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乾人等齊整跪下,呂祿甫與魯隱公在前並排跪伏。呂祿甫低垂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微光。祭文通篇隻提“魯公”,絕口不提“魯侯”之稱——這並非疏忽。魯國曆來以其公爵地位自傲,常於尊周攘夷之際刻意強調此名分差異,以示其高於他國的身份。今日在祭天盟約時故技重施,無外乎是委婉提醒齊國諸侯的身份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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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祿甫心中冷然一笑:如此講究禮法名分,正合他意。他麵色絲毫未改,保持虔誠姿態。
“……伏祈皇天後土垂憐見證……”老禮官聲音蒼勁,在風中回蕩。禮畢,大巫祝禱已畢,盟誓禮成。
呂祿甫拂衣起身。早有齊國隨從奉上一隻狹長黑漆木匣。他親手打開匣蓋,匣中之物在春日下瞬時光華流轉。那是一件由無數塊溫潤白玉雕琢連綴而成的長圭,玉質純淨無瑕,玉色瑩白如凝脂。他雙手將這罕見玉圭鄭重捧向魯隱公。
“禮輕意深。”呂祿甫聲音朗朗,在曠野中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此乃齊境昆山美玉。今日會盟,幸得圓滿。此物贈與魯公!”他將“公”字咬得沉穩清晰。魯隱公聞言微微動容。齊侯親自將這價值連城的玉圭稱為“昆山美玉”,更以“公”名相稱,言語間全無芥蒂,將魯國最為看重的等級名分悄然置於高處。這份通情達理與氣度的豁達令他暗自讚許。
魯國隨行數位老臣眼中亦流露出滿意神采,頻頻頷首。
魯隱公依禮鄭重接過這溫潤玉圭,細觀玉質,入手冰涼,玉質渾然一體,刻工上乘,精美異常。“齊侯如此盛情,”他抬眼看向呂祿甫,笑容真摯,“齊魯自此之後,當同心戮力,共襄禮儀大道,庇佑黎民,永世盟好!”
周圍齊魯兩國大夫與貴族皆肅然行禮,齊聲高呼:“同心戮力!永世盟好——”聲音直衝雲霄,響徹艾草青青的原野之上。
春深日暖,夏意已攀上齊宮青瓦。禦苑草木肆意生長,蟬噪在繁茂枝葉間起伏,陣陣喧鬨之聲。
書房簾攏半卷,穿堂風送進幾許熏然花香。呂祿甫倚窗閒坐,指尖把玩著一枚打磨光滑的青玉環佩,佩下懸絡五色絲線。佩壁淺刻卷草紋路,玉質雖非頂級,卻顯清雅秀致。佩體微溫,不知是他指腹溫度暖玉,還是此物原本就自帶春溫?
“君上召臣弟?”腳步聲沉穩響起,夷仲年踏入書房,身著簡裝布衣,與這雅致書房仿佛相得益彰。
呂祿甫抬眸,眼中掠過暖意,隨手將那玉環佩擲與夷仲年:“看看,此物如何?”
夷仲年接在手中,指尖摩挲佩麵:“溫潤有澤,刻工亦佳……齊魯商道間流傳之物?”
“魯國工匠之手。”呂祿甫嘴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艾地結盟時,魯公贈予孤的私禮。你說……孤該何以回禮,方顯鄭重妥帖,又不致令魯公再生疑忌?”他目光沉靜地落在夷仲年臉上。
夷仲年心頭微動,立時明了兄長的用意。艾地初盟雖氣氛融融,然齊魯兩國曆史積怨非短,魯人尤以謹慎多疑聞名。此玉佩乃是對方示好試探之物。齊君欲遣使回禮,正為此微妙關頭謹慎延續兩國關係之舉。
夷仲年將玉佩輕輕擱回案上:“如此小事,若君上派遣重臣或尋常使官,皆顯刻意,反而落了下乘。”他略一停頓,“臣弟不才,願替君上再往曲阜一行。一則回禮表謝,二則……”他抬眼看向兄長,“將君上欲與魯公冬日在防地再會的口信,親稟於他。”
“防地……”呂祿甫低聲重複二字,眼中精芒一閃即沒,未多追問,隻輕點頭顱:“甚好。”
夏意熾盛時,齊國使臣車駕卷塵抵達魯國曲阜城外。魯隱公於城郊行宮苑囿設宴待客。苑中一片人工疏浚而成小湖,名喚清湖。亭台環湖而建,重廊複道,綠意濃蔭匝地,夏風裹著湖水濕潤氣息撲麵而來。席案設在臨水敞軒,軒外湖麵清波如鏡,白鵝悠遊,夏荷綻放,粉紅花朵在碧葉映襯下顯得格外明豔動人。
