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從凜冽的漠野抽來無情的鞭子,裹著細細碎碎的雪粉,狠狠摔擊在臨淄城以北那片冰冷僵硬的曠野之上。大地上裸露的褐色石子和乾枯僵死的蒿草瑟瑟搖動,荒涼中唯有勁風是躁動不息的生靈。而在這片酷寒之地的中央,一片蕭索的譚國都城孤寂地蟄伏。
風雪的呼嘯聲被一陣更暴虐的震蕩壓了下去。齊軍陣前,鼓聲如同壓抑了太久的雷霆,低沉而固執地從胸膛般的大皮鼓深處一聲聲擂響。這沉鬱的節拍,每一次都帶動著地麵隱約的震動,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凶獸在磨礪爪牙時低哮。齊軍的陣列,玄黑的衣甲覆蓋了曠野,密集的長矛斜斜指向灰敗的天空。那些冰冷的矛尖在稀薄日光下隻一閃,便隱入冰冷的雪屑之中。最前方的齊人甲士,手中的雙刃青銅長劍如同嗜血的冰冷視線,毫無光澤卻又殺氣騰騰;緊隨其後的持戈者則高擎著銳利的戈戟,一片密集的戈鋒林立在風雪中,鋒刃之下飄蕩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連寒風都不能吹散。
一輛體型龐大的駟車從厚重軍陣中央緩緩駛出,碩大的車輪碾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駟車的漆彩因時間侵蝕而黯淡,然而車軾上鑲嵌的青銅紋獸卻在風雪間顯現冷光。馭手穩坐車轅,手中緊握四根韁繩,那四匹挽車的戰馬全身披覆著甲衣,唯有一雙雙馬眼瞪得溜圓,鼻孔中噴出凝霜白霧,筋肉在馬皮下突突顫動,它們顯然被鼓聲與殺氣引得異常亢奮。
齊桓公薑小白,裹著一領華麗厚實的玄狐裘氅,端立於駟車中央車輿的位置。他身形穩當,目光銳利如箭穿越前方紛紛揚揚的雪花,直直釘在譚國矮小而搖搖欲墜的城樓上。幾根稀疏的旗幟在城頭無精打采地飄搖,顯出一種絕望的頹喪。
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薑小白銳利目光的最深處,倏忽閃現出來。
同樣淒厲的寒冬,同樣刮骨的北風……
那是一道被撕扯得襤褸不堪的深衣身影,踉蹌地奔走在一條泥濘不堪、積雪與汙泥攪混成一灘的陌生道路上。那是四年之前,倉皇流亡中的公子小白。衣袍下擺糊滿凍結的泥漿,沉重冰冷,每一次抬腿都像從深坑裡拔起。單薄而布滿裂口的麻履幾乎被泥濘吸住,每一次挪動都耗費巨大力氣。刺骨的寒意透過這身襤褸濕冷的衣物,不斷啃噬著他的四肢百骸,令那早已凍僵的軀體不住顫抖。每一次呼嘯而過的寒風,都像無數冰冷的細針,凶狠地紮進骨縫深處。喉嚨火燎般乾痛,腹中更是長久未曾進食後的空落絞痛。
前方,道路扭結的儘頭處,一片低矮灰黃的土城垣終於顯出模糊的輪廓,被一片稀疏的禿槐林和幾個茅草枯頂的土房子環繞著。那是譚國的都城。城樓低矮簡陋,夯土牆體上遍布雨水衝刷出的蜿蜒淺溝,遠遠望去斑駁得如同一塊布滿蛀痕的朽木。城門兩側的角樓更是小得像兩個無關緊要的土疙瘩垛子,寒酸中僅存幾分象征性的防禦存在。
公子小白用力吞咽下口中乾硬的唾液,艱難地推動疲憊至極的雙腿,蹣跚著向那兩扇粗糙厚實的城門靠近。城頭幾個土黃的斑點在移動,顯然哨卒早早就已看見了他這個狼狽靠近的陌生人。
“城……城下何人?”一個沙啞嘶鳴的嗓音帶著濃重的、明顯屬於此地鄉野的俚音從城頭劈下,在寒風中顯得尤其刺耳。
城垣下,薑小白停下早已麻木的腳步,仰起被凍得青白僵硬的臉。他費力地翕動幾乎失去知覺的嘴唇,發出的是嘶啞的喘息:“齊……齊公子小白……求見譚君……乞一餐熱食…避避風雪…”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被狂風吹得支離破碎。
城頭一陣竊竊的低語聲,夾雜著毫不掩飾的嗤笑聲。片刻後,那扇厚重粗笨的城門伴隨著一陣遲鈍、陳舊的吱嘎作響被打開了勉強的一條縫隙,幾寸寬的一道縫,幽暗的裡麵看不清底細。
