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漆底、陰刻饕餮。齊宮司卜官將灼裂的龜甲捧在頭頂,聲音顫抖得不成調子:“君上……卦象不吉,離火盛於坤位,主……主……”
端坐於青銅夔紋大榻之上的齊厲公無忌,手指正捏著顆剝好的晶瑩葡萄。聞言動作絲毫不停,眼皮懶洋洋地抬了一下,嘴角卻拉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主什麼?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刮骨的寒氣,瞬間令整個大殿的空氣凝結起來。兩側侍立的近臣頭顱深埋,脖頸僵直,恨不得沒入肋骨陰影之中。
那龜甲縫隙猶如惡鬼嘲笑的裂口,司卜官渾身篩糠,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結的喉嚨裡硬摳出來的:“主……主……小人持柄,鼎……鼎折足……恐有大動乾戈……”他的聲音細弱如蚊蚋,在死寂的大殿裡幾乎聽不見。
“好得很!”厲公無忌猛地拍了下雕龍玉幾,那隻精美的葡萄被震得滾落在地毯上,瞬間沾滿了灰塵。他站起身,玄衣廣袖帶起一陣微寒的風,目光如淬毒的冰錐,掃過階下每一個佝僂的身影,滿意地看到他們畏縮如蛆蟲。“動戈?孤倒要看看,誰敢在莒城的陽光下動戈?孤新築的‘閱兵台’,還怕缺了獻祭的骸骨不成?”
“閱兵台”三個字輕飄飄吐出,卻讓幾個鬢發已斑的老臣控製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那台基下深埋的屍骨尚在泣血!那是國君親手描畫的藍圖,選址偏偏選在城西那片豐饒得能掐出水來的桑田沃土。數百戶農人失了根基,祖墳被推平,稻菽在壯丁的號哭聲和皮鞭的炸響聲中儘付一炬。建造勞役如山傾倒,匠人、囚徒、鄰近的農人,凡是被圈定為“力役”者,便如進了虎口的羊。大石滾下,木梁墜落的轟響裡總裹挾著慘叫。監工們驅趕活人如牲畜的眼神,讓夏日蒸騰的熱氣裡都帶著血腥。
上月暴雨如傾,台基西南一角被衝刷出個巨大豁口,負責的工正官跪在泥水中告饒,隻求寬限幾日。厲公無忌由宮輦中探出臉,隻瞧了一眼那狼藉泥濘,未置一詞。次日清晨,三百被指辦事不力的工匠以及工正官全家,無論老幼,被如柴垛般推入那巨大豁口。黏稠的黃土混著泥沙,被強壯的兵士用杵夯死。泥土封頂那最後的瞬間,哭嚎、咒罵與徒勞挖掘石壁聲震耳欲聾。自此,人人背地裡喚它為白骨台。如今它正沐浴著莒城刺目的陽光,那森白嶄新的岩石表麵,仿佛還滲著血霧,散發著亡者最後絕望的氣息。
宮車碾過青石禦道,發出沉悶的轆轆聲。齊無忌慵懶倚坐在黃金裝飾的車輿中,玄色錦袍上蟠螭暗紋在陽光折射下猙獰蠕動。車過宮門,兩排披堅執銳的衛士肅然躬身,甲葉碰撞聲整齊劃一,如金屬的低吼。宮牆巍峨,陽光將鴟吻的獸影拉得狹長扭曲,投在高牆之上。
“國君出行,賤民避退!”引轅內侍尖利的嗓音像刀片刮過空氣。禦道旁原本匍匐的百姓頓時將頭顱更深地埋進臂彎裡,緊貼炙熱的石板,如同一群受驚的僵蠶。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死寂,隻有車輪單調的碾壓聲。
