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城頭上當值的士兵甲似乎捕捉到了遠處的異動。
“嘿!快看那邊!”士兵甲猛地推了一把正靠著冰冷城垛打盹的同伴士兵乙,聲音裡帶著點不確定的興奮。
士兵乙被推得一激靈,不滿地嘟囔著:“見鬼了?”
士兵甲急切地朝地平線指著:“動靜!有動靜了!像是……回來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西北方向天際線上緩慢顯現出的一片微小的黑影輪廓。
城頭上當值的幾個士兵漸漸聚攏,伸長脖子向西北方向眺望。當那片輪廓愈發清晰,最終變成一杆雖顯破舊卻依稀可辨的赤色大纛時,城牆上先是一陣短暫的騷動和期待的低語,瞬間便被另一股壓倒性的情緒取代。
“是……是周字旗!”士兵甲的聲音帶著一絲失望,“可這隊伍怎地……像是被狼群攆回來的?”
那支在視線中緩緩放大的隊伍,與他們出發時雖雜亂卻尚存幾分聲勢的景象已經判若雲泥。隊列在荒蕪的原野上拉得更長,像一條疲憊不堪、遍體鱗傷的死蛇在蠕動。旗幟大多殘破或卷縮起來,很多旗幟乾脆消失不見。士兵們的腳步沉重得如同綁上了石磨,每個人臉上都隻剩下一種劫後餘生的麻木和對前路完全無望的呆滯。缺口的戈矛扛在肩上,如同沉重的枷鎖。戰車稀稀拉拉,車輪轉動的吱呀聲老遠便隱隱傳來,如同病痛的呻吟。車駕上的士卒幾乎都蜷縮著身體,躲避著並不毒辣的陽光,仿佛也被抽去了最後一絲生氣。
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開始在城牆頭蔓延開來,最終死死抓住了每一個觀望者的心臟。士兵們麵麵相覷,眼中那份早起時殘留的睡意早已被震驚和一股更深重的不祥預感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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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了……肯定是敗了……”士兵乙喃喃地下了結論,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已經嗅到了某種即將降臨的巨大災難的氣息。
隊伍最前方那輛尤為殘破的駟車漸漸駛近。車輪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和木頭呻吟的悲鳴。車上那人身上的重甲,也沾染了厚厚的黃色塵土,頭盔下的麵容刻著深深的疲憊溝壑。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那越來越清晰、卻如同巨大墳墓入口般的洛邑城門。
車輪吱呀,終於碾上了靠近城門的那條還算平整的官道。然而,就在城門洞幽暗的陰影撲來,幾乎要將整個車駕吞沒的一刹那,隊伍末端突然爆發出兩聲淒厲、高亢得變了調的驚呼!
“糧……糧車!咱們的糧車!沒了!”
這兩聲如同裂帛的尖叫,驟然撕破了隊伍回城僅有的那份沉重死寂!
姬咎渾身劇震,猛地勒住馬韁,僵硬地扭頭回望。隊伍末端那片混亂已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
幾輛落在隊伍最後方的老舊牛車被驚惶的人群下意識地圍在核心。拉車的牛原本瘦弱不堪,此刻更是口吐白沫,癱倒在地,四肢抽搐。而那幾輛裝載糧秣的大車——板車上本該被麻袋撐得滿滿的地方,竟赫然呈現出大片刺眼的空隙!
幾個麵黃肌瘦的役夫正瘋狂地將幾袋看似沉重的麻袋從車底掀翻在地。刺啦!麻袋裂開,滾出的並非顆粒飽滿的糧食,而是大片廉價乾癟的秕糠、腐敗的草屑、甚至還有肮臟的砂石土塊!
“假的!全都是假的啊!”一個老役夫嘶吼著,抓起一把摻雜著泥沙的草屑,又崩潰地狠狠摔在地上,枯槁的臉上涕淚橫流。“……出發時裝的麥粟……早……早被……”他目光在混亂的人堆中瘋狂搜尋,最終定格在一個低階押車糧吏顫抖而慘白的臉上。“……被這群豺狼倒賣了!一路偷……一路換了這些東西糊弄我們啊!我說怎麼……”他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下去。連續多日口糧短缺,士兵們連皮帶都勒緊了好幾扣,卻隻能啃食一些難以下咽的麥餅碎屑……那些本該維持最後一點士氣的口糧,竟早已被監守自盜!