門縫裡探出兩顆裹著破舊葛巾的腦袋,哨卒黃黑粗糙的臉上布滿深深的溝壑刻痕。他們用汙濁、懷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上下刮著薑小白襤褸的樣子。
“齊公子?”其中一個咧開嘴,露出滿口黑黃的牙齒,語氣如同咀嚼著冰冷的土塊,“俺們譚城廟小,怕是容不下你這等貴人呐。”話語裡滿是鄙夷譏誚。
“勞煩……通報一聲,”薑小白強撐著僅存的尊嚴,凍紫的嘴唇微顫,“我…我隻需暖一暖身子,討些水食……立刻便走……”
不等他說完,那扇門縫砰的一聲又閉緊了,發出沉重的木頭撞擊聲,門後傳來門栓落下的聲音,隔絕了所有微茫的希望。冰冷的絕望感如同刺骨寒風,瞬間穿透了他已經麻木的身體。就在那一刻,從城門一側不顯眼的牆根處,一個極小的木側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條細縫。
一個瘦高、麵皮鬆弛如同隔夜餿餅的內侍,裹著件灰撲撲像蒙塵鼠毛的袍子,悄無聲息地溜了出來,那張臉上堆滿了敷衍和不耐煩:“公子請隨我來吧。譚君…唉,今日有風疾,正難熬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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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領著凍餓交加的公子小白,穿過城角下彌漫著尿臊和腐爛雜物氣味的狹窄通道,七拐八繞才走入外庭角落中一座最不起眼、牆體灰黑爬滿苔蘚的偏殿。推開一扇破舊歪斜的木門,裡麵的寒意比外麵風雪也好不了多少。幾塊半濕不乾的柴火在殿心火盆裡奄奄一息地冒著黑煙,根本驅不散殿內徹骨的冰冷。
在火盆微弱光亮勉強照到的地方,一個穿著色彩鮮豔卻顯肥大的朱色深衣的矮小身影,正蜷坐在一塊粗糙的石磨盤大小的厚織錦茵毯上,用一把小玉刀削著某種甜膩的、帶著蜜糖的脯塊。那是幼年的譚君。身邊圍著兩三個衣袍同樣華麗的臣子,個個麵孔浮腫,紅潤的臉頰顯出養尊處優的鬆弛,正帶著奉承誇張的笑容爭著逗那幼主開心。
薑小白的凍瘡發作的手腳幾乎失去了知覺,他帶著最後一點期望,對著那孩子行了一個最標準的平禮:“小白…見過譚君…乞一碗熱羹……避過風雪…便走…絕不久擾……”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隙中艱難地擠出,伴隨著無法控製的寒戰。
幼譚君慢吞吞將一小片蜜脯塞進嘴中,用力咀嚼,亮晶晶的油脂從嘴角溢出。他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下方那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如同乞丐般的存在,那雙孩童清澈的眼睛裡卻沒有任何屬於孩子的純真,隻有一種被放縱溺愛慣壞的漠然和嫌棄。
“哦?”孩子聲音帶著裝腔作勢的含混奶氣,“你就是齊國的那個公子啊?嘖嘖嘖……”他故意發出刺耳的咂嘴聲,學著成年人不屑的神氣,誇張地搖了搖頭,“聽說你爹死的可慘了,現在兄弟還要殺你?”旁邊兩個肥胖的陪臣立刻很誇張地發出嗤嗤的嘲笑聲,肥胖的身體跟著誇張抖動。
薑小白僵在那裡,臉瞬間灰敗,低垂的雙手在不被人注意的袖中悄然握緊成拳,指甲深深嵌進粗糙的手心那薄薄一層早已凝固的泥殼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幾道目光——來自那些浮腫的侍臣們赤裸裸的鄙夷,像冰冷的針一樣狠狠刺在他此刻最赤裸也最敏感的傷口上。
幼主隨手撿起麵前席上一個漆色陳舊的陶豆,那裡麵盛著些黏糊糊、半涼的肉醬。他歪著頭,嘴角勾起一絲小孩子專有的殘忍笑容,胳膊猛地一揚——
啪!