突然,一絲不合時宜的騷動聲浪從東南城角湧起,悶悶的,如同沸騰的水麵即將決口。一個佝僂身影猛地擠出石破屋角的陰影,形如枯骨,披著破爛不堪的麻片,撲向宮車行經的石板禦道。是位老叟,枯槁的臉幾乎要嵌進石板縫裡,嘶啞的聲音如同破損的風箱:“君父……請開開眼!小兒……前日運石斷了腿……求……求一碗糠……”渾濁的老淚混著塵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出兩道痕跡,滴落在塵埃裡。
車轅旁隨侍的甲士一步踏前,手已按上劍柄。動作迅猛無聲,如同一尊即將撲食的銅雕。
厲公無忌在車輿陰影裡輕輕動了一下手指。甲士的手閃電般揚起、落下。一道冷冽的弧光疾速劃過。“哧”一聲輕響,如同撕開朽木。那哀告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利刃從根部斬斷。
跪伏在前的數十個百姓,身體驟然繃緊如石塑,深埋的臉龐幾乎要按入塵土,無聲的窒息扼住每個人的咽喉,隻有風卷起一點塵埃,無聲盤旋。那斷裂的脖頸處,溫熱而腥甜的氣味驟然濃鬱起來,浸入鼻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一蓬暗紅潑濺在厲公乘坐的車輪軸壁上,粘稠地向下流淌,在鋥亮的銅部件上拉出幾道蜿蜒醜陋的痕跡。
車輪毫無遲滯地碾過了尚在微微抽搐的軀體和飛濺開的血泊。那道猩紅的印痕在青石道上無限延伸。
華蓋宮深處,濃重的麝香、草藥氣被一股極其霸道的異香衝淡。那是炙烤頂級油脂的焦香,夾雜著更深處某種濃鬱內臟蒸騰出的甜腥。這種氣味盤踞不去,常令初入宮闈的侍婢喉頭發緊。殿宇森然,沉重的帷幔低垂,燈影搖曳在巨大的蟠螭紋飾地衣上,浮動如潛行的妖物。青銅香爐中的獸炭幽藍無聲燃燒。
齊厲公無忌歪倚在錦褥玉幾之上,寬敞的緇色深衣隨意散開。兩名麵如敷粉的幼童伏在他膝前,用細如蛛絲的銀梳梳理著他散落胸前的一縷烏發。另一個年歲稍長的,身著罕見冰紈素色綢裙的女孩,跪在巨大的青銅冰鑒旁,用長柄銀匙緩緩攪動其中紫銅釜內粘稠的羹湯。乳白色的霧氣嫋嫋升騰,帶著那濃鬱的炙烤脂膏味彌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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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釜內湯汁翻滾。
厲公斜眼瞥去,懶聲問:“好了?”
“君上聖明,火候將將到了,”陪侍在側、深得寵信的上卿茀忠連忙堆笑躬身,臉頰肉因諂媚微顫,“今日所選乃最上品,‘藥引’取其心尖半寸處最飽滿之精血,佐以東海珠蚌之精粹,再配君上所賜天山絕巔雪蓮……這七七四十九日熬出的精髓,隻此一份,定能固本培元,延君上龍虎天年!”
一隻遍布青筋的手從寬袖中伸出,骨節突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那素衣少女雙手微微發抖,捧起鎏金碗盞,舀起粘稠的濃羹,碗壁蒸騰的熱氣熏得她眼睫掛上細密水珠。羹湯色澤金黃發膩,表麵浮著一層奇特的油膜。厲公接碗,湊到唇邊,眼睛愜意地眯成一線。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騰騷動,腳步聲與呼喊隱隱穿透厚重的殿門。
“何人喧嘩?”厲公停箸,金碗頓在玉幾上,湯汁微濺。殿內侍從瞬時噤若寒蟬。
守門衛士的聲音隔著門緊張傳來:“君上恕罪!是……是靖老大夫在殿外,執意要麵君……”
厲公無忌眉頭微蹙,隨即一絲了然厭煩的冷笑浮上嘴角:“叔父?嗬嗬,又是這副忠心赤膽的做派?放他進來!”
