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宮城之深遠超想象。衝過第一重門樓,前方是更加空曠龐大的廣庭,無數殿閣的剪影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猙獰巨獸,無聲蟄伏。遠處宮室間人影攢動,越來越多急促的腳步聲正從四麵八方圍攏而來!火光如同燎原的星火,在四麵八方的廊廡、殿角驟然點亮,明晃晃的兵刃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靜肱臉上濺著幾點溫熱的液體,不知是汗還是血。他一把拽過身邊一個穿著貴族子弟窄袖華服的年輕人——那是高固的次子高棠,眼神因恐懼而渾濁失焦,手中一柄裝飾精美的銅劍兀自發抖。“帶路!最短的路,去他的寢宮!”靜肱的聲音如同冰鐵擦過石板,不帶一絲溫度。
高棠一個激靈,被那殺氣逼得幾乎窒息,慌亂點頭:“這邊……偏殿後有夾壁甬道!通向華蓋宮後院!”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黑影迅疾轉向,如同黑色的旋風撞入一道不顯眼的回廊暗門,轉入更加狹窄逼仄的通道。甬道地麵濕滑冰冷,空氣混濁,隻有前方高棠手中搖晃的火把映出跳躍的、充滿壓迫感的牆壁。
前方陡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一隊巡邏的宮衛恰好卡在通道另一頭!
“殺過去!”靜肱低吼,手中沉重的青銅鉞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迎著火光劈出!甬道頓時成了窄仄的屠宰場!刀戈擠撞聲震耳欲聾,慘叫聲、人體倒地和金屬刮擦牆壁的刺耳噪音混合著血腥氣驟然爆開!後方的靜嶽帶領另一批人猛地從側翼撞進人堆,狹窄的空間瞬間擁擠得如同罐子裡的沙丁魚,每一次劈砍、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碎骨和內臟爆裂的黏膩聲響。
高棠驚懼地望著眼前血肉橫飛的景象,喉嚨裡咯咯作響,下意識地想朝角落縮。一支流矢猛地擦過他肩頭,帶著一股滾燙的灼痛刺穿薄絹!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身體僵硬得如同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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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一隻鐵鉗般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抬起頭,對上一張濺滿黑紅黏液的猙獰麵孔,正是黑伯。那張枯瘦的臉上掛著殘忍的笑意,眼珠如同暗夜裡凶鴟般閃著紅光,聲音嘶啞如毒蛇吐信:“慫了?怕了就想著跑路了?晚了!門就這一條,不走它穿過去,咱們一個也彆想活!”那乾枯的手指如同鷹爪死死扣住高棠的臂膀,“給老子衝!帶路!再慢,老子第一個拿你墊刀口!”
高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連嘴唇都灰敗下去。絕望之下,他竟迸出一股病態的瘋狂,尖聲嘶叫起來,跌跌撞撞地揮舞著手中早已無用的佩劍,閉著眼睛向著火把光亮映照著的通道另一頭、那堵著重重人影的方向猛衝而去。
黑色的血線如同粘稠的墨汁,沿著濕滑的青石地麵蜿蜒流淌,最終彙入角落的排水縫隙,無聲消失。一路之上,甲胄的碎片、撕裂的皮肉零落地點綴著這條隱秘的血腥通路。
衝出狹窄甬道儘頭一扇隱蔽小門,血腥戰場被瞬間拋在腦後。眼前豁然開朗,死寂如深潭般籠罩下來。
這裡是齊宮核心禁地的後院。巨大的古樹如同垂死的巨人伸展扭曲的枝椏,在慘淡月光下投下詭譎陰森的龐大黑影。風從遠處空曠地帶嗚咽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旋舞,帶著一種令人汗毛倒豎的、不祥的寂靜。亭台池閣朦朧的輪廓在昏暗中勾勒出陌生的剪影,寂靜得隻能聽見身後夾壁門洞中隱隱傳來的廝殺聲和自己沉重的喘息與心跳。
高棠整個人如同剛從血裡撈出來,渾身劇烈顫抖,失血的嘴唇哆嗦著指向遠處一座被重重花木掩映的巍峨宮宇:“就是那……華蓋……華蓋……正殿後麵……”
他話音未落,變故陡生!
“咻——!”
