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氣凝重的初冬,洛邑王宮深處,九重台階之上的路寢之宮,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衰敗氣息。青銅蟠螭紋熏爐裡,名貴的香料燃著微弱的火苗,卻驅不散那無處不在的冰冷濕寒。周莊王姬佗斜倚在髹漆嵌玉的寶座上,錦袍似乎也裹不住他病骨支離的瘦弱身軀。連日來,王子頹擁兵作亂的消息如同附骨之疽,燒灼著他的神經,而那公然支持叛軍的衛國,更是狠狠踐踏了周室本已搖搖欲墜的威嚴。
“啟稟天子,”大宰虢公林父躬身,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衛國侯朔,藐視王命,擅納亂臣王子頹,其罪滔天!若不加懲處,諸侯離心,綱常墮地,殷鑒不遠矣!”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激起了幾絲壓抑的回響。
階下另一側的召伯廖,身著玄端深服,袖手肅立,低垂的眼瞼掩蓋著內心的波濤。他是王室宗卿,深知這具空殼般的朝廷此刻最需要什麼——不是無力的咒罵,而是一柄能斬向叛逆的利劍。他的目光掠過病榻上的天子,最終停留在侍立在寶座旁、年僅數歲的太子胡齊身上,那孩子懵懂的眼神裡,還不知這煌煌宮室外的天下早已烽煙四起。
良久,莊王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這歎息仿佛耗儘了胸腔中最後一點溫熱。“衛國…舅甥之國,竟也……背棄孤……”他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咳意,“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齊國…小白……尚屬勤勉……”話語斷斷續續,卻清晰地點明了方向。
虢公林父看向召伯廖。召伯廖心領神會,趨前一步,朗聲道:“臣鬥膽請命,親赴臨淄,宣天子旨意,敦請齊侯桓公興‘尊王’之師,討伐無道,以正乾坤!”此言一出,角落裡的幾位近臣身體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下,目光閃爍不定,顯是王子頹的爪牙。
莊王枯槁的手微微抬起,又無力地落下,算是默許。宦官早已備好尺素與朱砂。當代表著天子威權的赤璽深深摁在那篇措辭激烈、字字泣血的誥命上時,血色在昏黃的帛書上暈開,如一抹抹凝固的冷焰。召伯廖雙手高擎過頂接過這重如千鈞的詔命,指尖感受到那絹帛異常的涼意。他抬眼,正迎上虢公林父深重憂慮的目光,和太子胡齊懵懂中帶著一絲敬畏的注視。
召伯廖沒有言語,躬身一禮,決然轉身。步出宮門,洛邑冬日的寒風夾雜著衰朽與銅鏽的氣息撲麵而來。他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此行千裡迢迢,目的隻有一個——將王室的意誌,化為齊侯手中飲血的刀鋒。
朔風如狂暴的獸群,席卷著齊都臨淄的宮苑。風聲中挾裹著淒厲的尖嘯,如同無形的刀鋒,反複剮蹭著宮殿巍峨的簷角和粗糲的宮牆。金青兩色的殿瓦本應彰顯王侯氣度,此刻卻浸染在一種冰冷黯淡的灰藍之中。宮室深處,巨型青銅獸首燈奴吞吐的長明火在風隙中搖曳不定,昏黃的光影投在兩人合抱的蟠龍巨柱與壁角深沉濃豔、描繪著先王功績的漆畫上,浮動著難以言喻的詭秘。仿佛畫中那些古老威嚴的人物與神怪,正透過光影的帷幕,冷冷注視著殿內的凡俗與掙紮。
殿堂深處,巨大的蟠螭紋髹漆大屏風前,齊侯小白端坐於赤黑色櫸木高台主位之上。那張素來威嚴堅毅的麵容,大半隱沒在獸首燈奴搖曳光暈投射的深深陰影裡,隻餘下緊抿的唇線和如冷岩般剛硬的下頜輪廓,在明暗交界處透出沉重的壓抑。階下文武兩班臣子,高冠博帶,錦繡章服,卻個個垂首侍立,屏息凝神。殿內闃然無聲,唯有殿外淒厲如鬼哭的寒號一陣緊過一陣,卷裹著細碎的冰粒和雪花,狠狠撞在緊閉的朱漆格窗上,發出密集又單調的劈啪聲,像是永無休止的催促。
這死寂的凝重,被一聲艱澀、悠長的“吱——嘎——”聲突兀撕裂。沉重的殿門,在數名強健宮人傾儘全力的推動下,向內緩緩錯開半扇。幾乎是同時,一股凝聚了天地肅殺之氣的凜冽北風,如同蓄勢已久的猛獸,裹挾著尖銳的冰碴和大片雪霧,嘶吼著灌入殿內!
