的連枝銅燈架上燃燒著的油脂燈火,昏黃、搖曳的火光在四壁投下龐大而扭曲、不斷舞動的黑影,如同潛藏的惡魔在無聲咆哮。
“狂悖!無恥之尤!”太仆劉蚠的指關節狠狠砸在麵前那張厚實的楠木案幾上,發出悶雷般的咚咚巨響!每一次捶擊,牆上他那巨大的影子都隨之劇烈地晃動、膨脹,幾欲撲滅那微弱的火源。他額頭上的青筋如暴怒的虯龍般根根賁張跳動,麵色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漲紅發紫。“嫡庶貴賤,高下有分!此乃天地綱常!祖宗律法!維係我社稷萬年磐石之基!”他幾乎是咆哮著,聲音嘶啞欲裂,“賓起這個老匹夫!巧舌如簧,妖言惑主!他竟敢慫恿天子動搖宗法根本,行此倒行逆施之舉!他將我大周列祖列宗置於何地?!又將這天下法理人倫置於何地?!”巨大的影子隨著他猛烈的動作在牆上狂舞,如同失控的心魔。“一個賤婢所出的庶子!居長已是陛下無上恩典!就該感恩戴德,安守本分!如今竟敢覬覦傳國大寶?這何止是僭越?這是要生生撕裂我姬周王室的冕服!將我王族內部的瘡疤和腐爛暴露在天下諸侯的睽睽眾目之下!引兵戈於門庭!這是國破家亡的大禍啊!”劉蚠圓睜的雙目赤紅如血,燃燒著無法遏製的幽暗火焰。在那跳躍的火光中,他似乎已無比清晰地看見了烽煙四起、金甌碎裂、象征王權無上的九鼎傾覆崩壞的末日景象!他感到一陣發自骨髓的冰冷。
坐於下首的卿士單旗,素以性情沉穩冷峻、心思縝密如鐵而著稱。他穿著深色的常服,坐姿如鬆,此刻那張平日裡幾乎看不出情緒起伏的臉上,也被一層凝重如深秋寒鐵、冰冷如霜雪的氣息所覆蓋。他那雙狹長而銳利的眼睛,如同兩道淬過寒冰的鋒芒,冷冷地掃過劉蚠因激憤而青筋暴起、汗珠涔涔的脖頸,低沉而冰冷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冷的鐵塊砸在楠木案幾上:“賓起此獠不僅巧言如簧,蠱惑君心,更兼其在朝中經營多年,根深蒂固。那老賊深得陛下信重,其言每能切中天子憂患之樞機。更要緊的是王子朝,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年紀雖輕,卻極擅韜光隱晦,深藏不露。其心機城府,其勃勃野心,其隱忍之能,皆深不可測!絕非劉猛那般一眼能望透的孺子可比!”他微微一頓,指節下意識地輕輕屈起,指關節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哢”輕響。“此兩賊已成‘雙璧’之合!狼狽為奸,步步緊逼!他們的每一次進言,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對太子的無形傾軋,都在鬆動著陛下心中那根名為‘嫡長子’的朽壞支柱。王心已然動搖,且肉眼可見!一旦……一旦儲位易主,立庶廢嫡,周室必將天翻地覆!承繼了千年的朝綱法度會瞬間崩塌!人心——包括那些早已蠢蠢欲動的強大諸侯——會如洪水般失去敬畏!禮崩樂壞隻在朝夕之間!”單旗的聲音愈發寒冷,最後幾字更是如同萬載玄冰凝結的冰棱,刺骨生寒:“此二賊一日不除,莫說你我的身家性命如同螻蟻微塵不值一提,便是這姬周八百年社稷宗廟……也危如累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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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目光在這幽暗詭譎、被龐大扭曲鬼影充斥的密室裡猛烈地碰撞、交織。空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驟然壓縮,沉重粘稠得令人無法呼吸,連銅燈裡跳躍的火苗似乎都在瞬間凝固!唯有那燈焰燈芯在極致的死寂中發出幾聲細微卻無比刺耳的劈啪爆響——那是陰謀被反複捶打、最終淬煉成致命鋼刃時發出的殘酷之聲!在沉默的對視中,他們已然窺見的未來圖景,唯有濃稠得化不開的鮮血才能鋪就!除掉賓起與王子朝,已經不是一個可供選擇的策略,而是關乎他們信仰的整個禮法世界存亡、關乎他們所維護的“天道倫常”的唯一生路!是必須用儘一切力量、不惜代價去攫取的生門!殺機,已如離弦之箭,再無回頭之路。
