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眾人發出驚心動魄的倒吸冷氣聲!
齊獻公!他大半個身體幾乎懸在洶湧的濁流上方!一手死死攥住了小石細細的手腕,另一手強健的手肘深深插入岸邊被雨水泡軟稀爛的泥土支撐起身體。他那玄色的袍袖早已被汙水浸透得看不出顏色,緊貼皮膚,更顯出他那條手臂因極度用力而賁張虯結如鐵鑄般的肌肉線條。墨黑錦袍緊貼在他身上,濕透的布料勾勒出他身形輪廓,在瓢潑暴雨中,猶如河邊一塊巍然豎立的黑色磐石。
小石整個身體懸垂在洶湧奔流的水麵之上!隻有那隻手腕被上麵強大力量死死攥住。他的小腿已被下方冰冷的濁浪凶狠噬咬淹沒!孩子驚恐的尖叫聲撕破了風雨喧囂。
“抓住寡人!”獻公的聲音穿透風聲雨幕,沉雄如同來自遙遠山穀的回響。
小石在水流巨大拉力中猛烈掙紮,手指在慌亂中本能地向上去抓獻公的手臂或袍袖。泥漿混著雨水從兩人肌膚緊貼處不斷流淌滑落。湍急的水流衝過孩子的腳踝和小腿,凶猛地撕扯著。岸上鬆軟的泥土正在獻公支撐重量的手肘之下不斷碎裂崩解滑墜下河中!兩人在生死邊緣處懸停僵持著!每一次水流撞擊都讓這脆弱的平衡更加岌岌可危!
岸上僵死般震驚的人群終於反應過來!“快!快!”混亂嘶啞的喊叫響起,幾條漢子頂著狂風驟雨奮力向前撲去!有人抓住了獻公沒在泥中的那條支撐手臂附近的衣袍,更多人七手八腳去夠懸垂在水麵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抓穩君上!”混亂中,不知是誰發出了尖銳的指令。
季武第一個撲到獻公手臂沉陷的泥潭邊緣!他用儘全力死死抱住獻公的腰!其他幾雙手也胡亂抓住獻公身上的衣物或肩膀。數人之力疊加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後墜力量。齊獻公的身體終於被這股力量從岸邊險境猛地向後拉動!在他手臂脫離泥濘那一刻,小石瘦小身影也完全脫離了水麵!如同一隻被水浸透的破布娃娃,被狠狠甩上後麵相對安全些的泥漿地。孩子落在地上,劇烈嗆咳,泥水不斷從口鼻中噴濺而出。幾名工匠慌忙脫下濕透的外袍緊緊裹住他濕透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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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公在眾人攙扶下站穩身體,雨水順著他的額發淋漓直下。他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著。那隻緊抓住小石的手因極度用力而指關節森白凸起,此刻微微有些顫抖。他的衣衫下擺早已全被濁水與淤泥染得狼藉不堪。他目光落在縮在泥地裡不斷咳嗽的小石身上,那濕透的身軀在裹著的幾件破衣下如風中落葉般簌簌發抖。孩子那雙剛剛還充斥著死寂絕望的眼睛,此刻被洶湧淚水糊滿,身體劇烈抽搐顫抖著仰視獻公——仿佛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無法理解的存在。
人群下意識稍稍退開了些,為他讓出更大空間。獻公喘息片刻,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越來越濃重的雨幕,越過混亂哀嚎的人群與狼藉的廢墟,直直射向那處巨大坍塌的缺口!渾濁的淄水正源源不斷灌入那個創口深處!
他眼神驟然凝固!死死盯住那在洪流激蕩中若隱若現的幾點深黑色木刺!尤其是那根最突出、頂端似乎被什麼東西纏繞包裹著的朽木樁!那深色的尖柱在洪水中頑強矗立著,濁浪每一次凶猛地衝擊撕咬下,都有淤泥被剝蝕衝刷而去,露出它扭曲斑駁的本體——那並非尋常鬆柏之類的營建用材!而是一種生長極其緩慢、木質堅硬如鐵的罕見樹種!在季武狂跳的心臟震動聲中,他似乎模糊地辨識出——纏繞在頂端的絕不是布條!那是細長柔韌的古老藤蔓?不……那東西在洶湧水流衝刷下竟顯得那樣脆弱乾癟……仿佛是某種……早已風乾的陳舊獸皮?上麵隱約似乎塗抹著……暗紅到近乎發黑的殘跡?