霎時間,殿堂仿佛被投入了冰湖之底。
所有壁柱下的燈焰猛地向同一個方向倒伏、拉長、甚至掙紮欲滅,殿內剛剛那點昏沉的光明驟然一暗,隻剩下一片跳動的、黯淡的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層層厚重的錦袍禮服,直砭入髓!
階下臣子的寬袍大袖被這股狂暴的氣流鼓蕩得翻飛鼓起,獵獵作響,冠冕上的玉旒珠子劇烈相撞。殿前精心織就的深色地衣上,幾片被風卷進的雪花悄然粘附、融化,留下幾點迅速加深的墨色濕痕,如同無聲的淚。
逆著殿外灰白壓抑的天光,幾個身影步履凝重地踏入這被嚴寒侵蝕的殿堂。風將他們寬大的衣袂向後撕扯,銅履踏在冰冷的“金磚”墁地上,足下懸係的銅鈴發出節奏單調而沉重的“叮——鐺——”聲,每一步都如同沉重的鼓點,清晰地敲擊在殿中每一個因寒冷與緊張而瑟縮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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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者,身著周室使臣特有的深玄色寬博禮服,衣料細密,在殿內殘存的光線下幾乎吸儘了所有亮色,唯有繁複精美的暗紋——饕餮、雲雷、蟠螭——在燈焰偶然掃過的瞬間,才如蟄伏的活物般,泛出絲絲縷縷幽微冰冷的淡金光澤。他雙手平伸,高擎一卷以細密綬帶束起的絲帛詔書。那絲帛的色澤,不同於齊宮常用明亮的素白,而是泛著一種令人心生敬畏的古樸莊重淺黃——正是周天子誥命特有的顏色。
“周室使臣召伯廖,奉天子明詔,宣示於上國齊侯座前!”
聲若洪鐘,毫無雕飾,每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質感,驟然震蕩著高大的殿宇!那聲音穿透風的嘶鳴,清晰地壓入每個人的耳膜。肅殺之氣,並非來自言語本身,而是從那代表著周室僅存威儀的形式中彌漫開來,瞬間如冰冷的蛛網,籠罩住殿內四方。
階下兩班臣子,無論心中如何盤算,此刻動作整齊劃一,深深躬身,頭顱低垂。偌大殿堂,呼吸聲幾不可聞。
召伯廖雙手平托詔書,肅然前行至階下適當距離。他站定身形,目光並未與階上鐵石般的君主直接交鋒,而是緩緩掃視過躬身的群臣。動作莊重得如同進行一場祭祀。旋即,他無比慎重地、一絲不苟地解開綬帶,將那卷淺黃色的絲帛肅然展開。絲帛摩擦間發出的輕微“沙沙”聲,在落針可聞的靜寂大殿中,竟顯得驚心動魄!
“王曰——”
古老而威儀深重的起首,為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奠定了冰冷的基調。
“桓公安撫社稷,綏靖四夷,功在宗周。”初始仍是褒獎,語調卻無半分暖意,冷硬如誦讀祭文。
旋即,那聲音陡然下沉,蘊藏的怒火猶如冰層下奔湧的岩漿:
“惟衛叛臣侯朔,悖逆天威,蔑棄人倫!竟敢擁立偽孽王子頹,亂我宗廟綱常,賊殺懿親骨肉,實為天下之元惡大憝!其罪通於上天,獲咎於鬼神!人神之所同憤,天地之所不容!”