殿門被沉重的推開一道縫隙。一位老者扶著木杖,逆著殿外強光步入深宮晦暗。身軀佝僂,須發如雪,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朝服裹著他嶙峋瘦骨,與殿內華奢格格不入。他踉蹌幾步,渾濁的老眼掃過案幾上的鼎鑊金碗,又看向厲公無忌那副縱欲疲怠的神情,胸中血氣猛地翻湧上來。他甩開想要攙扶的內侍,撲通一聲跪倒在大殿冰冷的蟠螭地衣上,額頭重重磕向冰冷堅硬的青銅方磚!
“咚!”悶響令人牙酸。
“無忌!我侄兒啊!”老人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悲愴,不顧尊卑地直呼其名,“你睜眼看看啊!這宮牆外的齊國,可還是你祖輩浴血打下的江山!白骨台……那是白骨堆起的千丈恨!三百活人呐……就為了填那雨水衝垮的台基!農桑儘廢,桑田化作枯骨之塚!你日日羹湯蒸煮稚子心血……天譴就在眼前!天譴!”他猛地一指案幾上猶自冒著熱氣的金碗,涕淚縱橫,“這般為君,齊國……齊國何以為繼?!我大周天命所歸……豈容你這般倒行逆施!”
老靖大夫的聲音在深闊的宮殿穹頂下回蕩撞擊,字字泣血。
厲公臉上的最後一絲慵懶和戲謔,如同凍土的龜裂,瞬間消融殆儘。他捏著金碗的手指泛白,關節因用力而突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此刻翻湧起令人驚懼的、毫無溫度的寒光。冰冷的目光掃過階下那張皺紋深鐫的老臉,掃過他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瘦削胸膛,最後落在他因嘶喊而開合的、徒勞無用的嘴唇上。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金碗,仿佛那是一塊肮臟的抹布。
“叔父老了。”聲音平靜得如冰凍三尺的湖麵,沒有任何波瀾。
靖老大夫掙紮著想要挺起佝僂的脊梁:“老?齊國祖宗的江山社稷危若累卵!老夫隻要還有一口氣……”
話未說完,兩名默立在陰影中的禁衛如同等待指令的獵豹,無需言語,隻一個無聲的眼神交換,便疾掠而出,冰冷沉重的銅鉞架住了老人掙紮的手臂,毫不費力地將他死死拖住按跪在冰冷的蟠螭磚地上。掙紮頓止。殿中死寂,隻有老人粗重的喘息。
齊無忌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壓頂的陰影向前邁了一步。他唇角重新揚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線,比殿外的冰封更深寒,聲音卻異常清晰,慢悠悠回蕩在空曠寂靜的大殿裡:
“聒噪如斯,耳朵……必是極好,才能聽見那些愚民之謠。”聲音如同裹著糖霜的利刃。“舌頭也定然靈巧,才敢妄議君父治國之道。這雙眼睛,大約是被什麼不祥之物蒙蔽了吧?”
他轉向一旁躬身上前、屏息凝神侍立的內侍寺人監丞,語氣輕緩得令人毛骨悚然:“寺人監丞,我記得,你對這等事頗通其道?”
