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霸業初肇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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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霸業初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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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雲低垂,壓得宋國都城商丘喘不過氣。宋國公室宗廟深處,燭火在巨大的蟠龍柱旁搖曳跳躍,將新任國君禦說扭曲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釘在冰冷的、繪著玄鳥圖騰的壁麵上。階下,血痕尚未乾透,順著漢白玉石縫滲入泥土。新君禦說卻已身披玄端,蔽膝殷紅如新血噴濺。他踞坐於君位之上,手指無意識、帶著一種奇異亢奮的輕顫,叩擊著冰冷的青銅獸首扶手,每一聲都冰冷地敲在殿內眾臣緊繃的心弦上。“大行之道,當如雷霆擊頂!”他聲音拔高,刻意壓製卻掩不住其中一絲得意,“吾父柔懦,恐使宋國困於蕞爾!北杏之盟?”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帶著刀刃般的輕蔑,“薑小白何許人也?竊據侯位之匹夫!竟以會盟之名,欲錮我手腳?何其謬也!”他猛地前傾身體,目光似淬毒的箭矢,一一釘過階下那些或戰栗、或深埋的頭顱,“吾受天命!豈是那薄約所能束縛?!傳寡人製命:宋國,即刻退出北杏之盟!敢有再言赴約者——斬!”

那“斬”字出口,如寒冰砸落玉階,激得殿內空氣凝固。幾名早已列在暗處的帶刀甲士猛地撞開沉重的朱漆殿門!鐵甲鏗鏘!腰刀撞擊佩玉叮當亂響!那金屬摩擦聲粗暴地撕碎了殿堂中僅有的一點克製。有臣子踉蹌後退,絆倒在沉重的銅鼎足下。階下再無一絲微響,隻有殿外風掠過高聳飛簷,發出嗚嗚咽咽的悲鳴,更襯得殿內死寂如墓。

千裡之外的齊國臨淄宮闕,氣象截然不同。正殿宏闊敞朗,銅鶴銜燈吐出柔光,齊桓公薑小白正批閱案頭成堆的簡牘,那是自宋國急遞而來的密報。他眉心微鎖,視線掃過一行行記載著弑君暴亂、血濺宮闈的冰冷文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溫潤的玉筆山。突然,手肘撞翻了案角那隻盛酒的蟠虺青銅耳杯。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湧出,在光滑如鏡的黑漆大案麵上恣意蜿蜒,緩緩爬開一片汙濁暗紅的痕跡,恰似商丘城中恣意流淌的、不甘消逝的君侯之血。

“宋公禦說!”齊桓公的聲音不見怒意,卻陡然讓殿中垂手侍立的公卿大夫們脊椎一凜,如被冰錐刺透,“好膽!”他指尖劃過那片蔓延的酒漬,終於抬眼,目光落在侍立身側的瘦削身影上,“仲父!北杏會盟酒樽未冷,尚有餘溫!他……他當那血誓盟書是小兒塗抹的爛牘不成!”

管仲瘦削的身形紋絲不動,宛如一株紮根石縫的勁鬆。他微微躬身,麵容沉靜,連呼吸都未曾錯亂一分。“主公,”聲音如深井投石,穩定清晰,“宋公禦說既敢弑君,則北杏盟約之於他,已等同廢帛。堤潰一穴,崩決可待。若不立時扼其鋒銳,今日失一宋,明日裂約之國何止十數?九流崩析,諸侯各行其是之時,誰人尚記齊侯盟府?誰人再敬天子詔命?到那時,烽煙四起,便是管仲舍此身亦難彌合。”他略微停頓,目光穿透敞闊的殿門,落在庭院中央那座靜靜矗立、象征王命的巍然巨鼎之上。爐中火早已熄滅,唯餘冰冷的威權矗立天地之間。一絲極寒的銳氣終於在他平靜如水的眼中一閃而逝。“請主公立下檄書!”他聲音陡然收緊,如同繃至極處的弓弦,“快馬傳檄陳、曹!當日在北杏盟壇之上,歃血為盟者,豈容宋國獨叛!此非伐國之戰,乃護天子之盟誓,誅弑君之元凶!”