前520年的春天,就在這重重陰謀與無聲的對峙中艱難到來。然而,這個季節在洛邑王城的殿闕宮室間彌漫的氣息卻顯得格外詭異、纏綿而又險惡。雖然已是春暖之期,料峭的寒意卻如同跗骨之蛆、陰魂不散,頑固地盤桓縈繞不去。本該是暖陽熏風、桃李爭相吐露芬芳的好時節,整個王城上空卻仿佛被凍結在了晦暗厚重的冰層裡。沉甸甸的鉛灰色陰雲終日低垂,盤踞在宮殿金頂琉璃瓦的最高處,如同某種龐大而凶險的、預示著災禍的不祥預感,沉重地懸在九重宮闕的鎏金飛簷和朱紅巨柱之間,久久不肯散去,也拒絕向人間投下哪怕一絲和煦的春光。連禦花園中悄然綻放的花朵,都蒙上了一層陰鬱的灰敗之色。
一日清晨,更是清寒刺骨。天邊隻透出幾絲慘淡的微明光亮,如同病人昏睡中艱難的喘息。周景王強撐著連日來因哀痛和焦慮而倍感疲憊的身體,在含元外殿那張冰冷的禦座上勉力坐定。殿內殘留的、尚未被晨曦驅散的夜氣,混合著無數青銅禮器自身散發出的那種特有的、如同墓穴般的森寒冷冽氣息,不斷地侵襲著人的體膚。即便肩上搭著厚實柔軟的玄狐裘衣,景王依然感受到一絲源自骨髓深處的冰冷寒意鑽心而來。他在沉重的憑幾上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試圖驅散那份陰冷帶來的僵硬與不適。就在這時,殿門外侍立的謁者低聲通傳:太保賓起求見。
賓起一如既往地垂首、邁著略顯急促卻不失沉穩的步伐趨步而入。他的步履在地麵光滑如水的青石板上發出細微的回響,打破了殿中那濃稠得令人窒息的沉寂。“臣賓起,叩見大王。”他按例行禮後,沒有過多的繁文縟節,抬起那張雖布滿皺紋卻依舊保持著驚人明亮與穿透力的蒼老麵孔,目光如寒星穿透殿內沉鬱凝滯的空氣,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沉重:“稟大王,晨起巡視宮苑,有雄雞異象顯現,臣觀之不祥,不敢不奏!”
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景王疲憊的臉上更深一層的倦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他倚著憑幾,眼神顯得有些渙散,隻是極其疲憊地微微抬了抬枯瘦如同鷹爪般的手掌,用動作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賓起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專注而銳利,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也壓低了稍許,卻仿佛帶著一種魔力,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釘入景王的耳鼓:“苑中所畜雄雞,素來以羽色華麗、鳴聲雄壯者為首,稱王於群雞之上。然則今日所見,奇詭異常!”他稍作停頓,像是在醞釀更具衝擊的言辭,“那隻雞王,其尾羽修長絢爛,本是其威嚴之象征。然近日,臣覺察其尾羽愈發繁冗華麗,幾已拖地。更奇的是,今晨臣見其立於苑池旁那片被夜露浸潤得泥濘不堪的高阜之上,昂首朝向這低沉壓抑的厚重陰雲,竟然頻頻彎頸、回頭,奮力啄咬、撕扯自己那引以為傲的華麗長尾之翎羽!”他描述的每一個細節都極其鮮明,話語頓挫,如同重錘一下下鑿擊著殿內凍結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冰封的水麵上重重砸出一圈驚心動魄的裂紋!“其狀奮然,如同搏擊勁敵!其鳴淒厲,直欲穿破雲霄!禽鳥尚且有如此靈智,深知錦繡其外而冗贅笨拙者,必將拖累其身,甚至引來滅頂之災!王者亦然啊——大王!”賓起的聲調陡然拔高,如同戰場上的號角劃破沉悶的晨霧,又如一柄鋒利無匹的寒刃驟然劈開凝固的寒氣!平日裡深邃睿智的雙眸,此刻竟燃起兩簇在寒夜中跳躍燃燒的幽藍色磷火,帶著一種似乎能穿透靈魂、灼傷人心的灼烈與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不再避諱,字字如鑿如刻,重錘般敲擊在所有人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儲君之位,上應天命,下係國本!其尊崇高貴如禽鳥之華翎!然翎羽雖美,若不與其位相配,長則必反受其亂!猶如那雞王之尾,徒增拖累!