那監丞身體如風中枯葉般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瞬間褪儘血色。他在齊國宮闈幾十年,手上染過的血汙從未敢回顧。此刻被點名,魂靈仿佛被凍結,脊骨縫裡冒著森然寒意。他幾乎站立不穩,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用被凍僵般的喉管擠出微弱的聲音:“君……君上饒命……老奴不敢,不敢……”恐懼將他徹底淹沒,撲通跪倒,頭顱重重磕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殿中空氣凝固了,隻餘他額頭磕碰地麵的單調回聲。
“你不敢?”厲公無忌輕輕笑了出來,聲音愉悅得像是在欣賞一出拙劣的把戲,“寡人要你做件小事。”
寺人監丞的身體僵住了,連叩頭都停了下來。他抬起臉,慘白如紙的麵上布滿涕淚縱橫的痕跡,眼神空洞呆滯,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一般。
厲公無忌不再看他,目光越過他頭頂,落在殿外陽光切割出的光帶上,仿佛欣賞著那明暗交界的美感,薄唇微啟,話語清晰得如同淬毒的鋼針,一根根釘入在場每一個人的鼓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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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替孤王好生伺候靖大夫。取……熱銅汁一甌,灌入吾叔父耳中,教他好生再聽聽,‘民心’是何物。再將他那生有倒刺的舌頭,連根剜了。最後……”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吩咐剝開一枚果子的外殼,“把他蒙翳了的眼睛,挑出來!剜乾淨。省得再看見礙眼的東西。”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如同在吩咐一件稀鬆平常的手藝活。
“唯……唯……”那寺人監丞癱軟在地,喉頭勉強擠出這兩個不成調的字眼。
沉重的殿門轟然向內關閉,隔絕了最後一縷外界的陽光,隻留下門縫中老靖大夫那張因巨大恐怖而完全扭曲、定格的臉孔最後的剪影,瞬間沉入無邊的黑暗。
黑暗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寺人監丞癱在冰冷的地衣上,身體篩糠般顫抖,那命令字字如滾燙的烙鐵燙在神魂深處。他渾濁的老眼艱難抬起,透過一片冰冷模糊的水光,望向宮燈映照下厲公無忌那雙深潭般幽暗的眸子。那裡麵沒有憤怒,沒有瘋狂,隻有一種令人寒徹骨髓的絕對冰冷,仿佛在注視一件無生命的砧木。
他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抽氣聲,像被扼住頸項的雞,掙紮著想最後哀求一次:“君上……饒……”可當觸到那雙眼裡純粹的毀滅欲望,話語瞬間凍結。那不是命令的執行,而是在邀約觀看一場早已預設好的殘酷獻祭。一股比死更刺骨的寒意從他尾椎骨猛地躥上頭顱,抽空了最後的力氣。
殿內死寂無聲。唯有老靖大夫咽喉深處溢出的咯咯聲,混雜著越來越粗重的鼻息,如同野獸垂死前無法抑製的低鳴,在空曠的大殿內詭異地回蕩。
兩個禁衛死死壓住老人掙紮的臂膀。他劇烈地扭動,試圖反抗,枯槁的脊梁爆發出絕望的力道,嘶啞的吼叫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破碎不成形:“賊子……你敢……!”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怖欲狂,那雙尚能視物的老眼此刻寫滿了對即將降臨的劇痛折磨的極致恐懼。
青銅鉗鉗住了老人的下頜,逼迫他張開嘴。寺人監丞閉著眼,不敢再看那張扭曲如厲鬼的臉,摸索著掏出懷中那把短而鋒利的青銅小彎刀。手抖得像在打擺子。一股腥臊之氣在殿內彌漫開來。幾個年幼的侍女早已癱軟在地。
“呃啊——!!!”一聲極其沉悶而又撕心裂肺的慘嚎從被強行撐開的口腔深處爆發出來,仿佛喉管被撕裂。緊接著是一陣令人頭皮炸裂的、如同鈍刀切割腐朽皮革的“噗嗤”聲。暗紅粘稠的液體噴濺而出,濺在近旁禁衛的胸甲和光潔的蟠螭地衣上,立時洇開一片猙獰。老人的身體如同被扔上滾燙鐵板的活魚,猛然弓起,瘋狂地彈跳了幾下,又被巨力死死壓下。他被鉗住的頭顱猛烈後仰,斷舌的痛苦幾乎衝破他殘存的意識,每一道皺紋都被劇痛刻得無比深刻,眼神渙散。
寺人監丞雙手浸滿滑膩溫熱的血汙,抖著牙關,幾乎握不住那柄沉重的銅勺。熱氣騰騰的銅汁順著勺邊滴落在地上,發出“嗤——”一聲輕響,騰起刺鼻的白煙。