一支冷箭如同出洞毒蛇,從斜側一簇茂密異常的假山藤蔓後無聲疾射而出!箭頭淬毒的幽藍冷光在微弱月色下倏然一閃!
“當心!”
靜嶽的驚呼聲幾乎是與箭矢破空聲同時響起!身體下意識朝兄長身前急撲過去!
“噗!”
沉悶的穿透聲!靜嶽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頓!
淬毒狼牙箭從肩胛下方直穿而入!大半箭杆透出後背!他身體劇烈晃動了一下,沉重的青銅戰戈“哐當”砸落在地,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
“有伏!”黑伯一聲厲嘯,雙目赤紅如血。幾乎在箭矢射出的瞬間,他已如獵豹般低伏竄出,手中短刃化作一道暗沉的烏光,猛地刺入那叢可疑的藤蔓深處!裡麵一聲短促的慘哼,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響,很快歸於死寂。
靜肱一把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胞弟。那支箭周圍的血肉在短短一息之間已泛起詭異深紫!毒性烈極!“靜嶽!”靜肱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變調的顫音,幾乎要把弟弟嵌進自己臂彎。
靜嶽口中嗆出一口濃黑的汙血,染在靜肱胸前。他一把推開靜肱的攙扶,眼神卻驟然亮得驚人,目光死死釘在前方那座森然矗立如怪獸巨口的宮宇殿門上。“門……鎖死了……撞……”他用儘全身力氣吐出一個字,隨即單膝重重跪倒在地,血順著嘴角不斷湧出,滴在冰冷的地麵上。
“撞!”靜肱的聲音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力量。他抄起地上的長鉞柄,如同瘋魔般狠狠撞向那緊閉的、布滿猙獰鋪首的厚重殿門!
“轟!!!”
門縫鬆動!無數雙手緊隨其後!撞擊聲如同狂暴的鼓點!門內傳來驚慌失措的呼喊和器物翻倒的雜亂碰撞聲!
“再撞!!”
巨大的力量彙聚一處!門栓斷裂的聲音刺耳無比!沉重的殿門終於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呻吟,轟然向內洞開!
大殿深處彌漫著濃鬱奇異的香氣,混合著一絲還未散去的腥甜血氣。長明燈幽暗的光線下,中央巨大的夔紋銅爐炭火猶自暗紅,溫暖如春,與外界的慘烈寒霜恍若兩個世界。寬大奢靡的臥榻之上,齊厲公無忌隻裹著一件單薄的素色寢衣,發髻鬆散,毫無儀態地歪倚在絲絨錦墊之中,懷中還摟抱著一個同樣衣衫不整、滿麵潮紅淚痕的年輕美姬。他仿佛對殿外的殺伐充耳不聞,手中正捏著一塊剛從青銅小鼎中撈出的晶瑩剔透的點心,懶洋洋地遞到美姬唇邊。
隨著殿門轟然撞開,狂猛的夜風裹挾著血腥湧入溫暖殿內。厲公無忌微微蹙了蹙眉,目光斜睨著門口堵住光線的混亂人影。他的手勢絲毫未停,隻仿佛被一群不識趣的飛蚊驚擾了雅興,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高高在上的慍怒與不耐煩:
“賤奴!哪個值殿的蠢物失心瘋了?!連這等醃臢破落戶也放進來了?攪孤的清興!”他甚至沒有看清來人是誰,隻將點心硬塞進美姬口中,無視她驟然煞白的臉和僵硬的吞咽動作,不耐煩地揮了揮粘著糕點碎屑的手,“滾!全給我拖出去——亂刀剁了!喂狗!”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仿佛在吩咐丟棄一件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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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嶽掙紮著被兩個兄弟攙起,鮮血已然將半個身子浸透。他死死盯著臥榻上那副荒淫無度、視人命如螻蟻的身影,胸腔劇烈起伏著,因毒素侵蝕與滔天恨意,一個字也無法說出。
靜肱卻猛地抬起頭。火光在他眼中如地獄岩漿般暴烈燃燒,緊握戰斧的指節捏得幾乎碎裂。“你這孽障——”他如同雷暴前的烏雲,每一個字都蘊含即將爆發的毀滅之力。
話未喊出!一道影子比他更快!是黑伯!這市井巨梟早已被眼前的荒誕與深仇刺得瘋魔!他嘶嚎一聲,如同夜梟厲嘯,甩開臂彎中還在淌血的傷者,枯瘦的身體如一道貼地疾飛的黑色閃電,沾滿泥血汙穢的短刃直撲那張奢華的臥榻而去!刀刃劃破空氣發出短促尖利的爆鳴!