獻公身體劇震!猛然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雨點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地跳躍滾落。那雙如同燃燒隕星般銳利的眸子裡,此刻卻驟然翻湧起巨浪倒卷般的、更複雜難言的情緒!疑惑?驚駭?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戰栗?仿佛一個被深埋了千萬年的古老印記,在眼前暴雨衝刷後驟然顯現!在那一刻,獻公似乎忘卻了腳踝刺骨的冰冷,忘卻了濕透的錦袍沉重裹身,忘卻了周遭所有驚魂未定的目光和啜泣呻吟。他那雙緊握如鐵的手,竟也在袍袖覆蓋下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風雨狂暴更烈!一道刺目的閃電驟然劈開濃墨般的天穹!慘白耀眼的光芒,將獻公淋透的玄色身影、坍塌的城牆豁口、河中頑強矗立的朽木“骨釘”以及整個浸泡在血淚泥濘的工地全部照亮——刹那的光明如同天神冰冷的眼眸俯瞰人間慘景。
就在那撕裂夜幕的短暫電閃即將消逝的瞬間!轟然一聲巨響如開天辟地般猛烈炸裂!天地似乎猛地一暗!
“牆!!”尖銳淒厲的驚呼聲在震耳欲聾的雷聲邊緣撕扯開來!“後麵還有牆要塌了——!”
閃電撕裂夜空後的短暫沉黑裡,驚怖吼叫刺破風雨:“牆——要塌了!!”
那聲音在混亂喧囂中淒厲尖利得令人心臟驟停。齊獻公與眾人同時側目望去——就在那片已然坍塌缺口不遠處,一段新夯而成、高達丈餘的城牆牆體,在洪水持續衝刷掏空地基後,終於不堪重負!大塊大片濕透的土方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巨人骨骼寸寸斷裂,伴隨著一陣沉悶又無比清晰的撕裂聲響,猛地向內側轟然傾斜!
巨大的土方裹挾著未乾透的泥漿、斷裂的木樁板以及堆積其上的巨石,如同傾倒的山巒般直直砸向下方聚攏著傷患等待醫治和方才奔逃躲避的人群!那片區域哀嚎聲瞬間被陰影覆蓋!
“躲開——!”撕心裂肺的嘶吼聲中,無數身影連滾帶爬向兩旁翻滾撲倒!
那傾倒的龐然大物狠狠砸落在泥水橫流的地麵!濺起的濁黃色泥浪高達數尺!沉悶撞擊的餘波如同無形巨錘,狠狠震蕩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腳底與靈魂!
然而,比撞擊聲更尖銳、更刺穿骨髓的,是泥浪翻滾中瞬間爆發的,一片無法形容的痛苦慘嚎!那是人間煉獄之聲。泥石之下,必有殘骸!
獻公猛然回頭。視線穿透混亂人形晃動縫隙——不遠處,季武剛剛踉蹌著從泥漿中艱難爬起。那位在工地勞作半生的老匠人,目光卻並未投向那片新鑄成的地獄,而是死死盯著獻公身後不遠處水麵漩渦中掙紮沉浮的深黑色朽木柱!如同被釘在原地!眼中噴射出悲絕淒厲與某種古老禁忌被驟然觸動的恐懼!
“大……大人!”季武的聲音在風雨中斷續難辨,顫抖著指向河中濁流翻湧方向,“那……那木樁!”
獻公在狂亂風雨與人群慘號中循聲猛地回頭!暴雨猛烈抽打著他臉頰,目光如閃電般射向那翻騰咆哮的河心!
漩渦湍急的濁黃水浪中心!一根尤為粗壯突出的黑色木樁,在河水的衝擊下劇烈搖晃震蕩!它周圍的淤泥已被急流衝刷殆儘,露出下麵更深、更尖銳嶙峋的一段樁體!獻公銳利的眼神穿透厚重雨幕,瞳孔驟然縮緊!那根深黑木樁頂端,先前被洪水衝刷若隱若現的纏繞物,此刻因角度變化而豁然清晰——那並非布料或藤蔓!是一塊不知何種古老獸類的風乾暗褐色硬皮!殘破不堪,邊緣碎裂如同敗葉!在那乾癟硬皮上,竟用某種極度暗紅如凝固發黑血跡般的液體,塗抹著一個極度扭曲詭異的符號!形如交纏的枯骨,又似某種盤曲的古老生物!暴雨洪水瘋狂衝刷之下,那血紅符號卻依然頑固地粘附在硬皮上,在渾濁水浪中明滅不定。符號之下,更仿佛有斑駁刻痕深陷在朽木體內!那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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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釘……丘……”季武嘶啞的吼聲在喧囂風雨中隱隱傳來,破碎卻清晰。
轟!