鉗住下頜的手依舊毫不放鬆。銅勺顫抖著湊近。滾燙的汁液離老人的耳孔近在咫尺,高溫灼烤著皮膚。
“啊——!!”絕望的嗚咽穿透緊閉的殿門,慘烈到不似人聲。
殿堂深處,燈火輝煌。那金碗中的羹湯依舊熱氣嫋嫋,馥鬱的異香蒸騰。
齊厲公無忌靠回玉榻深處,目光掠過眼前這一場精心布置的血腥祭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憎惡,也無快意,隻有一片徹底的漠然。他拿起案上精致的玉箸,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薄如蟬翼、浸透了蜜醬的珍禽腿肉,緩緩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殿中彌漫的血腥、哀嚎與死寂,仿佛與他之間橫亙著一道無形又堅不可摧的牆,連最細微的波紋也透不進去。
窗外,濃雲翻滾如墨池倒懸,迅速吞沒了最後幾抹灰白的天光。沉沉的驚雷在雲層深處醞釀,像遠古巨獸不甘的悶吼,震得宮闕金瓦都嗡鳴作響。雨幕如決堤般驟然潑下,冰冷的水汽瞬間滲入朱紅的宮牆,彌漫在空曠幽深的回廊裡。
莒城死寂。千家萬戶門窗緊閉,燈火儘滅,每一扇門窗都如同被恐懼封死的墓門。隻有漫天密集的雨點砸在屋瓦石板上的劈啪聲,敲打著黑沉沉的大地,單調、無儘、冰冷。
太史寮昏暗角落的油燈下,年邁的太史離枯瘦的手緊緊按住一卷新剝下的青竹簡。他的手指嶙峋,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另一隻手執著刻刀,刀尖懸在簡麵上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順著他布滿溝壑的額頭滾落,與油燈的油煙混在一起,糊住了視線。
他欲刻下:“乙未日,公醢叔靖於殿。”刀尖落到竹青上,凝滯不動。殿中那慘絕人寰的景象,那碎裂的人體哀嚎,那高高在上漠然進食的身影,毒蛇般啃噬著他的靈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的血氣。他猛地以袖掩口,劇烈地嗆咳起來,單薄的肩膀在昏暗燈影中劇烈地起伏。血沫濺落在青黃竹簡上,洇開一小片暗紅。他頹然癱坐,渾濁的老眼望向窗外潑墨般漆黑的雨幕,眼神空洞,口中喃喃如同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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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何以書?青史如刀,後世觀之……我等……皆在其下……”
夜雨瓢潑,暗流早已突破冰封的表麵。
城西一處看似廢棄的破敗糧倉深處。空氣渾濁刺鼻,腐朽的穀物粉塵混合著濕土和鐵鏽的氣味,讓人窒息。昏暗搖曳的火把插在牆壁縫隙中,光影在倉頂梁椽間跳躍晃動,仿佛無數猙獰怪影在無聲扭動。倉內唯一的通道已被封堵,隻剩一扇隱秘側門供人出入。
十幾個身影圍擠在一小簇搖晃的火光旁。他們衣衫各異,有麵容粗糲帶著深深風霜刻痕的老農,裸露的強壯臂膀上疤痕交錯;有身著粗麻短褐卻目光銳利如鷹隼的低級武弁,腰間半舊的佩劍發出低沉的嗡鳴;有神情疲憊絕望的小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磨損的袖邊;甚至還有一個身材削瘦、眼窩深陷的老者坐在角落的草墊上,雖然身著粗衣,但眉眼間尚存一分被市井風塵磨損過的儒雅。
壓抑的死寂籠罩著整個地窖,隻有火把油脂燃燒時偶爾爆出細微的嗶啵聲和沉重壓抑的呼吸。
“他殺了我孫兒!”一個杵著草叉的老農猛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暗啞破碎,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跳躍的火苗,枯瘦的手背青筋虯結,“前朝收糧的官船……我那才五歲的孫子……餓了幾天了,就在河邊揀了顆人家掉落的粟粒……就一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的尖利,“……拖進了甲字號牢裡……再也沒出來!”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哽咽,死死用手掌捂住臉,深褐色的指縫裡滲出混濁的水光,身子劇烈地抖動著,像一片在秋風中凋零的枯葉。