夷仲年從容步入軒內,衣冠樸素中透出齊人特有的精氣神。在侍者引導下坐於賓位。魯國數位老臣陪席,相視點頭,目光在夷仲年臉上來回逡巡打量。殿中飄散新煮茶的清香,氣氛溫雅而暗含審視。魯隱公坐於主位,神色和煦依舊,眼角一絲難以覺察的探究一閃而逝。艾地一彆不久,齊國即刻遣公子仲年這等近支宗室親來,單為一隻小小回贈?實難令人輕信其中無更深含義。
“小臣奉寡君之命,專來覲見魯公。”夷仲年依禮拜謁完畢,從袖中取出一長形錦盒,捧獻上前:“此乃寡君回贈魯公之禮。”
魯宮侍者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在魯隱公麵前開啟。盒內深紫色絲絨襯底,上置一把精致黑陶細頸壺。壺體圓潤典雅,壺肩處鑲嵌數顆打磨鋥亮的純黑螺鈿,細密紋路勾勒出水波蕩漾的繁複玄妙圖案,另有一圈鑲嵌細小瑩瑩的綠鬆石。器形雖未離陶器之樸拙,然黑螺鈿深沉奇詭、綠鬆石鮮亮悅目,交相輝映,一股奇麗美感撲麵而來。
魯國禮樂隆盛,玉器銅器司空見慣。眼前這件陶壺,返璞歸真中卻獨具匠心,彆有一種雅致野趣。魯隱公眼中流露出欣賞之意,親自接過細觀,愛不釋手。盒中尚有一張素帛:“此乃齊國東海之濱特產,紋飾略效波濤之象,伏祈魯公閒暇之際用以品茗,能解溽暑一二。”夷仲年恭敬轉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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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佳!甚佳也!”魯隱公連聲讚許,將陶壺輕輕放於案上,“齊侯盛情美意,惠贈此佳器,息姑感激不儘。”他目光終於轉向夷仲年,溫言道:“仲年公子不遠千裡而來,恐非隻為這一飲器之贈吧?”
夷仲年心中暗讚魯公心思細密。他正襟危坐,姿態愈發恭謹:“回稟魯公,寡君尚有一句私密口信,托小臣親稟。”
軒內安靜下來,陪席老臣們目光皆投注過來。湖風吹過荷葉,送進細微沙沙聲響。
“寡君深感艾地會盟,齊魯兩國誠意互通,實乃國之大幸,黎民之福。”夷仲年語速平緩,字字清晰,“魯公君子之風,令人心折。寡君以為,此般親近盟誼,不可僅止於夏日饋贈往來。”他稍頓,留意著魯隱公神色,聲音略壓低幾分,仿佛隻在對方耳邊訴說:“寡君願於今年冬日,再至齊魯邊境之地,選一幽靜處所防地,親與魯公會獵小聚,共敘盟友之情,不知魯公……意下如何?”
“會獵於防?”魯隱公重複一句,麵上溫和不變,眼中卻瞬間掠過一絲遲疑。魯國一向謹慎避戰,何況“會獵”二字隱隱含有練兵布武之意。
恰在此時,夷仲年話鋒微妙一轉,聲音更顯誠懇貼心:“寡君言道,齊魯既盟,便是兄弟手足。兄長牽掛弟弟,豈有隻賴筆墨往來之理?冬日狩獵,非為逞武耀威,實乃親近暢談之機。寡君更言道,久聞魯境山珍野味絕佳,尤是冬日肥鹿之美,早已心向往之。故而此乃一樁君子雅事。”言罷微微一笑,神色坦蕩誠懇。
魯隱公原本心中那一縷疑慮,被這番動情入理、尤其是“兄弟情深”與“品魯地山珍”之話語瞬間消解於無形。他微鎖的眉頭悄然舒展開,朗聲笑答:“齊侯如此盛情雅意,息姑感懷肺腑!冬日防地會獵之期,孤當躬迎齊侯駕臨!屆時山中冬筍肥鹿,必不敢辜負齊侯期望!”語氣愉悅,全無先前的猶豫痕跡。
一場曲阜湖畔看似賞景的清談,卻在夷仲年不著痕跡的周旋之間悄然定下齊魯冬日再會之期。防地之名,第一次在兩國盟約中輕點而出。
又一歲冬去春來,齊國西境驛道上積雪漸融,春泥漸起。一騎快馬踏破清晨寂靜,直奔齊國宮門,帶來彌漫東周的血腥氣息——宋國公子馮以流亡之身,得衛、鄭之兵強援,猝然發難攻宋!宿敵鄭國與宋衛聯軍再次交鋒於宋都商丘東門,血流漂杵!消息傳來,滿殿齊臣聞之變色,昔日東門血戰的慘烈記憶如同被驚醒的寒鴉倏然盤旋在殿堂橫梁間,揮之不去。
宮苑春意初萌,嫩芽怯生生地展露綠意,晨間微寒。夷仲年奉詔匆匆穿行廊道,邁入書房。炭火盆驅散殘留寒意,烘出一室暖意。然而兄長凝重的麵容,卻如室外未化的殘雪般冷峻。
“宋衛鄭三國又起刀兵!”呂祿甫開門見山,聲音低沉如凍雲。“宋殤公與衛宣公前腳剛派人向孤訴鄭國暴虐無道,請求齊國主持公道,聲淚俱下控訴!不過兩日光景,後腳鄭國書信已送至案頭——反咬一口痛斥宋衛聯軍趁虛伏擊鄭軍,致其折損上千精銳!”他將那兩方帛書重重摔在案上,眼神銳利逼人,“唇槍舌劍,血書控訴,皆為一己之私!”