召伯廖的誦讀聲線依舊沉穩,甚至略顯平板,但隨著這些字句的傾瀉,一股原本隱伏在文字深處的激憤與凜然殺氣,如同沉眠的江河在他的聲音驅動下,驟然蘇醒、沸騰、奔湧!每一個字,都如帶著千鈞力道的金錐,一下,一下,沉重無比地敲擊在大殿內那些矗立的青銅鼎彝之上!發出低沉、有力、餘韻悠長令人心魂震顫的共鳴!
“……汝其嚴率爾熊羆之旅,雄銳之師,整飭兵甲,疾如雷霆!撻伐衛國,誅其首惡,滌蕩邪佝!以梟其首於槁街,懸其魄於轅門!昭昭然以彰王室之赫赫威靈!俾亂臣賊子,聞風而股栗!四海兆民,莫不震悚而聽命於王化!”
宣至最後,那展開的詔書末端,一方象征著周天子至高權威的碩大朱紅色璽印,在殿內燈焰不穩的晃動下,閃爍著妖異而刺目的光澤,如同凝結的鮮血,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不容轉圜的森寒,將所有的退路斬斷。
“……欽哉!王命煌煌,昭告宇內!”
宣詔結束。
最後“宇內”二字的餘音,帶著刀劍般的鐵腥氣,如同細密的微塵,在這空曠冰冷的殿堂中緩慢沉降、彌漫。它們無聲無息,卻沉重無比地穿透了空氣,最終深深地、尖銳地紮入階上齊侯的心房深處,並且盤踞下來,生根發芽。
齊桓公依然垂目端坐,麵上肌肉如同花崗岩雕刻,紋絲不動。但那冷硬如鐵的輪廓線條,卻在瞬間又緊繃、凝沉了幾分。一股徹骨的寒流——絕非殿門處灌入的朔風可比——自他心腑最深處,沿著血脈經絡不受控製地蔓延開來,迅疾而徹底地浸透四肢百骸,讓那雙按在膝蓋上的大手,指節不易察覺地泛起失血的青白色。
衛國!那是母親長衛姬的邦國,是舅舅衛惠公的領土!母親病榻前拉著他的手,囑咐他照拂母族的畫麵,曾是他心底極少的柔軟記憶。“舅甥之邦,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句母親臨終的遺言,在耳畔異常清晰。可如今,那該死的王子頹犯上作亂,其擁立者,竟是自己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娘舅!是他不顧齊衛百年姻親之誼,在洛邑為王子頹的篡位搖旗呐喊!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憤怒、失望、被至親背叛的痛楚,還有更深層的、對周室強壓下來的王命本能的抵觸——在胸中翻滾衝撞,幾乎要衝破那冰封的表象。
他緩緩抬起了眼瞼。
目光銳利而沉重,帶著難以想象的千鈞之力,緩慢地掃過階下兩班臣子此刻沉肅如同遠處寒冬山巒的麵孔。
文官班首,管夷吾垂著眼簾,目光平靜地落在手中所持的玉圭之上。那柄象征著相國權柄的玉圭,頂端受命於天的青色,中段象征著土地的黃色,底端代表民眾的玄色,在搖曳的燈火下流轉著變幻不定、捉摸不透的微芒。他挺拔的身形凝立如山嶽,寬大的深衣袍袖紋絲不動,看不出絲毫內心的波瀾起伏。
武將前列,鮑叔牙身姿站得筆直如鬆,仿佛一尊早已凝鑄於此的青銅力士。腰間的青銅長劍並未出鞘,但那包裹著層層鯊魚皮、觸手生寒的劍格,卻在他那雙如同鐵鉗般緊緊攥握的拳頭下,不斷被擦拭、摩挲,在昏光下顯出愈發幽暗深沉的色澤。寬闊的脊背肌肉在鎧甲下繃緊到了極致,如同一張蓄滿了千斤力量、引而不發卻又隨時可能爆出驚天霹靂的強弓。他緊抿的嘴唇和賁張的須發,無聲地訴說著胸中壓抑到臨界點的狂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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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隻有燈芯偶爾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爆響,像是在灼烤著每個人的神經。
這令人窒息、仿佛下一秒就要繃斷的死寂,終於被打破。
“臣聞——”管仲上前一步,向禦座上的齊桓公深施一禮,聲音打破沉凝,清晰如碎冰相擊,每一個字都精準地落在每個人的心尖,“‘尊王攘夷’,乃我齊國定鼎諸侯、號令天下之根基所係!王命煌煌,敕令誅討叛逆,乃天經地義!若我齊國身為伯主,擁強兵、挾大義而不奉王命,則禮崩樂壞,朝綱傾頹!諸侯或將視天子詔命如無物!天子之威儀尊嚴,何在?屆時,”他的語速微微加快,目光掃過階下眾臣,最後落回桓公臉上,重若千鈞,“我齊國盟主之信義,何以立於諸侯之間?萬邦離心,霸業將傾!望君上明鑒!”