旁邊一個獨臂的中年人猛地砸了自己石臼般堅硬的拳頭,聲音同樣嘶啞,帶著濃重的、刻骨銘心的痛恨:“我的胳膊,我的地……全填進了那該死的白骨台底!家裡的婆娘……不堪受辱投了淄水……如今連屍身都找不到!這日子還有什麼盼頭!”他僅存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眼中血絲爆裂,幾乎要迸出血來。
那個角落裡的瘦老者緩緩抬起頭,聲音低沉,每個字都透著冰冷的絕望:“宮裡的……血……要淌儘了。”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仿佛在空氣中描摹著某個恐怖的景象,“今日……就在太史麵前……”他猛地一頓,仿佛被無形的尖刺哽住,聲音驟然變得支離破碎,“……靖老大夫……被剜目、割舌、灌了滾沸的銅汁……活活蒸透了!”他閉上眼,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靠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穩住。
“什麼?!”低沉的驚呼如毒蟲般瞬間齧咬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老靖大夫……那可是君上的親叔父啊!”有人失聲喊道,聲音如同被碾碎。
“畜牲!”一個披著破爛布甲的年輕人猛地捶向旁邊的麻袋,穀物外殼噗地爆飛開來,塵埃彌漫,“骨肉至親尚且如此!在他眼裡,我等與豬狗何異?”
火堆旁的空氣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又因巨大的恐懼而凝結。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如同巨石壓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那該如何?!”那獨臂的中年人猛地轉向另一個一直沉默的身影。那人坐在暗影最濃處,抱臂而立,身形魁偉如鐵塔,一件陳舊的染血皮甲勾勒出虯結的肌肉輪廓。臉孔被低垂的皮盔陰影遮蔽了大半,隻露出緊抿的嘴唇,下巴線條冷硬如鐵刻的岩石——他是靜肱,胡公長子,前齊室子弟中碩果僅存的戰士,隱忍在莒城已有十載。
皮盔陰影下,靜肱緩緩抬起眼。那兩道目光透過昏沉的光線,如同黑夜的烽火,陡然亮得刺目。
一片枯葉隨狂風卷入深巷,劈啪撞在關閉的木門上。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踩碎一地雨後的清冷月光。城西一處偏僻的邸院角門被輕輕叩響三聲,兩重一輕,帶著約定好的暗號。
門“吱呀”一聲裂開縫隙。月光勾勒出一個身影,蓑衣包裹,笠帽深掩,唯有一雙眼睛在門縫後如鷹隸般銳利。隨即,人影閃入,沉重的木板悄無聲息合死,隔絕了深巷裡嗚咽的夜風。
院內廳堂隻點著一豆孤燈,光暈暈染不開偌大的黑暗。靜肱卸下蓑衣掛在門廊柱上,一身素白的深衣已被夜露浸得半濕,勾勒出緊束有力的身形。他摘下皮盔,隨手擱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發出輕微的悶響。
屋內兩人——一個穿著考究絲袍卻一臉精明算計的微胖中年貴族,和一個麵容枯乾、眼神卻像狼一般閃著幽綠光芒的市井鹽梟頭子黑伯——同時起身。目光無聲交彙。沒有寒暄,空氣沉甸甸的,壓著無聲的問號。
靜肱大步走向廳中唯一的一張矮幾,盤膝坐下,徑直拿起微溫的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冰冷的濁酒。灌下一大口,粗糙的酒氣衝入喉管,才抬眼看向那兩位:“東西備好了?”聲音沙啞沉穩。
那微胖貴族高固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嘴唇,努力壓下眼底翻湧的不安:“靜伯長……我田家數代根基在營丘一帶,營丘司馬是我嫡脈族侄……守城甲士三百……但!但要他們公然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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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肱目光如炬,打斷他:“事成,營丘以西所有官倉鹽道歸你家,世襲罔替,免稅百年。”話語乾脆,砸在空氣裡,字字千鈞。
高固眼睛猛地爆出一絲貪婪的精光,隨即又被更深的驚恐壓下,呼吸頓時急促了幾分。世襲鹽道!那幾乎是富可敵國的血脈根基!他肥胖的手指下意識地搓揉袖中冰冷的玉璧邊緣,喉結上下滾動著,掙紮在欲望與深淵之間。
靜肱不再看他,轉向另一邊縮在椅中、眼神陰鷙如夜梟的黑伯:“城西‘黑倉’裡的貨,能調出多少?”