“噗嗤!”
滾燙黏稠的血珠飛濺而出,有幾滴正噴濺在爐火暗紅的銅鼎壁麵上,“滋”地騰起幾縷青煙。黑伯手中的短刃帶著令人牙酸的力道,狠狠紮入厲公無忌暴露的咽喉側方,直至末柄!
靜嶽拚儘最後一絲氣力,掙開攙扶的臂膀,踉蹌一步,手中的短劍凝聚著胡公一脈最後燃起的血焰和沉淪齊國十載的所有暗夜悲鳴,如同最後的審判,精準而凶狠地刺入了那尚在微微跳動的心臟!
臥榻之上,齊厲公無忌的身體猛地向上彈起!他雙眼凸出,那張曾經主宰無數人生死的麵孔上,表情在瞬間凝固——極度的驚愕迅速被一種極其怪異的神情取代。那不是純粹的痛苦和恐懼,仿佛有某種巨大的荒唐和不可思議在最後一刻攫住了他。他看著插在自己心口和脖頸上那兩把簡陋汙穢的兵刃,看著執刃者臉上狂亂扭曲的憎恨和狂熱,甚至……似乎閃過一瞬茫然的天真?仿佛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敢如此對他。
喉管破碎的孔洞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鮮紅的血沫瘋狂地湧出嘴角,順著下頜流下,染紅了素白的寢衣。那個被他強行摟在懷中的美姬終於發出一聲高亢淒厲到非人的尖叫,手腳並用地從榻上滾爬下來,縮進角落的帷幕深處,發出嗚咽般的尖叫。
厲公無忌的身體猛烈抽搐了兩下,如同一條被拋上滾燙鐵板的魚。他抬起一根顫抖的手指,徒勞地指向那些沉默逼上前來的、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模糊身影,嘴唇翕動,似乎想最後發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叱罵或詛咒。但破碎的喉嚨隻剩下風箱般的嗬嗬聲,粘稠的血塊堵塞了他的喉嚨。那隻抬高的手指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重重砸在冰冷的玉石踏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眼中那抹詭異的驚愕與茫然徹底凝固,化為了毫無生氣的死灰。那空洞的瞳孔,依舊茫然地望著那高聳殿頂華麗卻陰森的藻井。血,緩慢地從他身下的絲絨軟墊邊緣蔓延開來,沿著玉石踏板的精美紋路,無聲流淌滴落,在地毯上洇開一片迅速擴張的暗紅沼澤。
靜嶽看著厲公徹底死透的屍體,一口壓抑許久的、混雜著黑紫汙血的濃血猛地從口中噴湧而出!整個人如同被剪斷了提線的木偶,仰麵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蟠紋地衣上,激起一圈微塵。
一個沾滿濕冷夜露的早晨。
莒城官寺前那片原本空曠冷硬的石板廣場,此時被密集的黑壓壓人頭擠得水泄不通。人們身上散發出雨後土地的潮濕悶氣和隱隱汗臭,頭顱卻都不約而同地深深垂著,隻敢用眼角餘光互相打量、試探。一種巨大而空洞的寂靜籠罩著人群,仿佛無數張嘴被無形的針線縫合住了,隻剩下沉重壓抑的呼吸,彙成一片低沉的嗡鳴。
昨日宮城內驚天動地的廝殺、駭人聽聞的弑君消息如同驚惶飛鳥,早已撲棱著翅膀鑽入莒城每一個角落。此刻聚集在這裡的,大多是小民與微末胥吏,夾雜著幾個同樣麵色驚疑不定的低級貴族。沒人敢高聲議論,更沒人敢露出絲毫喜悅。
高踞於官寺前寬闊的青石階之上,站立著一小簇人。為首的是一個身著月白色細麻深衣的年輕人。那衣料一看便非凡品,在清冷的晨光裡泛著柔和內斂的光暈,束發的玉簪溫潤無瑕。然而他的臉色卻蒼白異常,幾乎與衣袍同色。
他便是呂赤,昨日還如同宮闈陰影中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今日已成唯一的幸存者——暴君齊厲公無忌唯一活著的兒子。
空氣如同緊繃的弓弦。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無法抑製的驚喘和壓抑的低呼!隻見數十個渾身浴血、拖著殘肢的殘兵,用粗糙的木板抬著幾具慘烈的屍體緩緩步出官寺厚重的大門。這些屍體被小心地用素帛覆麵,但露出的甲胄殘片,斷肢處參差不齊的巨大傷口,無不昭示著昨夜那場戰鬥是何等酷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靜肱和靜嶽的屍體,雖然簡單處理過,但身上那一道道深可見骨、幾乎撕裂整個軀體的致命傷口,在熹微晨光中依舊觸目驚心。