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打在肅靜的殿堂之上,震得人心頭發悶。他話語核心直指“信義”與“根基”,將不遵王命的後果赤裸裸攤開——那將是齊國多年苦心經營而得的霸主地位的崩塌。
管仲話音落下的刹那,鮑叔牙如同被激怒的雄獅,猛地一步跨越而出!
他腳下的厚底軍靴帶著千鈞之力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發出巨大的悶響。身上沉重的甲頁片片交疊摩擦,瞬間爆發出尖銳鏗鏘的金屬碰撞聲,撕裂了朝堂最後一絲虛幻的平靜!他霍然抬頭,雙目如炬,目光灼燙似有形質,徑直刺向端坐高處的君主,胸腔裡壓抑的烈焰仿佛要衝破鐵甲束縛:
“君上!萬萬不可!”聲音帶著沉痛與激昂,“衛國,乃我母舅之邦!同宗同源,血脈相連!母親大人遺命猶在耳畔!彼雖有失察之過,被奸賊蒙蔽,擅助偽孽,然其國本無罪!衛侯朔,君上母舅也!此命一下,我大齊雄兵劍鋒飲的,非外族逆狄之血,乃是同根同源、血濃於水的兄弟同胞之血啊!”他環顧四周,眼神悲憤,似乎在質問每一個沉默的同僚,“豈不令天下人齒冷?令將士如何持戈以向?此非仁,非義,乃自殘股肱之舉!君上三思!”
鮑叔牙的聲音在殿宇的梁柱間回蕩,那強烈的情緒極具感染力。他提到太後遺命,更是將親情與倫常的砝碼重重壓下,讓不少武將微微動容,眼中掠過不忍。
管仲神色不變,回身直視鮑叔牙:“鮑大夫此言差矣!天子之詔,即為天命!衛侯朔擁立偽孽,悖逆綱常,其罪已彰,其行已絕!周禮昭昭,天下為公!豈能以私情而廢大義?今衛不臣,天下亂臣皆可效仿,國將不國!兄所言親情固重,然此非一家一戶之怨,乃社稷危亡之機!不伐衛,何以懾群凶?不尊王,何以號天下?”他向前一步,逼人的氣勢銳不可當,“君上身為諸侯之長,匡扶王室,扶正祛邪,乃分內職責!此時若因私廢公,動搖國本,昔日九合諸侯之功,豈非付諸東流?大義滅親,古來有之!”
“管相國!”鮑叔牙須發戟張,怒火更熾,“‘大義’二字,豈容輕擲?昔年管仲箭射君上帶鉤,若非叔牙力薦,早已身首異處!可見君臣之間,猶有回寰之機!衛國過失,非不可教化!何至於引王命之劍,自毀親誼,塗炭生靈,令親者痛,仇者快?!若論天下大義,當思如何止戈休兵,化乾戈為玉帛,而非興無名殘骨血之師!”他語含鋒芒,舊事重提,直指管仲昔日舊怨,暗指其今日未免有借王命傾軋複仇之嫌。
鮑叔牙的舊事重提猶如一顆投入火油中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朝堂潛藏的暗流。幾位出身與衛國有些姻親瓜葛的老臣眼神閃爍。管仲身後的隰朋臉色微變,正欲上前。桓公身側的近侍長衛姬,一位白發蒼蒼、在宮中頗有威望的老內臣,聞聽鮑叔牙提到先太後,忍不住用袖袍擦了擦眼角,發出一聲極低的哽咽。
這細微的聲響,在針落可聞的殿堂裡卻格外刺耳。
階下臣子的呼吸變得更輕,目光遊移,氣氛緊張到了爆裂的邊緣!管仲之“天命大義”,鮑叔牙之“血脈親情”,還有那隱約浮現的宮廷舊怨、臣屬派係之爭,兩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鋼刀,在半空裡凶狠地交擊、碰撞、撕扯、僵持!龐大的殿堂仿佛被無形的力場扭曲,空氣繃緊、壓縮,發出不堪重負的低鳴,下一刻便要轟然炸裂!