快馬如離弦之箭射出臨淄,馱著加蓋了齊侯虎形青銅大璽的詔令竹簡。詔簡密封捆紮,以玄漆塗口,凝重如山嶽,裹挾著齊宮正殿內壓抑的風雷,撕裂了北方初冬凜冽乾冷的空氣,絕塵南奔。馬蹄叩擊著凍得板結的官道,沉重而密集的回響,一路敲向陳國國都宛丘,敲向曹國陶丘。詔書上“尊天子之命,誅無道僭君!”字字如鐵錘烙印,隨著單調而緊迫的蹄聲,沉沉砸在冬日的曠野,也深深砸在陳侯、曹伯惴惴不安的心口。風勢陡然轉急,嗚嗚尖嘯著穿過齊宮高聳的宮闕,將旌旗杆上碩大的“齊”字玄色大旗吹得瘋狂翻卷,獵獵作響,旗角撕裂開來,發出如同繃斷裂帛般的尖銳聲響。

數百裡外,陳國宛丘之宮。比起臨淄的恢宏整肅,這裡的宮室帶著南方特有的清潤水汽,庭中碧波輕漾,遊魚嬉戲。陳宣公杵臼立於清池之畔,枯瘦的手指撚著一粒魚食,竹筒中特選的魚食散發出淡淡的麝香。但當齊國信使的身影穿過重重宮門,沉重的步伐敲擊著回音壁般的前庭時,他的手第一次難以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的食餌竟滑脫,無聲無息地墜入水中。池麵霎時一片混亂的爭搶,紅鱗翻湧,水花四濺。陳宣公盯著眼前鋪開的、沉甸甸帶著臨淄霜塵的詔簡,竹片上刀刻般的字跡,一筆一劃都如針刺目。

“舉義旗……誅無道……護盟信……”他低聲念著,渾濁的目光從簡牘抬起,沉重地掃過階下肅然侍立、須發皆白的上卿大夫:“孤……當如何?”語音乾澀,竟帶上了些許倉惶。

老上卿深吸一口氣,枯樹皮般的臉上皺紋更深了幾分:“齊國雄踞東土,兵甲犀利,如日方中。其勢已成,鋒芒灼灼,實不可逆。我陳國若拒此命,悖盟之名即刻加身!無異於授齊國以殺伐之名……步宋國後塵……隻在旦夕。”他抬起枯槁的眼,渾濁的瞳孔裡映著陳宣公閃爍不定的麵龐,“臣雖老邁昏聵,亦知……奉令赴約,乃生路一線!唯出師一途,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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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腰間懸掛的白玉圭璧,那微涼的觸感未能帶來絲毫平靜。碧水中錦鯉尾鰭擺動,激起細碎漣漪,映照著他眼中閃爍的恐懼與最終凝結於眼底的決絕。許久,他閉眼重重一歎,仿佛抽儘了胸中最後一絲踟躕:“傳命……三軍整備!孤……親引兵車,會齊侯於宋境!”

清池徹底歸於死寂,那驚慌的錦鯉藏入水底深處暗影。

與此同時,相似的抉擇與更為沉重的壓抑感,也死死攫住了國小力微的曹伯射姑。甫至曹國陶丘宮,齊國的虎符鐵令已然森然陳列於案。曹國兵車已略顯陳舊,鎧甲上的青銅護片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喑啞光澤,遠不及齊軍兵甲那攝人心魄的暗沉烏光。在邊境寒風蕭瑟的集結點上,一車車用粗麻繩死死捆紮的糧秣草料正源源不斷運送而來,沉重車輪碾過凍土,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號子低沉,士兵肩扛沉重的粟米麻袋,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因寒風吹刮而流下的淚,隻將粗獷壓抑的呼喝混合著兵戈偶然碰撞的清越金屬音砸入冰冷的塵土。曹伯按劍立在高處,目光掠過這些熟悉而疲倦的麵孔,按在冰冷佩劍上的指節同樣慘白。他望向前方連綿起伏的故國山巒,此行是生是滅?他那件綴著玄紋的深衣下擺被風鼓動,背後“曹”字旌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卻顯出幾分孤注一擲的悲壯。