獻公腦中仿佛有一道青銅巨鐘被無形巨錘狠狠撞響!那聲音震耳欲聾、靈魂欲裂!萬千祖先低沉的禱告吟誦、祭祀煙霧升騰的氣味、鼎簋中犧牲流淌而出的血腥氣……無數被“霸業”光芒遮蔽太久的遠古記憶碎片,裹挾著那片血紅符號,如同決堤的滔天洪水轟然衝塌了他心中那座金碧輝煌的“新城”圖景!父親莊公臨終前握緊他手腕那枯瘦冰涼的手指,那雙渾濁卻無比清醒的眼睛,以及氣若遊絲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被他當時意氣風發忽略過去的話,此刻驟然清晰無比地炸響在他靈魂深處,字字如同灌滿血淚和荊棘的鞭子狠厲抽下:“……彆信那些東西?……先祖立於土丘之上得以喘息……在骨釘刺入地府後終於築城……這營丘……是血染的祭台!……勿拔骨釘,丘乃有營!”
“勿拔骨釘,丘乃有營……”獻公嘴唇嚅動,無聲重複這短短八字。每一個字,此刻都重如泰山壓頂,壓得他幾乎瞬間窒息。那座新城宏圖驟然崩塌殆儘,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現實——他們此刻,就在那被拔除了“骨釘”、先祖用血肉供奉方才穩固的土丘之上!掘其根,毀其祭,甚至將屍骨填壓在地基之下!那無數征夫匠人的血淚屍骨……瘟疫肆虐過的街巷……貴族們被強奪的泣血私田……眼前這渾濁的淄水吞噬著的數百亡魂……一切的一切!不!這一切並非為了什麼天大的功德!這一切都是他的狂妄!是對守護齊人世世代代的古老誓言最殘忍的背叛!他是齊國最可怖的罪人!
“君上!”司空田恒淒厲驚惶聲音驟然在耳邊炸響!將獻公從那股幾乎將他徹底吞噬的絕望洪流中猛拽了出來!
一股巨大力量猛然撞擊在獻公身上!獻公身體失衡向前踉蹌撲倒!冰冷刺骨的泥漿瞬間淹沒了口鼻!驚變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獻公被田恒撞開,身體失去平衡猛撲向水邊的泥沼!而在田恒身後,那如鬼魅般從混亂泥水中暴起襲來的黑影!正是先前被強行拖離、失去了父親的年輕夫役阿梁!阿梁眼中燃燒著一種被長久壓抑、此刻徹底爆發的瘋狂火焰!他手持一根從廢墟中拔出的、折斷後頂端如同獠牙般尖銳的木刺!那一撞之力本意是要將田恒撞入水中!卻不料田恒猛推獻公躲閃,他自身也被那股慣性帶得斜衝出去!
噗哧!
一聲極輕微卻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悶響!那尖銳的木刺尖端,因阿梁全力衝撞之勢,竟貫穿獻公肩頭原本緊貼的衣袍撕裂處,斜斜刺入!鮮血瞬間噴湧而出,在渾濁汙水中洇開一抹觸目驚心的猩紅!
“護駕!!”無數驚怒咆哮驟然炸響!如同群獅怒吼!
噗噗噗!接連數聲沉悶如瓜果碎裂般的異響!至少三四根粗重的棍棒、鐵鍤的木柄末端,帶著破空的呼嘯,不分先後狠狠砸落在阿梁的頭顱、後背和肩上!沉重悶響之下,阿梁的身體像個被折斷的竹竿,猛地一弓,而後軟塌塌倒向泥水裡。更多的血液從他口中、鼻腔裡不斷湧出,混入腳下泥漿。他手中那根折斷的木刺,已然脫落,深深插在汙黑淤泥中。
獻公踉蹌站穩身體。肩頭傷口鮮血瞬間染紅玄袍深色衣襟,在雨水中暈染開大片更深的黑紫色,火辣劇痛清晰鑽入腦髓。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自己的傷口,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棍棒的揮影、跌倒在泥水裡瀕死的阿梁……目光再次死死落在那根被濁浪衝擊著的黑色“骨釘”頂端那個血色符號上!暗紅扭曲如枯骨纏鎖的圖案!刺得他雙眼如被火灼!