一位須發灰白、身著象征德行與權威的玄端禮服的齊國老臣——大司徒踉蹌著出列,撲倒在冰冷的石階前,聲音嘶啞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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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他重重叩首,額頭撞擊石麵發出清晰的悶響,“厲公……無道,神人共憤!其罪,彰於日月,昭於列祖!然宮變事急,國不可一日無君!”他顫抖著抬起頭,老淚混著石階上的塵埃,流下溝壑縱橫的麵龐,“胡公諸子……靜肱、靜嶽……忠勇剛烈,誅除元凶,光複齊祚!然……然皆已……”他哽咽著,說不下去,隻是將目光投向那些覆蓋著素帛的屍身,痛惜之情溢於言表,“……皆為社稷捐軀矣!”
人群中的低嗡聲更響了,無數目光複雜地投向那些白布掩蓋下的屍體,又小心翼翼地瞥向石階上那個蒼白孱弱的年輕人。
大司徒再次重重叩首,嘶啞的聲音穿透壓抑的寂靜:
“國脈危懸,神器傾側!臣等……泣血叩請,公子赤……繼我大齊之祀,登大寶,承天命,救黎民於倒懸!”他身後的幾個低階大夫和幾名族老也緊跟著匍匐下去,額頭貼著冰冷的石階。他們卑微的姿態,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將這沾滿了血腥和危險的王冠,強行托付給眼前這茫然的年輕人。
整個廣場刹那間沉寂得可怕,連風聲也似乎停滯。無數道目光如同鋼針刺向石階上的呂赤。他被那巨大的無形力量和父親慘死的陰影擠壓得幾乎無法呼吸,後背浸透冷汗。他環顧著腳下匍匐的群臣,掃過遠處人群那黑壓壓一片死寂又隱含巨大風暴的頭顱,還有那些躺在木板上、以生命為代價換得今日局麵的堂兄弟們冰冷的屍身……每一種目光都重若千鈞。
片刻的死寂如同永恒。
終於,一個蒼白乾澀的、細弱卻清晰可聞的聲音艱難地從他那毫無血色的唇間擠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諸公……諸位父老……”他的聲音低下去,幾乎被風吹散,然後又掙紮著揚起,“國事至此……赤……赤……唯眾望是從。”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像被抽儘了所有力氣,細瘦的身體晃了一下,幾乎不穩。那雙緊盯著前方的眼睛,失去了任何光彩,隻剩下空洞的茫然與深不見底的恐懼,如同被命運扼住喉嚨的幼獸。
他艱難地吐出那個“是”,細瘦的指尖在寬大的素白袖袍內摳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痕。身側簇擁的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臣聞言卻動作奇快,一個眼神交錯,兩名站在後排的精乾侍從便如影子般迅速趨前。他們托著一件沉重的玄底朱紋禮服,袍服上凶猛的蟠螭紋在晨曦下泛著冰冷的幽光。
兩人手法極其熟稔,如同演練過千百次。一人按住呂赤單薄緊繃的肩頭,一人展開那寬大沉重的禮服,不容絲毫猶豫或退避,不由分說地套上了那具如同風中白楊般瑟瑟發抖的身體。沉重的玉革帶被緊緊束上腰身,帶著刺骨的涼意貼上小腹。束發的白玉冕旒重重地壓上額頭,瞬間遮擋了眼前大半景物,隻有珍珠串成的旒珠在眼前搖晃,隔絕了遠處灰暗的天色,也隔絕了階下萬千螻蟻般的麵孔。他如同一個被精心擺弄的木偶,被這股巨大的力量強硬地裹進那張代表無上權柄卻也象征無儘血色的華服之中。
“君上……”大司徒再次撲跪在冰冷的石階上,聲音帶著塵埃撲簌的喑啞,“當務之急,乃肅清宮闈,除逆定亂!昨日宮中……凶逆猶存,惑亂人心!首惡雖除,餘孽未清!若不嚴加懲治,他日必將遺禍無窮!”