又冷又腥的肉醬混著陶豆沉悶的碎片,濺了薑小白半身一臉。零星的油點和冰冷的碎陶片粘在他早就被寒風凍僵的臉上、襟前那破敗的衣料上。刺骨的涼意和被羞辱的滾燙感瞬間交織起來,一同灼燒著他的心神。
“嗤……”幼譚君似乎為自己的惡作劇感到興奮,咯咯笑出了聲。旁邊的侍臣們爆發出更大聲、更肆無忌憚的粗嘎嘲笑,混雜在一片粗鄙的奉承話中。
“主上英明!”
“叫這喪家犬滾遠點!”
“給他個破豆子都是恩典了!齊國的落魄種!”
那尖銳刺耳、毫無顧忌的哄笑聲在空曠冰冷的偏殿裡轟然回蕩,震得火盆裡的黑煙都顫抖起來。薑小白猛地抬起了頭。臉上的肉醬冰冷滑膩,那混合屈辱與憤怒的滋味令他胸口如同堵著將要噴發的岩漿,連口中都似含了口滾燙的鮮血!他死死咬緊了下唇,舌尖嘗到了鐵鏽般的腥甜。然後,他那被碎陶片劃破滲血的嘴角,竟極慢、極慢地牽動了一下。沒有人注意,那雙因凍餓而深陷的眼睛裡,倏忽竄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寒光,比殿外呼嘯的冬風還要凜冽百倍,但隨即又被濃密的睫毛死死壓住。
他不顧滿身臟汙,對著那仍在得意嬉笑的幼童譚君,又深深地揖了下去,行了一個最恭謹最標準的躬身禮,仿佛承接了莫大的恩寵。隻是那彎下的脊背,僵硬得如同一塊被冰凍了千年的頑鐵。
“謝譚君……賜。”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得可怕,像有無數把粗糙的砂礫在喉嚨裡反複摩擦。他連臉上的汙物都沒有擦拭,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一步一步,緩慢地倒退著退開,直退到殿門那破敗歪斜的陰影裡,才猛地掉頭,步伐踉蹌卻堅決地衝向那個小小的木側門。身後,那片屬於譚國宮室的可笑溫暖和令人作嘔的喧囂瞬間被他拋在了徹骨的嚴寒深處。當他瘦削的身影沒入門後更加刺骨的黑暗時,那身濕透的破衣在寒風中卷起一股微小卻徹骨的渦旋。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驟然響起!
齊軍攻城巨錘發出的聲音猛地將薑小白從那冰冷刺骨的流亡回憶中拽了出來!震耳欲聾的撞擊聲猛烈地撼動著整片大地,將他駟車的車輪都震動得哐當作響!飛濺的碎木屑如同密集的黑黃暴雨點,猛烈打在他那身玄色的厚重皮弁服上!他那雙深陷於回憶寒潭中的眼眸猛地睜開,所有被冰封的回憶瞬間被沸滾的殺意取代!眼底深處最後殘存的迷蒙被完全灼燒殆儘,隻剩一片凜冽無情的寒鐵之色!
“擊!”管仲那如同淬過寒冰般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中穿透而出,乾淨利落。
“嗵!”又是一記凶狠的重錘!這一下正正砸在譚國那已然朽爛不堪的厚重木門中央!伴隨讓人牙酸的撕裂扭曲聲,那扇原本還能勉強支撐的木門再也承受不住這份摧折力量,轟然向內爆碎、迸裂!大塊的朽木帶著斷裂的青銅門釘如同狂舞的碎片一樣噴濺向城內的陰影,又急又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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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洞開的瞬間,埋伏在外的齊軍長矛手發出一聲撕破喉嚨的低沉嘶吼!“嗷——!”吼聲彙聚成洪流!黑壓壓的矛尖如同驟然決堤的鋼鐵洪水,挾裹著踏起漫天塵土泥雪的沉重腳步,轟然向著那驟然打開的黑暗門洞洶湧衝入!