“狗賊!”“還我們糧食!”……一瞬間,壓抑了數百裡的憤怒、饑餓和絕望像點燃的火藥桶,在隊伍末端轟然引爆!饑餓虛弱的士兵們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眼中燃起血紅的火焰,瘋狂地撲向那幾個麵無人色、瑟瑟發抖的糧官和他們手下的走卒!拳腳、木棍、甚至石頭,雨點般砸了下去。慘叫聲、怒罵聲、骨骼碎裂聲、木棒抽打皮肉的悶響……瞬間扭結成一團,在城門外的空曠地上炸開。混亂如同瘟疫,迅速向整個疲敝絕望的隊伍蔓延開來。
站在最前方馬車上的姬咎,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仿佛那一拳一腳都落在了他自己朽骨般的身軀上。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口中猛地湧起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腥甜。他死死咬著牙關,將那口血和著無儘的恥辱吞了回去,喉結艱難地滾動著,發出無聲的吞咽聲。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回頭,目光不再看身後那場血腥的騷亂。空洞的雙眼,定定地投向眼前幽深得如同巨獸咽喉般的城洞。那片幽暗深處,是依然懸掛著“天子”頭銜的囚籠,是他出發前以“重振天威”為名、簽下無數空頭債契的地方。
“回……宮……”一個乾澀無比、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從他喉管中艱難擠出,輕得隻有身邊最近的禦手能勉強聽見。那禦手下意識地狠狠抽了一下馬鞭,四匹同樣疲憊到極點的老馬發出最後一聲無力的嘶鳴,踉蹌著拉動車駕,一頭衝進了洛邑城投下的巨大陰影中。
洛邑城,那些手握鑲金嵌玉的華麗絲帛“債券”的富戶巨賈們,如同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從西周公姬咎領著那支幾乎潰爛的隊伍回到城內的第一刻起,便徹底瘋狂了。
王宮,這座象征著天下最高權力的建築,早已不再是禁地。宮門正前方的寬闊廣場,短短數日便被喧囂的人潮淹沒。各種富麗堂皇的輕便馬車擠擠挨挨,馬匹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車上下來的大多是麵色陰沉或焦急的管家賬房,他們被粗壯的仆役簇擁著。更多的則是衣著光鮮卻難掩凶狠之氣的家丁護院,個個眼神剽悍,手中暗地裡緊握著袖筒中的短棍或繩索。人聲鼎沸,討債的怒吼、尖銳的催促、夾雜著惡毒的詛咒和鄙夷的嘲諷,此起彼伏,如同煮沸的油鍋。
“開門!讓天子出來說話!”白圭府上的管事站在一輛高大的馬車踏板上,居高臨下聲嘶力竭地喊,唾沫星子隨著喊聲噴濺。“我家老爺傾儘庫藏助軍!五百鎰金子呐!金子!不是說王師必破鹹陽城?!現在呢?!人呢?!天子的信義呢?!”
“秦宮珍寶?我呸!”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哄笑,一個滿臉麻子的壯漢跳起來,揮舞著手中兩張嶄新的絲帛,大聲嘲謔,“畫在天上的餅倒是好看!看看你們這幫窮酸的周王師!連鞋底都快磨沒了!還想著秦王的珍寶?不如給老子把宮牆上的金釘扣下來頂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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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還錢!把吃下去的糧食吐出來!老子要現糧!”