黑伯身體微微前傾,露出枯樹枝般的脖頸:“兵器,不多,百件上下的戈矛青銅劍……足夠鋒利。糧食倒是管夠。我的人,加上幾個獄裡逃出來敢拚命的老鬼,湊個一百幾十條漢子……不過都是些販私鹽、蹲黑牢的市井潑皮,打硬仗……”他沒再說下去,隻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嗤笑,如同夜梟刮擦腐木。
“足夠了。”靜肱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眼神冷硬如初雪覆蓋下的黑色岩石,“我們要的不是殺穿他的宮城。”他拿起另一隻空碗,放在燈火前,用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推倒那隻空碗。碗口朝下,像個被掀翻的蓋子。“趁夜而動。攻其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胡公一脈,當有此一搏。勝則拔毒瘤,敗……”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其冷酷的弧度,“……黃泉路長,亦有爾等鋪路石作伴。”
燭火被他吐出的氣息吹得搖晃不定。高固臉色霎時慘白,細密的冷汗沿著鬢角滲了出來。黑伯眼中那點幽幽的綠火,卻燃燒得更熾熱了,嘴角無聲咧開,露出兩排焦黃歪斜的牙齒,如同黑暗中擇人欲噬的怪物。孤燈搖曳,將三人不同的絕望、貪婪、瘋狂與決絕的影子,長長地拖映在冰冷而空闊的高牆上,彼此纏繞,扭曲變形。
更鼓穿透厚實的院牆,沉悶的梆子在遠處響著,已是二更末。
“轟!”
一聲沉重的悶響撕裂了宮城午夜的死寂!不是雷聲,卻比驚雷更近、更粗暴地碾過每一個蜷縮在黑暗中的靈魂!
靜肱、靜嶽兩兄弟並肩立於如墨夜色裡,身後矗立著一百多條無聲無息的黑影。破門槌的第一次衝擊並未撼動堅固的厚木宮門,隻在深閎的門梁上震落下簌簌塵灰。他們身後,臨時征集的營丘降卒雖披著齊宮製式甲胄,但手中兵器與眼神一樣渙散,隻有零星火光在黑暗中浮動。
靜肱微微側頭,低吼如滾雷:“再撞!”
巨大的衝力再次爆發!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材呻吟聲,厚重宮門終於在第三次撞擊下轟然洞開!門板向內扭曲倒塌,激起衝天塵埃。無數黑影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金屬碰撞冰冷的鏗鏘和驟然爆發的低沉喊殺聲,狂暴地湧入宮門!
宮牆之上,瞬間亮起火光。值夜的內廷甲士反應過來,稀稀拉拉的箭矢撕裂黑暗,發出短促刺耳的破空聲。
“衝!”靜嶽的聲音年輕而銳利,他高舉一柄寬闊的戰戈,率先衝入了箭雨飛蝗的甬道!身後百餘人影緊隨而上。黑暗中火光與影子交纏晃動,兵器撞擊聲、鈍器砸入肉體的悶響、短促的慘呼與悶哼瞬間交織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