高台之上,那個如同鐵鑄的身影終於動了。
齊桓公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那隻指節粗大、蘊含著可怕力量的手掌抬起得如此艱難,仿佛背負著萬鈞山嶽。指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甚至能看清皮膚下繃緊如絲的青色血管紋路。
方才那份由詔書引發、摻雜了親痛仇快的冰寒刺骨之感依舊盤踞在心頭,冰冷尖銳。但立刻,一種更沉重、更凝固、如同千錘百煉生鐵般的意誌從他心底最深處升騰而起!這股意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碾碎萬物的力量,強行將那翻騰的寒流壓下、彌合、鍛打、淬煉!
冰與火在他胸中狂暴地衝撞、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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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一種冰冷、銳利、堅硬如最上等寒鐵開鋒逼人的光澤,在他深邃的眼眸深處驟然燃起,越來越亮,直至奪目懾人!
“諸卿——肅靜!”
低沉冷硬的聲音,如同巨錘砸落在剛剛沸騰的青銅熔漿之上,爆出一聲沉悶的金石巨響!所有的喧囂、爭執、暗湧在瞬間凝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牢牢吸引回那個掌控著一切、剛剛完成內心風暴最終淬煉的君王身上!
“伯主之責,非圖權柄虛名!”齊桓公的目光緩緩環視階下,那冰銳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抽過每個人的臉,最終停留在管仲、鮑叔牙這兩股意誌的焦點之上。“‘尊王’二字,重於泰山!衛既叛周、立偽、助逆,即背天下大義!叛天子者,即為天下之敵!”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萬千打磨、裹挾著金石殺伐之音,無比清晰又無比沉重地釘入所有人的耳中、心頭!
他的話語短暫停頓了一下,按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攥緊,蒼白的指節爆出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仿佛在這一刻,他於虛空之中無比艱難卻又無比決絕地攥住了某種他內心深處難以割舍的沉重牽絆——那是流著相同血脈的親情紐帶,是母親臨終的殷殷囑托——然後,在眾人目光注視下,那隻剛剛攥緊的手又猛地張開,倏地彈開!
一個徹底斬斷的動作!
那微妙的肢體語言如同無聲的宣言:那沉重的牽絆,終究被這“尊王”二字鋼澆鐵鑄的律令所強行斬斷!一切紛擾,至此終結!
“管相國!”桓公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如同軍令,“邦交運籌、師出有名,是你所長!孤意已決:舉國之兵,伐衛!以問其僭立偽孽、悖逆王命之滔天大罪!”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投下威嚴的陰影,目光如電掃向階下的鮑叔牙與一眾武將,“即刻傳檄諸夏!點兵聚將!糧秣輜重,五日內備齊!若有敢延誤軍機、陰奉陽違者——”聲音驟冷,“定斬不赦!”
“伐衛問罪!即刻點兵!”最後八字鏗鏘落地,如同利刃斬麻,再不停滯半分,亦不容任何質疑!
仿佛被這雷霆萬鈞的決斷斬斷了支撐的精氣,“咚!”一聲沉重、痛苦、屈辱的悶響!