範巨府中派出的賬房先生則顯得更加陰鷙老辣,瘦削的臉頰凹陷,鷹隼般的目光透過攢動的人群縫隙,死死釘在王宮緊閉的宮門上:“白紙黑字,天子印璽!敢寫就得敢認!陛下躲得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再不開門兌付!休怪我等衝進去……自行理論了!”他身後幾個彪形大漢心領神會地向前一步,雙手抱胸,露出鼓脹的臂肌。
人群的情緒被徹底點燃,如怒潮般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沉重的宮門。那巨大厚重的木門,在無數拳頭、肩膀、甚至車轅的猛烈撞擊下,如同承受驚濤駭浪的礁石,發出沉悶而痛苦的咚!咚!咚!的撞擊聲。每一次撞擊都讓門軸和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外的石階縫隙裡,不知何時被丟棄的幾顆已然發黑的麥粒,在混亂的腳步下被碾成齏粉,混入泥土。
宮門之內,景象對比強烈得令人窒息。外廷的騷動如同驚雷,一聲聲悶響隔著厚重的門板轟入,震得殿宇梁塵簌簌落下。殿內侍立的宦官宮人,個個麵無人色,抖如篩糠,有的死死盯著那發出呻吟的宮門,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驚恐,仿佛門外的不是討債人,而是手持利斧巨錘的閻羅使者。
通往深宮的曲折回廊上,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狂奔。正是內侍總管單老。他的腿腳早已僵硬,此刻卻爆發出一股亡命的蠻力,摔倒了又手腳並用地爬起,顧不上滿身的塵土,口鼻中噴著濃烈的白氣,最後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進了一座偏僻宮苑的月洞門。
小園內樹影凋零,一座約莫兩丈餘高的土築小台孤零零地矗立於此。台基由夯實的黃土壘成,台頂簡陋地鋪著粗糙的石板。此刻,在初春慘淡的日頭下,赧王姬延就半蜷在那冰冷的石台頂上。他身上的玄色袍服沾染了大片汙跡,原本束發的金冠也歪斜不堪,幾縷灰白的散發黏在汗濕而蒼白的額角。他整個人縮在台上僅有的、背風的角落裡,蜷成一個絕望而戒備的姿態,像個在曠野上被狼群圍住的孤老。
單老衝到台下,不顧年邁體衰,手腳並用地開始攀爬那陡峭濕滑的土台側壁。剛爬到一半,腳下黃土簌簌滑落,他一個趔趄,差點摔下。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般的急呼:
“陛……陛下!”
台頂的姬延被這一聲驚呼驚動,整個人如同受驚的狸兔般猛地一縮,渾濁的眼睛充滿了恐懼,下意識地看向聲音來處。
“……陛下啊!!”單老終於爬上頂台邊緣,幾乎是撲到姬延腳邊,一把死死抓住那片汙濁的龍紋袍角,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宮門……宮門要撐不住了啊!……範府和白府的人……抬了巨木來撞!……守宮的衛尉……頂不住了!……”
那淒厲的哭喊混著清晰傳入的“嗵!嗵!嗵!”撞擊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姬延已經脆弱不堪的神經上。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卻隻能發出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寡人……寡人……”
“那些……那些走商!”單老涕淚俱下,臉上皺紋扭曲成深深的溝壑,繼續控訴,“他們……他們在外麵……喊……喊得是……”
外廷宮門處新一輪的撞擊聲浪再次炸響,比前幾次更加猛烈!仿佛有千斤重物不斷砸落!緊接著,一個如同公鴨被踩了脖子般的尖銳破鑼嗓音,穿透了門板,清晰地衝入園內: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姬延老兒!你躲到耗子洞裡,老子也要把你耗子皮扒了抵賬!天子?我呸!欠錢不還的賴皮狗!滾出來!再不滾出來,撞開門搶光你這狗窩!——”
“滾出來!扒了他的皮——!”無數聲音彙成凶惡的洪流,洶湧地撞了進來,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狠狠紮在姬延的心上。
“噗——”
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黏膩水響的聲響。姬延猛地向前傾身,一大口暗紅色的血液毫無征兆地噴濺而出!滾燙的血點如同密集的黑紅色梅花,瞬間灑落在他身前冰冷粗糙的石板地和他的衣襟上。暗紅刺目,帶著濃重的腥鏽氣息。
單老魂飛魄散,尖著嗓子哀嚎:“陛——下——!!!”
姬延一隻手死死撐住冰冷的地麵,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身體劇痛痙攣,嘴角殘留著濃稠的血絲,順著他乾癟的下巴蜿蜒流下。然而他抬起的臉上,那雙深陷渾濁的眼睛,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病態的狂怒火焰!那火焰被巨大的屈辱點燃,燒儘了恐懼,也燒掉了最後一絲清明!