一旦羈縻猶豫,未及時決斷剪除這冗贅之患,待其根深蒂固、尾大不掉之時……悔之晚矣!國將不寧!必將生出天大禍患!”他再次停頓,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火焰燃燒到幾乎沸騰的程度,死死地、不閃不避地直視著禦座上那個身影,用儘全力喊出最後的諫言,聲音沙啞卻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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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翎既已成冗贅,便不再是華美,而是索命之贅疣!必當效法那雞王之勇——啄去!儘速啄去!以此方能安社稷,定人心!扭轉乾坤之機稍縱即逝,失不再來啊,大王!”最後幾字如同耗儘了他全部的生命力,帶著撕裂般的悲愴與極度的渴望。
話音落定,整個含元外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仿佛連殿柱間流動了幾百年的空氣都瞬間被凍結成了堅冰!沉重得讓人隻能聽到血液在耳鼓中瘋狂奔流鼓蕩的巨大轟鳴!唯有賓起因傾儘心力、情緒激動而發出的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在那冰冷的、如同實質般的寒濕氣流裡,帶起微瀾。就在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高處燈台上,一支巨大的、粗如兒臂的火燭,橘紅色的火焰猛然間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拉扯,爆跳躥高了一尺有餘!那驟然爆燃的熾烈光芒,瞬間將幽暗的殿角照亮,亦清清楚楚地映亮了禦座上那張枯槁的麵容——周景王那向來刻板僵硬的嘴唇驟然抿緊,抿成了一條生硬的、沒有任何血色的直線,而眉宇之間那道深刻的豎紋,在火光跳躍的刹那,變得如同刀劈斧鑿,深得驚人!那雙疲憊、渾濁的眼眸中,瞬間爆發出一種極其複雜的光芒——有憤怒被驟然點燃的火焰,有長久積壓的不甘被徹底點燃的悸動,有麵臨抉擇深淵的巨大恐懼,還有一種仿佛沉睡的野獸被突然驚醒時才會顯露的、原始的、殘忍的凶芒!這光芒一閃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幻影。景王的目光驟然從賓起火熱得幾乎燃燒的臉龐上移開,越過他蒼老的身形,越過殿宇高闊而空洞的門窗,投向遠方那片被厚密鉛灰色陰雲完全遮蔽、灰蒙蒙如同凝固了的世界。長久的沉默像是無數冰冷的巨石堆疊累積,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碾磨著每一寸神經!心跳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最終,他那隻枯瘦乾癟、遍布褐色老人斑的手掌極其緩慢地從錦緞衣袖中抬了起來,五指微張,似乎要抓住虛空中的某種決定。那抬起的過程緩慢而沉重,似乎承載著萬斤重量。然而,那隻手最終沒有指向任何方向,也沒有拍擊任何案幾,更沒有發出任何雷霆之怒。它隻是微微停頓了片刻,帶著一種無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種被極深刻觸動後的無力感,然後複又沉重地、無聲地落下,虛軟無力地落回到他身側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隻疲憊而意興闌珊地、對什麼都不置可否地輕輕揮了揮。
這一揮,何其輕描淡寫!
沒有憤怒的斥責之言,沒有雷霆萬鈞的叱罵,甚至沒有一絲因被忤逆尤其是被自己倚重的老臣如此直刺心底隱秘)而應有的驚愕與震怒!
隻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如同沼澤淤泥般沉滯的疲憊!
然而,正是這看似波瀾不驚的默然與揮手的疲憊姿態,卻蘊含著山崩海嘯般的力量!那無言的沉默本身,正如颶風中心氣壓的驟然沉降——海麵異常的平靜之下,醞釀的卻是足以摧毀一切、顛覆乾坤的滔天巨浪!比任何雷霆萬鈞的叱責都更加令目睹這一幕的人心旌搖蕩,魂飛魄散!