“君上意欲何為?”夷仲年眉頭緊皺,心頭焦灼如焚。若依齊與鄭國石門盟約,鄭國此時求援,齊國理當發兵相助。可一旦齊軍卷入這場混戰,無異於與宋衛結下死仇,更會與鄭國徹底綁定!這無異於放棄自身獨立戰略空間,在漩渦深陷無法抽身!石門之盟才確立未久……
“仲年,”呂祿甫霍然起身,袖袍帶起幾片散落案角的殘破竹簡,“此三人各執一詞,皆不可全信。然其爭相訴苦於我齊國,此中玄機——不正是天賜良機麼?”
“天賜良機?”夷仲年一時錯愕不解。
“諸侯皆知齊鄭有盟!宋、衛敢公然告狀,無外乎欺我齊國‘仁義’之名,或存僥幸試探之心!”呂祿甫眼中幽光如深海漩渦,“然彼等更清楚,若孤全然倒向鄭國,發兵東進,其腹背受敵,危在旦夕!”他目光陡然鋒利如箭,直刺人心,“此非彼等乞援,實是畏我齊國之威!故而不得不求孤一個姿態!孤豈能辜負此等‘良機’?”
夷仲年腦中靈光乍現,瞬間領悟兄長之意!不正是因各國心知齊國威勢已成,宋、衛、鄭才爭先恐後前來陳情告狀麼?這正是齊國影響力在中原顯著抬頭的鐵證!兄長正是要抓住這三方都畏懼齊國力量介入的關鍵節點,強行居中調停!若能壓下這三國宿怨,則齊國不費一兵一卒,便能樹立起中原仲裁者、平息兵戈的大國威信!威立而行,名至實歸!
“君上睿智!”夷仲年眼中爆發出灼熱光彩,心中敬服如江河傾湧,“臣弟願為前驅,立赴宋、衛、鄭!力促三國罷兵!”
“速去!”呂祿甫斷然下令,聲音斬釘截鐵不容任何置疑,“傳孤之命!齊侯請宋、衛、鄭三國國君於夏七月,會於溫地!孤將親臨,為三家解此舊怨!此命,不容推辭!”一字一句,攜帶著齊國積澱數年而終於展現的巨大威懾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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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令如同一石擊水,激起中原軒然大波。夏末時節,溫地郊野,麥田金黃,如同鋪就的地毯。
黃土夯築的高台矗立在曠野上,遠望如同平地裡生出的一尊巨大敦樸方鼎。台頂平坦,臨時加蓋了一方巨大簡樸的“瓦屋”——四柱撐起青瓦屋頂,四麵無牆,僅懸青紗遮擋部分陽光風塵。
台前開闊場地上三色旗幟各自占據一角——宋、衛、鄭三國陣列分明,精兵屏息凝立。空氣中彌漫著緊張氣息,三色士兵間如同繃緊弓弦一觸即發。無數道充滿戒備與疑懼的目光交織於主位之上——齊僖公端坐正中。溫地會盟,竟由並非當事方的齊侯居中主導!這般景象在此動蕩亂世中,可說是前所未有!