“住口——!”他猛地扭頭,沾血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單老,用儘殘存的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那聲音破碎變形得如同鬼號,“再叫!……再叫一聲……寡人……寡人先將你扔下去喂……喂那些狼狗!”
單老所有的哭叫瞬間被扼殺在喉嚨裡,他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地抖,淚水和鼻涕爬滿了溝壑縱橫的老臉,卻再不敢發出丁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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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延吼完,身體仿佛被抽空了最後一絲支撐,癱軟下來。他不再看單老,隻是艱難地、一寸寸地蠕動掙紮著,重新縮回到那個背風的、陰冷的牆角。他將身上那件早已汙穢不堪的玄色王袍儘可能裹緊,如同一隻被拔光了所有華美翎羽、隻能蜷縮進最陰暗角落舔舐傷口的年邁禽鳥。每一次從牆外傳來的巨大撞擊聲和那些惡毒的叫罵,都讓他猛地抽搐一下,將身體蜷得更緊,袍服包裹得更死,仿佛要縮進一個虛幻的、永不存在的軀殼裡。
他的目光散亂無焦,越過低矮的圍牆,投向了前朝宮闕的方向。那裡有他曾經的廟堂,他曾端坐的王座,他曾叩拜的宗廟。可那些雕梁畫棟如今在他眼中,卻如同燃燒殆儘的巨燭殘骸,隻剩下刺鼻的焦味和冰冷的灰燼。而他自己,不再是那個執“六柄”統禦萬方的天子,他成了一個赤裸裸的笑柄。那朱紅的、曾蓋在無數決定王國命運詔書上的玉璽,如今卻成了他親手簽下的一張張索命券契上的封印!他感覺有無形的巨石正從四麵八方朝他擠壓而來,擠壓著骨頭,碾磨著靈魂。他所能做的,隻有更緊地蜷縮,更用力地捂住耳朵,在石縫間殘存的冰冷苔蘚裡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濕意。
“耗子洞……”外頭不知哪句叫罵又刺耳地飄進來,帶著惡意十足的戲謔,“……姬延老兒!你那破台子叫什麼名兒?老子們給你取一個——叫它……‘避債台’!大家說好不好?!哈哈哈!”
“好!就叫避債台!姬延老賴!欠債不還躲高台!”一片刺耳的叫好哄笑聲浪湧起。
姬延佝僂的身體猛地僵直了一下,隨後如同被擊垮的堤壩,徹底癱軟在那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他閉上眼睛,渾濁的血淚終於從緊閉的眼角洶湧地流淌下來,衝開臉頰上的塵土和血跡,留下肮臟的蜿蜒痕跡。那“避債台”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的靈魂上,成了他此生再也洗刷不掉的烙印,也是這垂死王朝最淒厲、最恥辱的挽歌。
寒意尚未完全褪儘,洛邑王城四周的曠野上,一抹慘淡的綠意在荒草根莖間艱難探出頭顱。
然而,這微弱的生機被另一種不祥的預兆無情撕碎。
“快!快關城門!”城牆了望塔上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如同破鑼般驟然響起,劃破了清晨最後一點短暫的寧靜。當值的城尉連滾帶爬地撲到城垛邊,幾乎要一頭栽下去。他手指抖得難以控製,直直指向西北方的地平線。
那遙遠的地平線上,一股濃密厚重的黑色煙塵正如同決堤的洪流,以驚人的速度向洛邑城席卷而來!煙塵之下,是無數滾動跳躍的黑色斑點——那是數以千計的沉重步伐掀起的死亡洪峰。即便隔著數裡之遙,那悶雷般整齊而恐怖的踏步聲也已隱隱傳來,敲打著大地的脈動,也敲碎所有守城老卒的心防。
“秦人!是秦人——!函穀關的精銳!”城尉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嘶啞絕望得如同困獸的垂死之音。城牆上的氣氛瞬間凝結成冰,幾個守城多年的老兵隻看了一眼那鋪天蓋地的煙塵中如林的矛戈寒光閃過,臉上便褪儘了所有血色,腿腳一軟,當場癱坐在地。
“擂鼓!示警!”城尉扯著幾乎撕裂的喉嚨下令,聲音卻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沉重的戰鼓被敲響,鼓槌落下去卻沒了往日的慷慨激昂,隻剩下一種倉皇、急促、帶著沉沉死氣的悶響,在洛邑狹窄肮臟的街巷間滾動傳播開來。
“秦兵來了——!”