被這道驚雷劈開的宮廷暗流,再無法歸於永寂。驚蟄的雷霆,已然將這深冬蟄伏的所有蛇蟲鼠蟻、所有潛藏深土下的貪婪、野心與陰毒,徹底驚醒!太仆府密室裡的陰謀之火在賓起大膽勸諫之後,燃燒得更加熾烈而瘋狂。朝堂之上,太子猛按製出現在那距離禦座最近的位置,然而他蒼白畏縮的身影在恢弘朝堂的巨大陰影下,顯得愈發渺小、搖搖欲墜,幾乎被周圍無數肅立的玄色朝服和銳利目光所吞噬。與之相對照的是,王子朝的身影出現在朝堂上的頻率顯著增高。每當遇到臣下稟報某些邊鄙難斷的瑣事,或是諸侯邦交上的微妙變局,景王不再僅將目光投向階下的太子猛,而是會習慣性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考量與探究,將視線投向站在宗親隊列中、那個身姿挺拔的長子。而王子朝總會適時地、不著痕跡地走出隊列,儀態無可挑剔地躬身行禮,然後給出自己審慎而明晰的看法。無論是關於農時水利的督管建議,還是對某些小邦貢賦異議的處理辦法,他的觀點大多清晰務實,邏輯順暢,有時還會援引一兩句古老的箴言以示對傳統的尊重。他的陳述不疾不徐,聲調平和卻自有力量,與太子猛那磕磕絆絆、常常詞不達意的窘迫形成了尖銳而無聲的對比。
景王那渾濁而威嚴的視線,如同無形的天秤,在王子朝沉穩清晰的奏對與王子猛因緊張而幾乎失語、隻能求助般地望向自己的老師的窘態之間來回逡巡。每一次目光的掃視,都如同在丈量著深淵兩壁之間的距離,在評估著天平的傾斜角度。那目光中的審視、掙紮、權衡,越來越濃。而在殿堂之外,在長長的、回蕩著無數腳步回音的殿廊之下,當偶爾遇到迎麵而來的劉蚠或單旗時,王子朝總會極其自然地停下腳步,對著劉蚠這位太仆,對著單旗這位地位重要的卿士,極其恭敬地行禮。動作標準,姿態完美,眼神低垂,口中恭敬地稱呼著:“太仆大人”,“單卿”。謙卑得幾乎無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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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就在那短暫的、近乎瞬息的垂首之間!
在那低垂的眼瞼遮蔽之下!
一道銳利得如同剛剛淬火磨礪、尚未出鞘卻已然劍氣透骨的寒光!如同暗夜中潛伏的毒蛇驟然睜開的冰冷豎瞳!
會從他深若寒潭的眼眸最深處一閃而逝!帶著洞穿人心、看透一切虛妄的犀利,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敵意,也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絕對力量感,精準無比地刺向劉蚠,刺向單旗!
那目光穿透所有繁複的官服綢緞,如同冰錐臨脊!
每一次這短暫而致命的目光交錯而過,劉蚠握著象牙朝芴的手便會不受控製地收緊一分、再收緊一分!那堅硬柔韌的玉質朝芴的邊角幾乎要深深地嵌入他肥厚掌心的肌肉深處,留下無法消退的微凹紅痕與刺骨的寒意!寒意順著骨髓蔓延全身。他耳畔會不受控製地再次回蕩起景王聽完賓起勸諫後,那含混模糊卻如同魔鬼詛咒般的三個字尾音——“當啄去”——這如同地獄魔音般的聲音,如同懸在他後頸之上、隨時可能落下的冰冷斷頭鍘刀!那未曾落地的判決,是對他最深的淩遲!
而更令劉蚠和單旗感到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的,是賓起那無處不在的目光!無論是在朝堂的肅穆殿堂,還是在廊下步履匆匆的狹路相逢,抑或是在相對寬敞的宮苑甬道上,賓起那雙蒼老卻銳利得如同鷹隼的眼睛,總能在不經意間落在他們身上。那目光不像王子朝那般帶有直接的刺骨鋒芒,卻更加陰冷、幽深,如同兩條在暗夜中悄然蟄伏的毒蛇,冰冷滑膩地從上到下審視著他們,那感覺如同被一條濕冷的蛇纏繞過脖頸。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們層層疊疊的朝服和故作鎮定的表皮,直接刺入他們心中翻騰洶湧的驚濤駭浪和那些密室裡點燃的、見不得光的陰謀火焰!賓起,這位曆經三朝的老臣,幾乎不需要任何激烈的言辭,他僅僅用這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帶著審視與洞悉意味的注視,便足以在他潛在的政敵心頭進行著一場漫長而持續不斷的、看不到儘頭的淩遲酷刑!他的注視本身,已成為最可怕的武器。
四月,本應是洛邑王城最為明媚的季節。東風夾雜著暖意席卷宮城內外,禦道兩旁、宮苑深處,楊柳柔曼的枝條上白色柳絮飛舞,如同漫天溫軟潔白的春雪。然而這旖旎的春雪,卻絲毫掩蓋不住從城北方向傳來的、那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號角嗚咽之聲!那聲音並非來自戰場,卻帶著如同戰場般的厚重殺氣。它穿透重重宮牆,清晰地宣告著一場關乎權力與生死的盛典——王廷一年一度的春日大蒐田獵即將在北山獵場正式開啟!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遊獵,這是王權威嚴的展示,是力量與勇武的演練,也是權力場外的較量場!