呂赤的目光穿透搖晃的旒珠縫隙,茫然地落在階下那些木板上覆蓋著素布的屍骸上。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涸得如同火燒,那聲“叔”字滾到唇邊,又被一股冰冷的死氣硬生生凍住。
“逆賊……自然……要懲處。”他終於開口,聲音被冕旒珠簾隔斷,遙遠得如同在濃霧中穿行。
“君上聖明!”階下幾個臣子齊齊應和,聲音裡多了一絲隱秘的迫切,“參與弑君的悖逆之徒,合該儘數擒拿!梟首示眾,以儆效尤!方能彰我齊國新天威儀,斷其後患!”
“當……如此。”呂赤輕聲重複道,如同木魚回應著叩擊。他抬手,似乎想拂開眼前阻礙視線的珠串,手臂卻僵硬在袍袖深處。他的視線轉向官寺緊閉的朱漆大門,聲音越發輕飄,“孤……親觀刑。”
初秋的驕陽毒辣地懸在頭頂。城東那片由官倉拆除而臨時圈起的刑場黃土場,地麵龜裂起灰白的浮土,在正午陽光下仿佛一塊巨大的蒸籠。熱氣裹著濃厚的血腥氣,蒸騰扭曲,直衝口鼻。
原本空曠的場地被數層披堅執銳、甲胄森然的兵卒以戈矛緊密圍住,如同鐵箍。警戒圈之外,則是湧動如黑潮的人群,幾乎擠垮了附近低矮的土牆。但此時卻沒有往日的喧囂或騷動。人群無聲地向前擁擠著,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刑場中央,那些頭顱深埋跪伏在地的身影。空氣沉重粘稠得令人窒息。
呂赤端坐在臨時搭建的刑台側後方,置身於一片巨大的猩紅羅傘陰影之下。那厚重的冕服壓得他肩骨生疼,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浸濕了領口的金線紋飾。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一片近乎石化的蒼白,唯有冕旒垂下的旒珠在眼前有規律地細微晃動,隔斷了大部分景物,也隔斷了下方直射而來的、那些瀕死的、混雜著仇恨與絕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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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個身影被反剪雙臂捆縛,如同待宰的牲畜挨個排列在這片灼熱泥地上。大多數是昨夜參與攻宮的底層士卒、遊俠、市井之徒,夾雜著幾個眼神絕望空洞的內侍。粗硬的繩索深深陷入皮肉,在繩索的束縛與烈日的炙烤下,他們的身體本能地佝僂著,在灼熱的黃土地上拖曳出絕望掙紮的痕跡。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痂粘連,混合著塵土,黏膩地貼在身體上。汗珠順著深色的皮膚滾落,砸在滾燙的塵土裡,“哧”地一聲化作一縷白煙。
時間粘稠地流逝。銅漏聲聲慢,每一滴都敲在人的心尖上,催逼著最後的斷魂。
“辰時三刻!斬刑——!”監刑司寇的聲音嘶啞地劃過滾燙的空氣,如同厲鬼催命!
沉重的戰鼓由遠及近,緩緩敲響!每一次落槌都像是重重砸在胸口!那沉悶的鼓點在空曠的刑場上傳得很遠,如同地獄惡犬的低狺。
兩排赤裸上身的行刑劊子手步上刑台前列。他們身形魁梧,肌肉虯結如鐵石,麵無表情地接過士兵遞來的青銅闊刃大鉞。鉞身沉重,刃口在烈日下反射著毫無溫度的森冷白光。沉重的腳步聲,沉悶的喘息聲,劊子手們排成整齊的兩列,大步邁進刑場中央那片跪滿了待戮者的區域。
最前排的十幾人被身後的軍士粗暴地提起!
“饒命!我家還有個……”
“高氏狗賊!不得好死!”
求饒與咒罵尚未成形……
“噗!!!”
“噗嗤!!!”
整齊劃一的沉悶切割聲驟然響起!仿佛無數熟透的瓜果在同一瞬間被利刃劈開!闊刃大鉞撕開皮肉的黏膩聲,斬斷頸椎骨骼那種乾燥脆裂的輕響,瞬間蓋過了一切!