“守住!守住啊!”城門內甕城狹隘地帶,驟然爆發出譚國守軍那嘶啞到破音的絕望狂吼!他們挺著同樣簡陋的長戈與矛戟,在極小的狹窄空間內堵成一團血肉模糊的堤壩。寒光在狹小空間中瘋狂閃爍交錯!矛鋒刺入肉體的噗嗤聲沉悶粘稠!戈援切割筋骨的喀嚓聲乾脆滲人!溫熱的鮮血如同潑在冰冷雪地上的熱水!絕望的哀嚎與瀕死的呻吟幾乎瞬間就淹沒了兵器碰撞的鏗鏘!人體栽倒撲地的聲音接二連三,沉重如同麻袋丟下!
齊人高大的步卒和戰車踩著屍體和黏膩的血泊緩慢卻毫不停歇地向內碾入。沉重的車輪碾過血冰混合的地麵,發出一種咯吱咯吱令人毛骨悚然的碾壓聲。車右甲士手中鋒利的長戈無情探出,每一次橫掃突刺都帶起潑天的猩紅雨水!
內城城樓那低矮的堞垛後方,突然爆發出一陣絕望到極點的瘋狂嘶叫!幾處垛口驟然湧出為數不多的守城士卒!他們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困獸,不顧一切地擲下最後能找到的磚石原木!
“啊——!”一個攀爬雲梯衝在最前麵的齊人猛士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被一塊沉重的門石砸中頭盔!精工打造的青銅胄被砸得扭曲變形,整個頭顱向下塌陷!鮮血瞬間從他口鼻眼耳中噴湧而出!屍體直挺挺地從高高的雲梯上向後摔落,砸在地麵一片狼藉的凍結血汙上!但更多的齊兵如同嗜血的螞蟻,踏著同伴還溫熱的屍體、踏著被踩爛的頭顱、踩著不斷滲出新鮮血液的破爛軀殼,頂著不斷落下的石雨和滾油!他們的鉤援狠狠勾住堞牆邊緣,奮力向上攀登!很快就在某處垛口砍開了缺口!
“齊賊殺上來啦!”恐懼的呼喊在城頭炸開!
城下的齊軍戰陣深處,沉悶的鼓點陡然變得密集如暴雨!咚咚咚咚咚!帶著一種摧毀一切的冷酷殺伐意誌!
又一輛巨大的駟車被禦手奮力驅使著,車輪凶猛地壓過城門口橫七豎八疊在一起的斷臂殘肢和正在抽搐的傷員身體。車內,管仲穩穩立於軾旁,冷靜的目光越過前方如同煉獄般的人間景象,毫無波瀾地投向城中心那片象征譚國君主權威的宮殿群落,隨即右手高舉,猛地向下一劈!果斷利落!
主車之上,齊桓公薑小白按劍而立。他冰冷的目光越過眼前這片正在崩潰瓦解的城池和瘋狂廝殺的戰場洪流,筆直投向那座由低矮、寒酸、黃泥構築而成卻已是此地最高點的主殿輪廓——那是他記憶中,曾傾倒過冰冷羞辱肉醬的位置!一絲難以察覺卻刻毒無比的笑意從這位年輕雄主刀削般的嘴角掠過,稍縱即逝。
“奪城!取逆!”他的聲音穿透戰場的喧囂,冷酷而堅定。
“諾!”車右一名魁梧似山、渾身覆滿厚重鱗甲的猛將——王子成父,巨斧般的大手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近五尺長的闊大佩劍,如同擎起一團沉重的寒光!他魁碩的身軀縱身一躍,竟從高速行駛的車輿中穩穩落地,如一塊沉重玄鐵砸進地麵!腳下黏稠冰滑的血汙被震得四射飛濺!
“隨我!”成父的咆哮如同猛虎下山,聲震當場!巨劍狂舞!他像一團裹挾著死亡風暴的黑色鐵石,瞬間撞開了前麵一團混亂廝殺的人群!幾個被狂暴衝力帶倒的譚國甲士還未來得及爬起,就被那雙覆甲的戰靴狠狠踩碎了喉嚨!成父身後,數十名精悍的重裝銳卒齊聲呐喊,如同鋼矛鑿陣般緊隨而上!他們的目標清晰無比——城中央那片正被絕望和混亂徹底籠罩的譚國宮室核心!