北風更緊,如鞭子抽過齊國通往南方的寬闊官道。臨淄城外,一片玄黑的鋼鐵森林已然矗立。“齊”字玄旗覆蓋下,沉重的青銅鉞車如龐然巨獸,青銅鋒刃在昏曛天光下冷意森森。手持長戟的銳卒層層列陣,矛尖密集指天,閃爍著冬日裡最純粹、最刺骨的寒光。披甲的戰馬不耐地甩動鬃毛,噴出團團濃厚白氣,鐵蹄刨打著堅硬冰冷的地麵。大地在無數戰士沉重的呼吸中微微顫栗。

齊桓公薑小白立於巨大的、由四匹墨黑神駿牽引的戎車之上,玄色犀甲披覆全身,頭盔頂端的玄羽迎風而動。管仲肅立在他側後方半步,神情如同深潭。桓公鷹隼般的目光緩緩掃過身前這片沉默卻蘊藏著滔天戰意的鋼鐵洪流。他緩緩抬起右臂,如同凝聚了一座山峰的力量,穩穩指向南方:“弑君逆賊,背信棄義!辱我齊師,藐視王權!今日起兵——”

“尊天子!誅逆賊!揚國威!”管仲渾厚低沉、卻如同驚雷滾過天穹的聲音瞬間炸響,清晰地送入每一名甲士耳中。

轟!

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驟然驚醒!無數裹鐵皮甲的下擺劇烈摩擦,成千上萬的甲戈整齊劃一、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沉重頓地!

“尊天子!誅逆賊!揚國威——!”

“尊天子!誅逆賊!揚國威——!”

吼聲如決堤洪流,山呼海嘯,撕裂了冬日死寂的天空。齊桓公猛地揮下手臂!轟隆隆——沉重的青銅鉞車在令人心悸的轔轔聲中率先碾過刻著“齊”字的國境界石!黑潮湧動,無可阻擋的兵鋒洪流踏起漫天塵煙,朝著宋國的心臟商丘,滾滾南壓而去。塵土衝天,遮蔽了遠方的地平線,唯有數不清的玄色旌旗翻卷著刺破煙塵,上麵猙獰的虎形如同活的猛獸,嘯叫著撲向血與火的地平線。

車駕轔轔,碾過被深冬凍得堅硬如鐵的關中大路,駛近那座傍依洛水而建、規模依舊巍峨卻處處透出歲月凋敝的周王城。巨大的城垣沉默在冬日的薄霧中,雉堞斷裂處雜亂的蒿草瑟瑟搖動。駕車禦手屏息凝神,死死扣緊六匹純白神駿的韁繩,每一根神經都繃緊,隻為避免車輪陷入洛邑城外那條曆經車馬百年碾軋而凹凸難平的泥濘驛道轍溝裡。車體每一次劇烈顛簸所帶來的沉重鈍響,都清晰地透過厚實車板傳來,敲擊著車內每一根神經。

齊上大夫隰朋在車內正襟危坐。他是管仲麾下最富辯才、最善周旋的使者,此行背負國之重托。他麵前兩卷烏亮的竹簡展開,上麵墨跡早已入骨,赫然是《尚書·禹貢》篇章,字跡遒勁如龍蛇盤踞。另有一尊厚重如山的青銅簠,四角高浮著猙獰夔紋,饕餮巨口獠牙畢露,沉靜中蘊含著令人心悸的磅礴威壓,無聲地散發出古老王朝的尊嚴。