就在那一瞬間——河水中央陡然掀起一股更為凶猛的浪頭!渾濁黃黑如同巨獸口中噴出的穢物!咆哮著砸向那根豎立的黑色朽木柱!水浪轟鳴聲中,那根承載著扭曲暗紅符號的“骨釘”,在河水的反複侵蝕與衝刷之下,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纏繞其頂、刻有符文的古老獸皮終於承受不住,猛地從柱頂被大水撕裂卷走!如同朽骨被猛獸噬咬著撕扯脫離!瞬間消逝在翻騰渾濁的急流之中!
狂風暴雨仍在繼續肆虐,嘩啦啦地無情抽打著大地和人間萬物。獻公緊盯著那根在濁浪中顯得如此孤零蕭索的黑色木樁——隨著那最後一塊凝聚著無儘哀嚎與詛咒的獸皮被扯離,它顯得更加嶙峋突兀。頂端殘留著被暴力撕碎的藤條般纖維,在湍急水流中瘋狂顫動抽搐,如同被斬斷了頭顱猶自痙攣的垂死之蛇!獻公捂住劇痛滲血的肩頭,心臟深處卻裂開了一道更加無法彌補的血口!冰冷、劇痛、絕望……萬古齊人的泣血哀哭仿佛在他靈魂深處一同轟響崩塌——
血水順著獻公肩頭傷口不斷向下流淌,染紅了胸前衣襟布料,又沿著他濕透的玄色寬袖下擺滴落,一滴、兩滴、一串串……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渾濁的泥水,最終彙聚流進腳下不斷被衝刷的泥土縫隙中……順著地勢向下流淌……彙入了不遠處那愈加黃濁、吞噬著一切並不斷高漲的淄河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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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公低下頭,那雙曾被雄心萬丈光芒映照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漆黑深淵。那深淵底部倒映著流淌著鮮血和汙濁的淄水——那是千萬齊人先祖、無數被征發的夫役匠人連同他自己此刻傷口裡湧出的猩紅彙入的“血水”。而眼前這片觸目驚心的巨大廢墟——崩塌的城牆、漂浮的屍體、被泥石掩埋的呻吟、那根失去了守護符咒而孤零零在濁流中掙紮的古老“骨釘”……
在這片被血水與“骨釘”撕裂的絕境中,一道極其微弱的、幾近被風聲雨聲完全吞噬的音符,卻驀然穿透了一切嘶喊與轟鳴!仿佛來自遠古的靈魂低吟!
嗚——
蒼涼、悠遠而又無比脆弱。這不是歌謠,甚至不成曲調,是一種最古老樂器——陶塤——才能發出的原始悲鳴。
獻公猛地抬頭!
風雨泥濘的河岸遠處,那點微弱如豆的燈火正艱難靠近。燈火下,一個佝僂單薄的身影在風雨裡劇烈晃動。那是一個極其蒼老的盲眼琴師。他一手緊護著懷中那隻簡陋陶塤,另一手拄著粗糙木棍,在泥濘中摸索著、幾乎是被雨打著爬向這片慘絕人寰的災難之地。他身上破舊的深衣早已濕透緊貼枯瘦身軀,臉上渾濁的眼睛茫然地大睜著,望向風雨肆虐處。老人嘴唇緊貼著手中那枚濕漉漉的陶塤孔眼,每一個嗚咽起伏的音節都在瘋狂抖動著,仿佛用儘了肺腑間最後一絲氣息吹入陶器,發出那穿透天地、充滿萬古悲愴的嗚咽——赫然是齊地最古老悲愴的祭歌《敝笱》: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如雨……如水……
嗚咽的塤音斷斷續續,每一個音都在風雨中顫巍巍地跳動,裹挾著刻骨銘心的悲哀與控訴:舊魚梁已破敗不堪!如雲的隨從散去如雨,如雨的威儀化作了無邊的洪流。那聲音帶著來自血脈源頭的徹骨寒冷。每一縷都如帶血針刺在獻公耳膜之上!