鮑叔牙身形猛然一晃,臉色在那一瞬間褪儘血色,變得如地磚般灰敗慘白!他那始終筆直如槍、支撐著胸中烈火與意誌的腰背脊梁,如同瞬間被無形的千鈞重力壓垮,猛地佝僂下去!他單膝重重跪倒在地!膝蓋狠狠撞擊在冰冷的殿磚上,發出那聲令人心顫的巨響!身上沉重甲葉嘩啦作響,隨即便是更深、更壓抑、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籠罩了他——他死死地垂著頭顱,如同一尊瀕臨破碎的石像。
他那雙按在冰冷地磚上的大手,青筋暴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完全失血,呈現出一種駭人的慘白顏色!它們死死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劇烈而無聲地顫抖著!凸起的、如同青色蚯蚓般扭動的每一道筋絡,都在無聲地控訴、嘶吼著內心那被徹底壓製、卻從未熄滅的風暴是如何的狂烈!
召伯廖冰冷深邃的目光如同冬夜裡的寒星,悄無聲息地掃過這君、臣之間驚心動魄、情感激蕩的一瞬。旋即,那目光平靜地滑開,重新籠回手中那卷淺黃色的絲帛之上。那被展開的詔書,在搖曳燈火下,如同周室最後殘存的一線虛幻威光。看似微薄脆弱,卻在此時,鋒利無比,直刺人心最深處的隱痛與抉擇,不容任何人直視與回避。
殿堂的沉重,被門外更猛烈的朔風撕扯著,嗚咽聲如同嗚咽,久久不息。命運的車輪,已被冰冷的王命和鋼鐵的意誌推動,不可逆轉地駛向血色彌漫的戰場。
一場前所未見的寒流,以摧枯拉朽之勢統治了北方大地,嚴寒仿佛要將天地凍結。然而,在這片蕭殺死寂之中,齊國都城臨淄的北門外,卻燃燒起一片異樣的、帶著鐵腥氣的喧囂熱浪。
仿佛被君王冰冷軍令驅動的龐大軍械,整個臨淄以北的廣闊原野變成了一個巨大而混亂的熔爐。一隊隊精悍甲士正被各級將領厲聲嗬斥著排成整齊的方陣。沉重的皮甲上覆了一層薄薄的冰晶,冰冷的青銅戰戈斜指天空,在昏沉沉毫無暖意的冬日映照下,組成一片望不到邊際、閃爍著致命寒光的金屬叢林。巨大的戰車被軍吏咆哮著指揮馭手驅策挽馬,沉重的包銅車輪轟隆隆碾過早已被寒流凍得堅硬如鐵的官道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數不清的戰車前後相接,輪軸艱澀轉動發出連綿呻吟,轆轆車聲彙聚成一片沉悶壓抑的雷霆,沿著凍土大道滾動不息。
輜重隊伍更為龐大而艱難。民夫們穿著單薄的粗布短褐,在刺骨寒風中呼出大團大團濃稠的白氣,汗水與呼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短暫交彙,又迅速被狂暴的風刀撕裂驅散。他們身體前傾,雙腿深陷在凍硬又混雜雪泥的路麵裡,青紫腫脹甚至裂口流膿的手指死死抓住車轅或推搡沉重的糧草大車。汗滴流下的瞬間,就在鬢角結成晶瑩的冰珠。甲士們的金石青黃之色,與民夫身上洗得發白甚至打著補丁的灰褐之色混在一處,交織成一幅冰冷殘酷又充滿了原始力量感的行軍圖卷。人聲的呼喊、馬匹的嘶鳴、鞭哨的抽打、金屬器物碰撞的清冷脆響混雜在一起,彙成一片混亂而充滿力量感的巨大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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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去,這支規模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隊伍,像一條剛從冬眠中蘇醒、披掛著冰冷鱗甲的龐大巨蟒,正懷著不可抗拒的意誌,在嚴酷的極寒大地之上,向著遙遠而未知的北方,緩慢而無可阻擋地蠕動、前行。