腥紅滾燙的液體如同數道小小的噴泉,從斷裂的頸腔猛地向上噴湧!無頭的屍體驟然失去支撐,直挺挺撲倒,砸起一片塵土!十幾顆頭顱翻滾著落地,或怒目圓睜,或死不瞑目,在黃土地上滾出蜿蜒暗紅的血線。斷頸處的血液如同滾燙的溪流,迅速在地麵上漫溢開來,肆意流淌,與泥土混合,形成一片迅速擴張的、粘稠泥濘的暗紅色沼澤。刺鼻的腥氣如同巨浪,轟然衝蕩整個刑場!
人群爆發出巨大的、壓抑了許久的混亂喘息!後方原本跪伏的身影中,有人猛烈掙紮起來,喉頭發出野獸被困瀕死般的嘶吼!有人頭顱深深地埋下,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更有甚者,身體軟爛如泥,直接被刺鼻的血腥氣衝得昏死過去。
大鉞不斷起落!“噗!噗嗤!哢嚓!”劈剁聲連綿不絕,每一次落下都帶起一蓬更加濃烈的血雨!屍體撲倒聲沉悶如擊打濕鼓。血水彙聚流淌,越來越快,滲入乾渴的黃土,在凹陷處彙聚成坑窪暗塘。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腥味令人作嘔。
呂赤端坐在羅傘投下的陰影之中,身姿如磐石般穩固。那劇烈的血腥味如同一堵無形的牆,沉悶地撞進他的胸腔,五臟六腑猛地抽搐翻騰!喉頭一股酸澀灼熱的鹹腥氣直衝上來!他死死攥緊膝頭華服下擺下冰冷的青銅佩玉!那玉璧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他咬緊牙關,將那股幾乎衝口而出的惡心強壓下去!冕旒的珠串在眼前劇烈晃動,撞擊發出細碎密集的沙沙輕響。視野模糊一片,隻有那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的血色!
跪伏的身影一排排倒下,如同一片被殘忍收割的麥子。泥地上的血窪在腳下逐漸連接成片。
當最後幾顆頭顱在噴濺的血雨中翻滾落地,沉悶的劈砍聲終於停止。整個刑場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隻餘下粘稠血液流淌的“咕嚕”聲,以及屍體在高溫下微微開裂的、極其細小的“嗤嗤”聲響。血腥氣濃鬱得幾乎凝固,直衝鼻腔深入肺腑。
那如山的屍堆之中,一件破碎的臂甲,染著紫黑的血汙,半埋在一具無頭屍身旁的汙血泥濘裡。臂甲的邊緣,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略顯笨拙的魚咬繩紋——那是他親手為臨行的兄長刻下的記號!一道無聲的霹靂瞬間貫穿他的識海!
司寇沙啞的聲音如同鏽刀刮過骨頭,在令人作嘔的死寂中響起:“逆賊首級,懸於四門!三日曝曬!屍身收斂,棄置亂葬坑!”沉重的鼓聲應聲而起,敲打著行刑結束的尾音。
猩紅羅傘下的陰影中,呂赤猛地閉上雙眼。指甲深深嵌進掌中那塊冰冷的佩玉,尖銳的痛感刺入心髓。冕旒珠串在眼前瘋狂撞擊,奏響死亡的長詩。喉嚨深處那股壓下的血腥再度翻湧,比任何時候都更猛烈地頂撞上來,灼燒著食道,帶著鐵鏽般的腥氣。他身體微微前傾,幾乎無法抑製那股劇烈的嘔吐欲望,卻又被一股更強大的冰冷意誌死死釘在原位,維持著那搖搖欲墜的、石像般的端莊儀態。
新漆的帷幕散發出桐油與土腥混合的刺鼻氣味,厚重地垂落,勉強隔開宮室間經年不散的血腥與朽壞氣息。偌大的偏殿空曠而陰冷,初燃的幾盞油燈掙紮著驅趕黑暗,卻隻能在冰冷的青銅蟠螭器皿和冰冷的青灰磚地上投下跳蕩昏黃、被拉長的怪異影跡。白日刑場上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似乎仍如跗骨之蛆般滲入殿宇的磚縫石隙之間,凝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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