“此乃國器!”車外管仲臨行時的話再次在隰朋心頭響起,“禮,貴乎誠;言,貴乎切中要害。此行成陽,不為求得周室傾國之力。隻要他那枚‘王’字金印落在盟書之上,便是增益我齊師鋒芒十倍、百倍之力!”他語氣加重,字字千鈞。

車駕終於在巨大而暗淡的朱漆宮門前停穩。那門仿佛飽經滄桑的疲憊巨人,在宮衛合力推動下,才發出冗長喑啞的吱呀聲,緩緩裂開一道縫隙。門扉洞開,展現的是一片巨大卻蕭瑟的王國腹心。連綿的殿宇沉默延伸,庭院空曠無邊,粗大的梁柱林立,昔日豔麗的朱漆大片剝落,露出乾裂粗糙的原木本色,縫隙裡攀爬著暗綠的苔蘚。披甲守衛身上的明光甲黯淡失彩,式樣古舊如從舊簡中拓印而來,與齊國銳士披掛的百煉精鋼所煥發的、深淵般的烏沉光澤相比,無異於朽木枯骨。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冷香餘燼和木質腐朽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在凜冽的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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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王並未在象征王權至高點的正殿接見齊國使臣。引路的老內臣腳步遲滯無聲,帶著隰朋穿過一道又一道深邃幽暗的回廊,廊壁兩側懸掛的獸麵鋪首在穿堂風中如同活物般投射下怪異的影子。最終,步履停在偏僻處一座不起眼偏殿的低矮木門外。“王上在‘存古台’。”內臣垂頭,聲音微不可聞。隰朋整肅冠冕,深深吸一口帶著陰涼黴味的空氣,躬身抬步跨入。

所謂“存古台”,不過是幽深王庭內一座保存得相對完整的舊書庫。室內沒有繁複裝飾,僅陳設著幾件古樸的黑漆案幾,壁上幾盞油燈艱難吞吐著豆大的光焰,映得四壁擺架上那些形製古拙、遍布銅綠與厚重包漿的青銅禮器幽光流轉,無聲地低語著早已逝去的輝煌。周僖王身著一件尋常的素色深衣,背對門口,正彎腰用一素絹仔細地、近乎珍重地擦拭著案上一尊隻有巴掌大小的三足圓鼎,兩鬢花白在昏暗光線中尤為刺眼。直到隰朋依周禮趨步向前,伏身於冰冷地麵,雙手高捧國書朗聲奏報:“齊國上大夫隰朋,謹奉我主齊侯之命,叩拜天子,獻方物於階下!”那清越之聲在幽室回響,周王擦拭小鼎的手才猛地一頓。他緩緩直起微駝的背,慢慢轉過身來。當目光落在那尊饕餮巨簠上時,那雙原本疲憊渾濁的眼睛,仿佛瞬間被吸攝住了所有光芒。

“齊侯……有心了。”周僖王聲音蒼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他踱近幾步,目光在那猙獰獸首間凹陷的紋路上逡巡片刻,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拂過案頭那冰冷小鼎圓潤的腹部,鼎口之內,空空如也。“山川萬裡,風流雲散……這些……這些舊日的東西……”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被時間蛀蝕殆儘的蕭索,“今天下之人,還能辨其紋、知其禮的……怕也寥寥無幾了。”那語調中的悲涼與失落,沉重得如同殿外王宮上空鉛灰色的厚重雲層。

隰朋再次重重叩首,額頭緊貼冰冷地麵,感受著磚隙裡透上來的寒氣。再抬頭時,他臉上已凝聚出沉痛悲憤之色:“王上明鑒!臣此來,更是為宋國大逆,泣血陳情!”他聲音陡然激昂,帶著難以抑製的悲愴,“宋公禦說,豺狼之心,竟敢行悖天逆倫之事,弑其君父而竊據公位!如此滔天惡行,天地不容!更可恨者,此獠猖狂如斯!竟公然撕毀北杏之血盟,視王庭詔命如糞土草芥!此乃踐踏人倫大防!此為將周天子至尊無上之威嚴,踩於足下!此為搖撼九鼎國本!社稷之基!若容此等無父無君、目無綱紀的暴虐之徒逍遙法外,肆虐於天下,則周室尊嚴掃地!天下諸侯,自此誰人還肯心存敬畏,忠於王庭?禮崩樂壞之禍!隻在朝夕之間!伏望天子念江山社稷為重,興天威王師,誅此元惡巨奸,以正天地視聽!以彰無上王道!我主齊侯,願身先士卒,為王前驅!”言畢,額頭又一次重重砸在地上,聲音哽咽得如同泣血。