凜冽刺骨的北風卷過空曠原野,呼嘯著撲向一處用黃土和石塊臨時壘起的簡陋點將高台。台上佇立的人影裹著厚重的玄色貂裘,邊緣的金色螭紋在風勢稍緩時露出崢嶸一角,那是齊侯的身份象征。貂裘雖厚,卻似乎根本擋不住這股仿佛來自九幽之地的酷寒,冰冷的寒意如同根根鋼針,無孔不入地刺入身體的每一個骨縫縫隙。
齊桓公如一根標槍般挺立在土台的最前端,身影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瘦削卻極其挺拔,宛如一尊被深深釘入萬載凍土的石碑。管仲、隰朋、鮑叔牙等一眾核心臣屬肅立其後,每個人的神情都凝重如鐵。
管仲微微眯著眼,細密的皺紋在他眼角凝結成霜。他的視線穿透眼前這片喧騰喧囂、努力在嚴寒中迸發熱量的行軍隊列,投向更北方那風雪彌漫、天地混沌的地平線儘頭。終於,他緩步上前,聲音在一片風呼馬嘶中依然保持著平穩的穿透力,然而每個字裡都蘊含著深入骨髓的憂慮:
“君上,此番寒流來勢之凶,百年罕見。天時惡我,實乃用兵之大忌!您看,”他指向下方艱難跋涉的運糧隊伍,幾輛大車陷入泥雪坑窪中,十數名民夫正號叫著推搡,“民夫負重蹣跚於冰雪泥途,一日所行不過平時三成!軍卒白日裹甲尚可堅持,入夜露宿冰野,凍餒交迫之下,病痛凍傷者日眾!一旦全軍深入衛境腹地,前有堅城強敵,後路轉運難繼,隻恐……”他話語並未說儘,但那未儘之意裹挾著比寒風更刺骨的寒意,已然凝結在空氣之中。
仿佛為了印證管仲的憂慮,一股更加淒厲強勁的北風如同無數惡鬼嚎哭般驟然卷過土台!插在土台中央主將旗杆頂端的巨大赤色“齊”字大纛,瞬間被狂暴地掀起、扯直、繃緊到極限!厚實的旗幟在狂風中劇抖翻卷,發出裂帛般驚心動魄的“撲啦啦”巨響!旗角猶如一條被激怒的巨龍長鞭,帶著巨大的力量猛抽在堅實的旗杆之上——“啪!!!”一聲尖銳刺耳的爆裂之聲炸響!一根固定大旗的粗壯繩索竟硬生生崩斷!
這驚變讓台上眾人心神劇震!
鮑叔牙站在桓公另一側,目光並未投向旗幟,而是死死釘在下方那些如同螻蟻般艱難前行、不斷湧入風雪之中的運糧民夫身上。那些漢子頭發眉毛上結滿霜花,佝僂著腰,幾乎是用脊梁骨頂著大車前進,沉重的車輪在凍硬的泥淖中犁出深溝。他清晰地看到一雙雙草鞋包裹下的腳早已腫脹不堪,裂開的血口將裹腳的破布染成暗紅紫黑的凍痂。每一次用力蹬地,都帶來一陣痛苦的抽搐。粗重的喘息在嚴寒中拉出一道道悠長顫抖的白練,仿佛耗儘了生命中最後一點溫熱。“君上!”他終於忍不住,洪亮的聲音竟在咆哮的寒風中劈開了一絲難以抑製的痛楚,“此去關山萬裡,風雪阻途!糧秣轉運消耗何其巨大?眼前所見,十鬥粟穀,運抵前方將士手中,能餘幾何?縱使我大軍披堅執銳,攻下衛國朝歌都城,奪下倉廩府庫,所得之資,此身此物,”他沉重地指向那些掙紮的民夫和他們奮力推動的糧車,“又如何能填得我軍數萬將士腹中之饑餓?如何能補得那些凍裂筋骨、潰爛手足的瘡口?驅人於凍斃途中,此非用兵,乃驅民就死也!”他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住腰間長刀烏木的鞘身,力道之大使得那堅韌的木鞘竟也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咯咯”之聲,手背上的筋絡繃得如同冰冷的鐵條。
管仲神色凝重,並未因鮑叔牙情緒化的責難而動搖,反而接著他的話鋒,將目光投向了身邊掌管後勤命脈的重臣:“鮑將軍所言,亦是切中要害。糧秣轉運艱難至此,兵馬未動,糧秣先行已成燃眉之急。隰朋大夫主掌全軍糧秣輜重調度轉運,如今情勢,可已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