“黑旗!是秦將摎的旗號——!”
喊聲撕開了王城死水般的沉鬱,整座洛邑城如同被狠狠捅了一下的巨大馬蜂窩,轟然炸開!混亂的尖叫、絕望的哭喊、慌亂的奔走推搡……人們爭相奔回家中,或者盲目地在街巷裡衝撞奔逃。鍋碗瓢盆砸在地上的碎裂聲、婦孺淒厲的哭號、老人的無助歎息……各種嘈雜混亂的聲音交織成一張巨大的末日之網,將整座城池死死籠罩。
王宮深處,姬延枯坐在那座曾承載過他最後一絲羞恥感的高台之下——此時的高台,在晨光中靜默得如同一座孤寂的墓碑。他形容枯槁如朽木,眼窩深陷成兩個空洞,茫然地望著眼前一棵剛剛抽出幾片嫩芽、卻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槐樹嫩條。
倉惶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單老跌跌撞撞地衝到姬延身前,雙腿一軟,直接撲倒在地,揚起一片灰塵,臉上涕淚與汗水泥汙混在一起,聲音淒厲得如同杜鵑啼血:
“陛下!不……不好了!城外……城外黑旗遮天蔽日……是秦軍!秦將摎的大纛啊!函穀關的銳士……數萬!城上的戍衛……都已……已嚇癱!城門……”
姬延渾濁的眼珠毫無生氣地轉動了一下,落在單老那張因極度恐懼而變形的臉上。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一絲驚訝,隻有濃得化不開的疲憊。那遙遠的鼓聲和嘈雜的喊叫隱約傳來,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油布,遙遠又模糊。
“……走……?”乾涸的嘴唇微微翕動,艱難地吐出這個字眼,聲音飄忽得如同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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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單老爬行幾步,撲上來死死抓住姬延冰冷枯瘦的膝蓋,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漂浮的枯草,“趁著秦人還未圍死……走!去韓國……對!新鄭!或者……魏之大梁!您是天子!韓國魏國……他們不敢不收留天子……定要奉王複位啊!”
“奉王……複位?”姬延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枯澀的嘴角極其勉強地、牽扯出一個細微至極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憐憫。他伸出手,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寡人……還像個天子麼?韓?魏?……他們可願收留一條失巢老狗?再引秦兵……兵鋒臨其城下?”渾濁的老眼中,無波無瀾,唯有死寂,一種看透一切的、冰冷的死寂。“隻怕……隻怕人還未入新鄭境,韓王的……禮送……就已堵在路上……等著將我……鎖回鹹陽了……”
單老眼中的最後一點希望光芒徹底熄滅了。他癱在冰冷的泥土上,雙手無力地鬆開姬延的膝頭,隻剩下喉嚨裡發出的無意識嗬嗬聲。
“王上!”又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響起。西周公姬咎從院門處快步走入。他依舊穿著素淨的布袍,衣角沾了些塵土,但步履卻異常鎮定,徑直走到赧王麵前深深一揖。臉上雖然同樣寫滿疲憊和風霜,但那雙眼睛卻異常銳利清醒,仿佛即將發生的滅頂之災也未能撼動其深處的岩石。姬咎語氣從容,卻又直指要害:“恕臣直言。國祚存續,不在逃亡。新鄭、大梁,均不足以禦秦鋒,更不敢因我而引火燒身。王駕若倉皇出奔他國……”他聲音陡然加重,“後世史筆,將以何等名目書我姬周?國雖亡,尚有以死殉國之王。若棄城遁逃、寄人籬下終老……那便是……流亡之犬,是……末代之恥!”