清早,天色依然被濃重的暗青色籠罩,黎明的前兆尚在掙紮,並未完全驅散夜晚的深沉。沉重的宮門在晨霧中被數十名甲士合力緩緩推開,巨大的門樞轉動發出如同巨人骨骼摩擦般的生澀刺耳聲響,沉重地撕裂了王城黎明最後殘存的、近乎凝固的寂靜。周景王出現在了宮門高聳的陰影之下。
他今日不同朝堂之上那莊重威嚴的袞冕華服,而是身披一套精心打造的全套玄青色犀牛皮戰甲,甲片緊密厚重,其上用赤金鑲嵌勾勒出古老威嚴的蟠螭紋飾。在拂曉前那慘淡而薄涼的天光映照下,這些赤金紋路流轉著如同乾涸血液般的暗沉光澤,散發出一種純粹的、不近人情的冰冷和肅殺之氣。侍從牽過他平日最鐘愛的那匹神駿戰馬——通體烏黑如最上等的墨玉,無一絲雜毛,體型雄健異常,正是名馬“驌驦”!景王矯健地一蹬馬鐙,躍上馬鞍。那匹通靈性的驌驦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今日非同尋常的氣息,高昂的頭顱不安地噴出團團白蒙蒙的熾熱鼻息,帶著草料氣的濕意;強壯雄峻的蹄子焦躁地、富有節奏地不斷刨刮著宮門前鋪陳的巨大、光滑、冰冷的青石板地麵,發出清脆、急促、如同千萬細小冰棱同時碎裂迸濺般的噠噠噠噠敲擊聲!這聲音在空曠無人的殿前巨大廣場上反複回蕩、撞擊,更添肅殺之氣!景王端坐在神采飛揚的戰馬背上,一手緊握韁繩,一手自然地搭在腰間的錯金劍柄之上。他深沉如古井的眼眸穿透前方整齊排列、甲胄鮮明、如同鋼鐵森林般的護衛甲士隊伍和那如林般矗立、色彩鮮明的旗幟海洋,直直地投向王城之外那如巨獸匍匐、青黑一片的北方山脈的莽蒼輪廓。在他深若寒潭的眼底最深處,一絲決絕的、不容置疑的、如同九天雷霆般暴戾凶殘的殺機一閃而逝!他已經厭倦了等待,厭倦了那“雞尾自啄”的被動局麵。他不再甘願做一個等待天意裁斷的旁觀者,他要親手執刀,親自下場割除那兩塊已經在他心頭腐爛發臭、威脅社稷安危的惡疾癰疽!