獻公渾身劇烈顫抖!這嗚咽的塤聲,如同無數先祖淒厲的哀告,纏繞並死死勒住他的靈魂!他仿佛能清晰看見眼前渾濁奔湧著的淄水,被他自己與萬千齊國亡靈流淌的鮮血浸透染成了一道巨大的、奔流不息的血淚長河!
肩頭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伴隨著洶湧的絕望幾乎將他擊倒。就在身形搖晃即將不穩之時,一隻冰冷且枯槁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那枯瘦手指的力道出奇強大,鐵鉗般緊鎖住獻公手腕!獻公猝然驚悚低頭——是阿梁!
剛才重重打擊下已經蜷縮如破布袋般癱軟在泥水中的阿梁,竟不知從哪裡爆發出如此殘存之力!他躺在冰冷泥漿裡,口鼻仍在滲血,眼中那瘋狂的火焰卻似乎燃到了灰燼儘頭,隻剩下一種灰暗空洞的死寂直刺獻公眼底深處。冰冷雨點狠狠砸在他布滿血汙的臉上。
“我爹……”阿梁的聲音嘶啞模糊不清,混雜著咕嚕的血泡聲,“我爹……就埋在你城下……骨頭……是城牆的……骨釘……”每一個字都耗儘了生命的最後一絲殘息。說完這句斷斷續續的話,阿梁緊鎖獻公手腕的那隻手臂驟然失去所有力氣,頹然墜落在冰冷的泥水中。那雙燃燒過瘋狂與死寂的眼睛,最終徹底失去了所有光亮,空洞洞地望著濃墨般的天空。
獻公手腕瞬間失去了那冰冷的桎梏。他怔立原地如同化為石人。
我爹……就埋在你城下……骨頭……是城牆的……骨釘……
轟!
這句來自泥濘塵埃深處的泣血控訴,終於如同九天落雷,將他心中最後一點由霸道雄心和自欺欺人鑄就的堤壩徹底劈成齏粉!
狂風暴雨撕扯著他的身體。血水順著他的玄色衣袖滴落泥濘,又被雨水衝淡染開。耳畔老琴師那如泣如訴的《敝笱》塤音在風聲中更加淒厲高昂,仿佛萬千古老冤魂的齊聲嗚咽,裹挾著冰冷的河水氣息撲麵而來!獻公猛地抬頭!看向那堵巨大缺口處奔湧倒灌的洪水濁流!看向河中那根失去古老皮符而被濁浪猛力衝擊著的原始“骨釘”!
那裡……是齊人的祖宗魂靈所在!是護佑他世代血脈的土地深處!
“傳令!”齊獻公撕扯著喉嚨發出聲音,那聲音沙啞淒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在風雨中竟蓋過了老琴師悲愴的塤音!一雙赤紅如血的眸子穿透混沌暴雨,死死釘向身旁驚魂未定、瑟瑟發抖的司徒田恒!“所!有!人!”獻公一字一頓,如同從齒縫間迸出碎裂的冰渣,“立刻!停下所有工事!”
他驟然抬起那隻滿是血水和泥汙的手掌,無視肩頭傷口撕裂般劇痛,猛地指向那根在洪水中劇烈晃蕩、發出嘎吱呻吟的黑色巨柱方向!
“不惜一切代價——護住那根水裡的木柱!”獻公的聲音迸發出不顧一切的瘋狂力量!雨水混著血水流過他扭曲的麵龐,“那是護佑我齊人祖先的——骨釘!”他猛地踏前一步,腳下泥漿四濺,仿佛腳下便是那根維係齊人世世代代存續的命脈之柱!“將今日……不!將營丘曆代所有埋骨此處的亡靈骸骨尋出!”每一個字都像在滴血,“刻其名姓!以……以最重的祭禮!置於新城……不!置於我臨淄……城基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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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田恒聲音發顫。
獻公卻充耳不聞!他猛地轉身,不顧傷口再次崩裂湧出的鮮血將那玄色深衣浸透染得更深,一步一滑,踉蹌著朝著那片如同深淵巨口的洪水廢墟走去!