“快走!快走!”宮城西門附近狹窄的甬道裡,譚君那件明黃繡著螭紋的禮服下擺被奔跑帶起的風猛地卷起又落下,像一麵招搖著潰敗和恥辱的旗幟。那張幾個月前還充滿稚氣如今卻被恐懼與死亡逼近的氣息抽乾一切水分隻剩一片蠟黃的臉孔瘋狂扭曲,眼中被驚恐的赤紅血絲填滿,幾乎要爆裂出來!他一邊狂亂奔跑,一邊撕心裂肺地向護在身後的內侍和寥寥幾個侍衛尖利呼號。沉重的玉組佩在劇烈顛簸中叮當亂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著他的後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從西門!快從西門走!去莒!去莒國!快快快!”
西門那扇簡陋單薄的偏門在侍衛們合力猛踹下轟然倒塌,砸起一片塵土!刺骨的白亮雪光猛地撲入這條剛剛還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幽暗得如同九幽縫隙的甬道!
譚君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拚命爬過冰冷的門洞!幾個侍衛驚恐萬狀地回望了一眼身後宮城內迅速由遠及近的火焰、濃煙和兵刃碰撞殺伐的駭人聲浪,然後更加瘋狂地簇擁著他們的君主亡命狂奔!
譚國的都城在身後徹底燃燒起來!火焰是無數條猩紅的舌頭,舔舐著寒冷的天空!濃黑的煙柱扶搖直上,在高處被肆虐的北風扯碎撕爛,又狠狠甩向曠野那無垠的灰白!那煙柱是如此粗壯、如此醜陋猙獰!像一頭被驚動盤踞於廢都之上的焦黑巨蟒!數十裡之外都能看見,如同在宣告一個卑微弱小諸侯國的命運被一隻強有力的巨手徹底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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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風撕扯著曠野,譚君和他身邊僅剩的三個侍衛如同幾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在坑窪凍結的硬土路上瘋狂狂奔,蹣跚著奔向西南方那片同樣寒冷陌生的空曠荒涼。身後遠處,屬於譚國的濃黑煙柱還在不屈地向上爬升。每一次回頭,譚君那張蒼白如紙、布滿汗水油垢的臉上恐懼便加深一層,仿佛那煙柱裡伸出無數索命的黑手!
整整兩日兩夜的驚惶奔命,他們如同喪家之犬般穿行於荒涼崎嶇的山丘溝壑之間。食物和飲水早已耗儘,饑餓如同冰冷的刀子一次次反複刮著他們的胃壁。雙腿像灌了沉重的鉛塊般幾乎失去知覺,唯餘求生的本能驅動雙腿機械邁動。支撐他們的隻剩下前方隱約顯現的、莒國都城那一抹微薄的城牆灰色輪廓——最後一線渺茫的生機。當那座不算高大但堅固沉穩的土黃色城郭終於在風雪彌漫的地平線上完整顯露出身影時,譚君幾乎虛脫得直接栽倒。
“莒……莒城……”他張著乾裂出血絲的嘴唇,發出氣息遊離般的聲音,眼淚混著臉上的汙垢瞬間淌下。他哆嗦著手在懷中摸索片刻,猛地掏出一塊長方形的、有著明顯斷裂紋路的墨綠色玉璋。玉璋斷裂處被粗糙的金錫強行焊死,璋麵上雕刻的玄鳥紋飾也模糊得幾乎快要磨平了。這塊象征譚國權力、卻已是破碎不堪的信物此刻緊貼著他冰冷的掌心。
“快……快去叩關!”譚君拚儘全力把這塊沉甸甸的殘破玉璋塞給身邊一個氣喘籲籲、同樣麵無人色的侍衛手中,聲音嘶啞急促,“將此…此玉璋示於守將……譚…譚國遭齊賊滅國……求莒公收留……複國之日…必有厚報…厚報啊!”他最後幾個字幾乎帶著絕望的哭腔。
那侍衛掙紮著、跌跌撞撞向著城下緊閉的、鑲著巨大青銅釘飾的厚重城門奔去。城上戍守的甲士早就發現了這幾個如同行屍走肉靠近的身影,無數張滿的弓弩悄然從堞牆後麵探出鋒銳的寒光,對準了城下的人影。
侍衛仰頭,竭儘全力嘶吼起來:“城上將軍!我等乃譚國…譚君使者!齊國無道……興兵…興兵滅譚!譚君…”他雙手高高擎起那半塊殘破的玉璋,在呼嘯的風雪中極力展示,“譚君親至!攜帶國信玉璋於此!求見莒公!懇請收留危難之君臣啊!”
城樓上死寂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