“末代之……恥!”這四個字如同四把冰錐,狠狠刺穿了姬延早已麻木的心靈!他枯瘦的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球死死盯住姬咎那張平靜無波、卻透著磐石般力量的臉孔。一絲極其複雜的光在他眼底深處掠過——是不甘?是羞憤?是幡然醒悟?抑或僅僅是在巨大冰封之下,被這四個字所激活的一點點屬於姬姓血脈的回光返照?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死寂的庭院裡隻餘下高台四周愈發猛烈的風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城破喧囂。姬延的目光終於從姬咎臉上移開,緩緩環視著他出生、長大、最終也將消逝於此的這方宮苑的一角——那些曆經千年風雨依然挺立的古老殿角,那高聳入雲象征著天命的旗杆基座,那一磚一石承載著無數故事的宮殿根基……
“……咎……”姬延艱難地開口,聲音喑啞異常,“……替寡人……更衣。”
正殿丹陛之上,那象征著至高權柄、卻久已蒙塵的蟠龍高背漆案被小心拭去塵埃。
姬延再次坐上了王座。他身上已換上全套的天子祭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紋,垂旒冠冕。極儘奢華的衣袍紋飾,此刻卻如同一副為他量身定製的沉重棺槨,與他枯槁的身形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對比,空洞得沒有一絲生氣,仿佛穿在一截被精雕細琢後的乾枯木頭上。
腳步聲整齊劃一地穿過殿門。殿門敞開處,秦將摎——頂盔摜甲,玄甲鋥亮如墨,隻露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按劍而立。他身後黑壓壓一片如林矛戈,玄色旌旗無聲地飄揚。濃重的殺氣與冰冷的鐵腥氣瞬間湧入大殿,衝散了殿內最後一絲陳腐的暖意。殿內角落裡僅存的幾位老邁侍臣和宗室,不由自主地齊齊撲倒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秦將摎並未跪拜。他隻微抬了下頜,目光如同審視獵物的利刃,直射丹陛之上那個包裹在華美祭服中的枯朽身影。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鐵石之氣,在空曠寂寥的大殿中轟然回蕩:
“秦使奉秦王命!告周天子!暴周失德,天命已歸秦!著周王姬延,奉九鼎入秦,獻其國社!則秦王開恩,可全爾社稷,不害爾性命!速遵王命!”
每一個字都像冰渣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字字清晰,字字斷魂。
姬延端坐在王座上,頭顱在沉重的冕旒下微微抬起,渾濁的眼睛透過眼前搖晃的珠玉垂旒,注視著下方咄咄逼人的秦國將軍和他身後代表終結的玄色潮水。他看到了整個大殿角落裡匍匐如蟻的臣下那絕望的背影。臉上毫無波瀾,隻剩下一種看透世事、認命般的平靜。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極其輕微地屈伸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些什麼,最終隻是輕輕撫過冰涼的蟠龍紋飾。
他緩緩站起身。那身華麗而沉重的祭服隨著他的動作擺動,垂旒在他眼前晃動,珠玉碰撞發出細碎而空洞的聲響。
沒有人攙扶。他也並未走向丹陛下方咄咄逼人的秦將。而是異常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殿側那條通往祭天高台的陡峭石階。每一步都踏出空洞的回響,仿佛踏在巨大的棺蓋上。
祭台高聳,四野空曠。狂風呼嘯著穿過空曠的台頂,吹動姬延寬大的祭服衣袖,獵獵作響,如同絕望的旗幟。他緩緩走至台心。下方,是曾經象征祭天通神巨大銅鼎的位置,如今早已空空蕩蕩,隻剩青石台上幾道深刻的環狀鑄痕和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凹槽。極目遠眺,雒邑城郭的輪廓在遠方煙塵中掙紮隱現。更遠處,是他名義上統領了八百年的萬裡山河的縮影——那層層疊疊的雲靄山巒之後,是韓,是魏,是楚,是燕……那片曾經屬於姬周的版圖,如今隻剩眼底這被烽煙籠罩、被秦軍圍困得風雨飄搖的方寸之地,如同一塊即將被徹底吞噬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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