“起——駕——!”侍立在禦駕旁、身著大紅禮服的掌禮大仆的聲音高高揚起,帶著一種類似金屬摩擦撞擊般的奇特質感和無法形容的威嚴,仿佛金戈相交,瞬間點燃了隊伍蓄勢待發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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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人馬開始移動。景王端坐馬背,就在龐大的車隊即將啟動前的一瞬,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轉動了一下頭顱。那看似無意的側身回顧,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不著痕跡地、迅疾地掃視過身後侍從群中那兩個特定的身影——單旗與劉蚠。他們二人也早已換上象征身份等級的戎服獵裝,腰間佩劍懸弓,儼然一副忠誠武士準備隨王射獵的模樣。劉蚠乘坐著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堅固戰車,脊背挺得筆直如孤絕峭壁的青鬆,端立車上車右的位置指揮位置),麵色沉凝如一塊曆經千年風霜的玄鐵,緊握手中的青銅長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在他旁邊車左位置控馬的單旗,則顯得更加內斂深沉,微低著眼瞼,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整理著自己護臂上那用來固定皮革的、已無比整齊的繩結。沒有人知曉,就在那華麗戎服的束帶緊貼內襯之處,在他們腰腹緊束的最隱秘角落,兩把樣式尋常卻淬過奇毒、刃口磨礪得薄如最脆弱的紙張、淬毒的暗啞鋒刃閃著幽綠寒光的三寸青銅短匕,正如同毒蛇的信子般,冰冷而沉寂地緊貼在他們炙熱跳動的肌膚之上,隨著他們緊張而有力的心跳,傳遞著致命的冰冷與悸動。那是他們準備好的最後生路,也是最隱秘的殺招。
狩獵的隊伍如同一條蘇醒的、巨大而斑斕的彩色長龍,碾過春日裡蔥蘢得滴翠的青草大地,驚起草葉之下無數蟄伏一夜、正享受暖意的微小蟲豸,踏著晨曦微露的熹微晨光,朝著北方雲霧繚繞、山勢逐漸陡峭險峻的山巒深處開拔進發。車輪碾壓新草與濕潤泥土的聲響混合著戰馬低沉的嘶鳴和人語低沉的喧嘩,形成一種低沉而持續的噪音。越靠近獵場,原始蠻荒的氣息便越加濃烈。巨大的公鹿發出的、如同用鈍器擊打厚革般的低沉鳴叫,如同悶雷滾動,由遠及近,由稀疏漸趨密集,在獵場深處山巒密林陡峭的岩壁間反複回蕩碰撞,驚起飛鳥無數!黑壓壓的鳥群如同破碎的烏雲,驚慌失措地在漸漸明朗卻依然蒼白壓抑的天空中盤旋飛舞,發出尖銳刺耳的聒噪。旌旗招展,色彩各異,獵犬的狂吠聲此起彼伏,夾雜著獵手們興奮的呼哨,整個寂靜的山穀如同瞬間被投入了一千座燃燒的烽燧,金戈撞擊的殺伐之氣混雜著泥土被大量車馬輪軸、萬千蹄足瘋狂踐踏碾壓後釋放的濃烈青草汁液的腥澀和混著獸類氣息的濕土味撲麵而來,令人心臟不受控製地加速躍動!一場圍獵的饕餮盛宴即將開席!血的味道已經在醞釀之中!
作為獵場的中心和絕對主宰,周景王親自控韁馭馬,沿著一條相對疏朗開闊的山溪穀地向更深處馳去。溪水清澈冰冷,在初春的山石間跳躍奔流,激濺起白色細碎的水珠。水汽在接近正午的斜陽直射下氤氳升騰,在林間形成薄如輕紗的山嵐,如夢似幻,為這片充滿殺戮氣息的山穀披上了一層詭異的柔紗。周圍的護衛車隊有意地被景王控製在稍遠一些的距離,隻餘賓起和王子朝,以及幾隊最精銳的貼身甲士如影隨形。
“報——大王!”一聲急促的呼喝打破了山穀暫時的相對寧靜!一騎斥候如風馳電掣般從前方密林中衝出,馬匹因急停而前蹄高高揚起,激起一片混合著草屑與濕泥的煙塵,“前方山林陡峭處,虎蹤清晰!爪印深若孩童手掌!是新下山的餓虎!”
獵物出現了!
景王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驟然亮起!喉間發出一聲低沉沙啞、如同野獸狩獵前興奮咆哮般的應和:“嗯。甚好!”他猛地一抖手中堅硬堅韌的牛皮韁繩!“備硬弩!快!”坐下那匹早已通曉主人心意的神駿驌驦,感應到主人那如同炸雷般的亢奮殺意,四蹄猛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如同離弦的黑色閃電箭矢般驟然加速!風馳電掣!那強勁的爆發力將緊隨其後的貼身護衛親隨與身後那龐大的狩獵車隊瞬間甩開一大截!風聲猛烈地呼嘯著掠過他玄青犀甲冷硬的邊沿,鬢邊幾縷掙脫了玉簪束縛的灰白長發在勁烈狂暴的風中如同旌旗般向後疾揚飄飛!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因極度的興奮而繃緊!那是一種被權力欲念、被長久隱忍、被即將到來的大清洗刺激得近乎瘋狂扭曲的亢奮!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那隻象征性的所謂“餓虎”!他渴望著鮮血,渴望著用最快的方式,在獸群橫行的偽裝下,將那兩頭比山林猛虎更令他寢食難安、恨之入骨的“獵物”——單旗與劉蚠——迅速、乾淨、利落地誘入自己精心設計的、天然的死亡圍局之中!唯有他們的血,才能澆熄他心中的焦灼和狂躁!