呂祿甫目光沉凝掃過三國陣列——鄭莊公端坐右側,臉上罩著寒冰,眼中凶戾光芒時隱時現。左側衛宣公臉色陰沉似雷雨將至的前夜。對麵宋殤公則緊抿唇角,握著車軾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似在竭力壓製著某種沸騰的情緒。沉默壓抑得令人窒息。
呂祿甫穩坐主位,緩緩開言,聲音平和卻異常清晰有力,足以壓下曠野之風送入每個人耳中:“東門喋血,玉石俱焚。孤今日請三位聚首於此,非為判定是非曲直。天下之禍亂,源起於私怨糾結,糾纏不休!刀兵愈利,仇恨愈深;仇深似海,百姓困苦!今孤鬥膽問一句——”
他陡然抬首,目光如劍鋒般依次釘在三位國君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厲聲質問:“爾等身為一方之君!所求為何?是世代仇殺,子子孫孫血染疆場!還是封疆之內萬民得以安享天倫之樂?!爾等心中所求,為何物?!”
瓦屋之下,驟然一靜!鄭莊公眼中戾氣猛顫了一下。衛宣公麵沉如水的臉僵硬凝固。宋殤公死死握住車軾的手微微顫動,指甲陷進堅韌木材中。
呂祿甫目光重新變得沉毅,轉向台下三軍將士。他聲若洪鐘,穿透凝固空氣傳向台下三軍:“台下三軍將士!”他嗓音震徹寂靜會場,“爾等皆有父母妻子!爾等揮戈相向,沙場濺血,今日之亡魂,是宋人?是鄭人?還是衛人?!”每個字都如重錘敲在人心上,“然不論亡者誰人,爾等家中老幼之悲慟號哭,何曾有過不同?!悲聲同,苦淚同!白骨沉埋荒野之中,亦皆為華夏之人!”
衛軍陣中有將領眼眶驟然泛紅;宋軍前排年輕士卒牙關緊咬;連鄭國陣中幾員悍將,亦麵露惻然之色。台上宋殤公眼角劇烈抽搐,喉頭滾動幾下,緊握的手微微鬆開。
呂祿甫目光收攏,重新注視身前三位國君,聲音低沉下去,卻更顯千鈞之重:“宋公,鄭公,衛公!三位皆為人主,心懷黎民。孤今日言儘於此!若三位定要為私怨而戰,孤絕不再多置一言!齊國即刻便率我強兵退出溫地,自去守護自家黎民!然而,”他語氣一轉,斬釘截鐵,“若三位尚存一絲顧念百姓生息,今日便在此瓦屋之下盟誓!捐棄東門舊怨!自此三家為友鄰!齊侯在此為證!天地為證!此盟若成,孤當上稟周天子,褒揚三位深明大義!若不成——”語聲沉落如巨石墜潭,“各自兵戎相見罷!”
台下三軍死寂一片,唯風過曠野,麥浪發出細微沙沙聲浪。
鄭莊公神色變幻不定,如同風雲急轉。衛宣公麵上神情劇烈掙紮,目光掃過台下自己軍中將士臉龐。宋殤公眼神深處洶湧的恨意劇烈翻騰了許久、許久……最終,在台下數萬人壓抑的沉寂和台上齊侯那如芒在背的目光逼視下,宋殤公如被抽空了所有氣力,頹然靠回椅背,顫抖著抬手,無比艱難地開口:“既……既如此……寡人……無異議……”短短數字,耗儘渾身氣力。
鄭莊公猛然吐出一口濁氣,也頹然點頭:“……依盟。”
衛宣公神色灰敗,沉重合上雙眼:“寡人……亦無異議。”
盟誓禮成之時,溫地曠野上空炸開驚雷般歡呼之聲!衛兵激動得拋起武器,鄭卒互相拍打肩背,宋軍亦有人擦拭眼角。壓在三國民眾心頭多年的戰爭陰雲似乎在這一刻被強風刮走一角。
一月之後,周室洛邑城垣輪廓在秋陽下顯現。鄭莊公引著齊國使者昂首步入宮門。周桓王端坐於殿內高處,冕旒垂遮下目光審視著階下恭敬行禮的諸侯們。
“臣鄭伯寤生,謹代宋公、衛公、鄭公,叩謝天子洪恩!感蒙齊侯在溫地居中調停,使我宋、衛、鄭三家捐棄舊怨,永結盟好!戰亂得息,萬千黎民感念天子之德,齊侯之仁!特此向天子獻書報喜!”鄭莊公聲音朗朗,將一卷謄抄於精美帛書上的三家和約恭敬呈上。
周桓王眼中掠過訝異之色。這齊侯何時竟有如此威勢能令這三個出了名的刺頭在刀尖上握手言和?然列國和睦,終究是王室衰落以來難得佳音。他麵容舒展:“善!齊侯有功社稷,當嘉賞!”聲音在大殿內回蕩不休。