“寡人親自下去!”齊獻公的嘶吼在狂暴風雨中破碎炸開!“都聽著——”他迎著撲麵潑來的狂風濁浪,目光越過奔湧的渾濁洪流,死死盯著那根在濁浪中孤獨掙紮的原始“骨釘”木樁!“從今日起!此城改立!以‘臨淄’為名!淄水在前!骨釘在淵!山河庇佑!祖宗在上!”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篤定,“我齊國的都城!將以這祖先的血肉為根!以這萬世的骨釘為錨!”
風雨更加猛烈!洪水越發洶湧!那根孤高倔強的朽木在濁浪中劇烈搖擺!老琴師用儘全力的嗚咽塤聲再度響起!曲調是齊地古謠中早已失傳的祭祖禱歌《猗嗟》,蒼涼之聲混入狂風暴雨嗚咽更顯刺心: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風雨肆虐之處,無數新嶄削出的尖利木樁正一根接一根被深深釘入鬆垮河堤邊緣的稀軟泥土中!每根木樁頂端尖銳鋒利,深深刺入被洪水侵蝕近乎崩塌的土層!它們並非支撐起新生力量,它們如同無數新生的“骨釘”!強行刺入這片早已被掘墳碎棺、背叛了古老誓言的土地內部!試圖重新鎖住那因“骨釘”被拔出而傾瀉流淌的靈魂之血!
獻公不再猶豫!高大的身影猛地分開渾濁水流!一步步踏入那冰冷刺骨、卷動碎石的洪水中!河水瞬間淹過了他的腰部!奔流的力量凶猛撕扯著他!狂風夾雜驟雨撲麵而來!他頂著巨大的阻力,如同一個撲向神山的苦行者!踉蹌而堅定的朝著那根在漩渦深處若隱若現、劇烈顫抖掙紮著的古老“骨釘”走去!他肩頭的傷口在河水的衝刷下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血液不斷洇散開去又迅速被渾濁的浪花稀釋帶離。水麵下洶湧的激流如同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拖拽撕扯著他。冰冷刺骨的水浪帶著泥沙碎石不斷狠狠砸在他臉上、胸膛上,幾乎令他窒息。
濁流如惡獸翻湧,試圖將他撕碎吞下。獻公拚儘全力一步步向那漩渦中心掙紮邁進。一步……又一步!他渾身濕透如同落湯之雞,鬢發被水流衝刷得一塌糊塗緊貼臉頰兩側,卻絲毫不減半分君王威儀——那並非來自冠冕,而是此刻從內心熊熊燃起的、近乎悲愴燃燒的意誌火焰!
他終於靠近了那根古老朽木!此刻它如同垂死巨獸的獠牙,在洪水中掙紮嘶吼。獻公猛地伸出手臂——那滿是傷痕與水跡的手臂——不顧一切地探向那劇烈搖晃如同瀕危火燭的“骨釘”木樁!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黝黑粗糙布滿水流刻蝕凹痕的木樁瞬間!一個身影比他更快了一步!
如同被暴風雨卷起的一片破碎黃葉!季武不知何時從何處掙紮著撲入水中!竟從另一側更靠近那根木樁的位置,猛地撞開身前的亂石與倒下的斷木,在獻公手臂即將觸及木樁刹那,整個身軀緊緊抱住了那根被濁流衝擊得猛烈顫抖的漆黑“骨釘”!用自己的背脊抵禦著洶湧奔湧來的狂流!季武那布滿風霜溝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祭獻般的決絕神色!
齊獻公手臂懸在半空,觸目可及便是季武被湍急水流猛烈衝刷的臉龐和緊抱在腐朽木樁上的身影。那一刻,他看清了老匠人那渾濁眼中倒映的景象——不再僅僅是瘋狂掙紮的波濤、裹挾斷木碎石的洪流,倒影中竟清晰地浮現出那根矗立於洪水中搖搖欲墜的黑色木樁——如同被拔起刺穿後暴露於天地間的骸骨,猙獰地戳破虛空!季武那枯老雙眼中所折射的,竟是無邊的悲愴、絕世的孤寂,與無法言說卻早已滲透骨髓的宿命!
驚雷驟然炸裂天穹!慘白厲閃再次將天地照得纖毫畢現!轟鳴雷聲中,獻公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那隻懸在空中的手臂,穿過冰冷湍急水流,不顧一切伸向前方!不是去抓那根木樁!竟直直伸向那個以血肉之軀死死護在“骨釘”前的老匠人季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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