“緊跟大王!”賓起對著自己的馭手低喝,他的駟車緊隨景王而去。而另一輛更為輕便、由兩名體格矯健的死士馭手駕控的戰車上,王子朝穩穩地立於車左位置,手中緊握著他那張特製的長梢硬弓,弓身光滑如黑玉,弓弦繃緊發出嗡嗡的低鳴。他繃緊的身體保持著隨時可引弓激射的姿態,目光如同獵鷹鎖定了唯一的獵物,一刻不離地緊緊追隨著父親前方如同失控狂飆的黑色閃電般疾馳的背影。他心中沒有一絲為猛虎而起的興奮或擔憂。一種遠超野獸威脅所帶來的冰冷警覺,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毒蛇,早已悄無聲息地、一寸寸地纏繞上他的神經。父親此刻那非比尋常的急迫與殺伐決斷的氣息,那種不顧一切、將眾人甩在身後的瘋狂速度,那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如同餓狼撲食般的貪婪光芒……這一切,都絕不可能是為了一隻潛藏的猛虎所能燃起的狂熱!這絕非一次平常的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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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在景王的策馬狂奔下急劇變得陡峭嶙峋!奔流的溪水衝擊著河床中大小不一的、渾圓滑溜的玄武岩石卵,白沫如雪般翻卷飛濺,轟鳴之聲在山穀回響。景王的馬蹄在溪邊最後一條較為堅實的土路上略作盤旋,目光如同精準的標尺般再次掃過身後——視野可及的狹窄穀口處,劉蚠和單旗那兩輛醒目的、裝飾華貴的戎車,正如他所算計的那樣,也正好驅使著自己的駟馬戰車,緊跟著他殘留的馬蹄煙塵,越過了最後一道光禿的、布滿風化碎石的低矮崖壁凸石,一頭紮進了這條溪穀深處!山勢在此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彎曲口袋地形!而那轟隆奔騰的瀑布就在右側不遠處的懸崖之上!
他們已被成功誘入死地!
就是此刻!
景王枯槁衰老卻因狂烈情緒而灼燒的心臟,陡然在乾癟的胸腔裡猛烈地撞擊著肋骨,發出如同祭壇重鼓般沉重駭人的回響!殺意在血管中奔騰咆哮!他布滿老人斑的雙手猛地用力勒緊韁繩!馬刺重重踢在驌驦的腹部!那匹正全力奔跑的絕世神駒吃痛,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反向力量勒得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淒厲得刺破長空的悲愴長嘶!馬匹前蹄狂暴地淩空踏動之際,景王那原本因年紀而略顯佝僂的腰背瞬間繃緊如滿弓!他借著回身勒馬的巨大衝勢,早已閃電般探出右手,精準地摸向了懸掛在馬鞍左側的鯊魚皮弓囊!一把沉重、弓臂如同成年男子手臂般粗壯的柘木寶雕硬弓被他以驚人的力量瞬間抽出!那冰冷的、蘊含著毀滅性能量的硬木與堅韌牛筋絞成的弓背猛地握入掌心!就在同時,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裡、因劇烈情緒和亢奮殺戮欲望而燒得通紅的眼眸,在握弓的一瞬間陡然迸射出如同暴戾遠古凶獸般的駭人精光!那光芒掃視的瞬間,已經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君臨天下的天子,而是山林獵場中最原始、最冷酷、最渴望鮮血的屠夫!目標清晰地、帶著他積蓄了二十年君王的無邊殺伐之氣和滔天狂怒,狠狠地鎖定在——剛剛驅車衝入溪穀、立足尚未平穩的劉蚠與單旗身上!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因極度的興奮和仇恨而扭曲變形,每一個皺紋都在叫囂著殺戮!
然而!電光石火!命運如同最狡黠的鬼魅,總在最關鍵的時刻撥動逆轉的弦索!
幾乎就在景王抽弓的同時,在距離他最近的那輛戰車之上,王子朝於父親勒馬回身的那萬分之一刹那,捕捉到了那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