殿內再無其他聲響。周僖王枯立著,那渾濁的目光從巨簠暗沉的表麵緩緩移到窗欞之外。透過半開的雕花窗,庭中一株虯曲的老槐枝乾如黑鐵扭曲,倔強地刺向鉛灰色的穹窿,乾枯的葉片早已被寒風吹儘。他似乎沉浸在極深、極沉的往事之中,又像是被眼前這尊來自數百年前的饕餮古器所承載的無形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他枯槁的手掌緩緩貼上冰冷的青銅,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著,摩挲著那象征早已失落王權的圖騰。

“宋……”僖王仿佛囈語,聲音輕飄得如同歎息,“宋……乃我先祖微子啟之後裔……何以……竟墜落至此?”語氣中的疲憊仿佛滲入骨髓,那是被漫長的衰敗一點點磨去所有光華的絕望。

“王上!”隰朋陡然提高聲調,叩拜的身軀幾乎伏貼於地,言辭懇切得如同瀕死的哀鳴,“周禮者,天下經緯!天子者,萬方圭臬!宋公此舉,豈止羞辱我齊國之盟約?他分明是將周室八百年煌煌威儀,扔進了天下諸侯眼前這灘汙泥濁水之中!九鼎蒙塵!神主泣血!望天子明察秋毫!垂憐祖宗基業啊!”

周僖王的目光猛地從那棵枯瘦的老槐樹上抽回!那渾濁瞳仁的最深處,似乎有一星微弱的、近似冰焰的光芒猛地擦亮!他緩緩轉過身,第一次將整個身形轉過來,正麵那匍匐在冰冷石地上的隰朋。“九鼎蒙塵……”他乾澀地重複著這幾個字,仿佛要將它們的千鈞重負咀嚼入腹。緊貼饕餮巨簠的枯瘦手掌慢慢抬起,虛虛一握成拳,骨節在幽暗光線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殿中那縷幾乎要熄滅的沉水香,僅餘下淡薄到近乎虛無的青煙,纏繞在那兩卷墨色如髓的《禹貢》古簡和那尊森然獰笑的銅簠之間,凝滯如一道無形卻隔絕了所有生氣的藩籬。

案幾上那隻鎬京舊土燒製的陶盆裡,最後幾縷將死不死的香煙終於徹底散儘,餘燼冰冷暗紅。周僖王枯坐的身影隱在“存古台”最幽暗的角落,一動不動,恍如風化於歲月中的石刻。唯有那尊饕餮巨簠沉默地踞伏在微弱的光線邊緣,巨口獠牙在從破舊窗欞透入的一線慘白裡,幽幽地泛著凍住的青光。殿外狂風更緊,卷過枯瘦虯枝,嗚咽聲在空曠得驚人的殿宇內被無數倍放大、拉長,又重重拋回,撞擊著牆壁,拖拽出一種末日將臨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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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枯坐的身影終於有了動靜。周僖王乾枯的手掌緩慢、極其緩慢地在斑駁桌案邊緣用力一撐,衣袖摩擦過桌麵上密密麻麻如蛛網般的細微裂紋,帶起細細木屑紛揚落下,像是這具衰老軀體內崩落的碎片。

“召……單伯。”聲音乾澀沙啞,如同鈍刀刮著石槽。

隨侍一側的老內臣慌忙小步趨近,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不安的輕顫:“王上……單伯……單老大人他……近來身體違和,染恙臥榻已有月餘,恐怕……難以……”