冬風凜冽橫掃齊魯山地。防地官衙大堂裡火盆燒得通紅,木炭畢剝作響,卻依舊難以徹底驅散門窗縫裡鑽進來的刺骨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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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鋪著嶄新獸皮,置兩張席案。齊僖公呂祿甫與魯隱公隔桌對坐。兩人身裹厚重裘衣。堂下一隅,高傒、夷仲年、魯臣叔孫伯魚等各自靜坐,案上茶水蒸騰著白氣。
魯隱公啜飲一口熱茶,放下陶杯:“君上欲伐宋?”他語氣如止水,“宋衛鄭三國前月已捐棄前怨,盟於溫地,天下為之讚歎君上調和之功。如今驟然對宋用兵……”他微微搖頭,“怕與君上往日‘息兵戈、安黎庶’之聲名有所悖逆,更恐有損君上之仁德美譽。”他語重心長,“況且,”目光直視呂祿甫,“宋國曆來與我魯國交情不薄……”
“仁德美譽?”呂祿甫麵上無波,唇角卻勾起一絲極其淺淡也極其鋒利的弧度,如同冰麵上微裂的細痕。他伸手指向桌案上那張繪於羊皮之上的中原大圖,“敢問魯公,諸侯征戰不休所為何事?宋國坐擁膏腴平原,其民可曾富庶安康?”指尖輕叩宋國那一大片疆域,“衛公貪婪無度,其疆土之內又藏有多少含冤受屈不得安生的尋常百姓?”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所謂仁德,非空談禮法!更非縱容宵小之徒禍亂民生!”他眼神驟然淩厲如破鞘之劍,投向魯隱公,“諸侯征伐不休,源起在何方?周室衰微,失卻定鼎中原之力!天下無主,諸國混戰方致黎民水深火熱!”他重重一掌擊在案上圖上,“若要萬民真得安康,便需重新厘定這混亂不堪的天下秩序!”
大堂死寂。炭火爆出一串火星。所有旁坐之人屏息凝氣,目光緊緊鎖在呂祿甫身上。魯隱公神色震動,握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呂祿甫目光轉向魯隱公:“孤昔日與鄭公盟於石門風雪之中,與魯公會獵於艾地春草之上,又與宋衛鄭三家和解於溫地麥田之間……魯公以為,孤奔波周旋,所為者何?孤所為者——”語聲陡然拔高,直貫梁椽,“正是今日!”
他眼神灼灼,如暗夜之中驟然點燃的烈焰:“若欲為萬民立法度!若欲使中原戰火消弭!則首要者——擊潰宋公這般驕縱肆意、視天下公義為無物之人!以其罪責昭示天下!殺雞儆猴!使諸侯凜然不敢妄動!”他猛一拂袖,“此方為真仁德!真大道!”
魯隱公悚然動容,如遭電擊!他終於真正看清眼前這位被天下讚譽為“善調停、主和睦”的齊侯胸中那份驚雷!所謂盟約、名分、調停,原來僅僅是伏筆!如同狩獵布網前那漫長而隱秘的圍場追逐!
寒意更盛,魯隱公後背卻滲出細密冷汗。他目光在呂祿甫臉上,又艱難移至桌案地圖,良久無言。
窗外朔風呼嘯而來,發出厲嘯,如猛獸咆哮,撲打著門窗發出猛烈而密集的撞擊聲響。堂內燭火在風中狂曳晃動,牆上人影也跟著劇烈搖晃不定。
風勢愈來愈強勁,帶著暴烈席卷的威壓,似欲撕裂門窗,闖入這密談空間!一支粗壯牛油燭終於不堪風勢侵襲,在幽暗深處“噗”一聲徹底熄滅!
就在這一燈熄滅、驟然加劇的黑暗和狂風呼號令人心悸的刹那,魯隱公終於深深吸氣,抬起頭直視呂祿甫那如淵雙目。防地山野的朔風狂嘯聲裡,他緩緩吐出兩個字,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風嘯:“願……聞……其……詳……”
大堂內所有目光如聚光燈彙集在中央席案之上。
窗外,冬日慘白日光穿透陰沉厚重雲層在防地荒野上艱難撕開一線細縫,微光映照得山中經霜野草枝梗泛著黯淡鐵鏽般灰紅色澤。凜冽狂風卷刮著地表乾燥塵埃,嗚咽著掃過枯黃草葉與裸露岩石,更顯出山中蕭索景象。一股肅殺深冬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整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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