“疾?”僖王從腹腔深處硬生生擠出一個字,低沉嘶啞如獸吼,卻又像被悶在了一口破甕裡,“寡人尚未言疾!”他的頭猛地抬起,那渾濁眼底驟然爆射出兩道極銳利、極寒冷的光!直視著階下戰栗的老奴,“周室威嚴!何時……淪落到‘病入膏肓’地步!”字字如冰錐,擲地有聲。

老內臣渾身一顫,幾乎腿軟,急忙躬身:“老奴……老奴這就去!這就去請單伯入宮!”

約莫半個時辰,殿外深長的甬道中才傳來沉重、拖遝、一步三搖的步履聲。單伯——這位曆仕三朝的元老,在兩名年輕寺人幾乎是半架半扶的狀態下,搖搖晃晃地挪了進來。他身上象征大夫身份的玄端深衣空蕩蕩地罩著嶙峋老骨,枯槁凹陷的臉頰幾乎失了人形,顴骨高聳突兀。若不是這身雖舊卻一絲不苟的禮服,幾乎讓人誤以為是個行至末路的田夫老朽。他努力想站直那枯柴般的身軀,行禮時骨頭發出咯吱聲響,動作僵硬如朽木:“老臣……單……伯……覲見……王上。”

周僖王揮袖打斷他那遲滯難堪的禮節:“大司徒年高德劭,功勳卓著。”他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若非此事……關乎宗周體麵存亡,寡人實不忍以車馬勞頓相擾。”他枯瘦的手指緩慢地將幾份墨跡淋漓的簡牘向前推了推,“宋公禦說,弑父君,竊國柄,公然叛棄天子親賜之北杏盟約!齊侯薑小白邀寡人共行天誅,肅清叛逆,重整朝綱。此事非比尋常,惟以宗室耆宿前往……方可昭示寡人之鄭重!”他目光灼灼,緊盯單伯蒼白渾濁的眼睛。

單伯佝僂著,渾濁的眼珠艱難地在簡牘上描繪著宋國血腥政變與悖逆盟誓的字句上來回遊移了幾下。喉結上下劇烈滾動,發出幾聲如同破風箱拉動的劇烈嗆咳。“王……王上……老臣……”他艱難喘息,如同溺水之人,“老臣衰朽殘喘……筋力疲軟……心神渙散……恐怕……恐怕玷汙了王命之重啊……”

“單卿!”僖王陡然暴喝一聲,聲音如同裂帛碎金,震得殿頂浮塵簌簌而落!他那張籠罩著暮氣的臉龐因驟然升騰的激動而湧上病態紅潮,枯瘦手臂抬起,帶著破風的呼嘯直指殿門外模糊可見的飛簷鬥拱!“你識周禮之重之時,寡人尚且牙牙學語!”他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看看這王城!諸侯朝覲的車駕蹄聲……已荒蕪幾度春秋?!九鼎之腹,積垢盈寸!周禮之威,喪於宵小!寡人若不能以此孤懸之威強撐門麵,周天子三字……尚能值幾錢?!日後史筆千秋……寡人…還有你單卿……便是覆滅宗周的千古罪人!”他因激動劇烈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劇烈搖晃,幾乎伏倒在案上喘息良久,才勉強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鎖住單伯那副風吹欲倒的骨架,聲音已壓低,卻如冰冷的針,一根根刺透骨髓般冰冷入骨:“這一次……王畿左近……凡能集結之卒伍……悉數歸卿節製!”他喘息著,對身旁那噤若寒蟬的老內臣遞去一個淩厲眼神。內官不敢有絲毫怠慢,急忙碎步趨入殿後幽暗的庫閣深處。

片刻,兩名寺人費力地抬著一隻巨大的烏漆木匣緩步挪出。那木匣沉重非常,已古舊得辨不清漆光,卻仍透出一種凝固時光般的沉重感。僖王示意寺人將匣捧到他身前。他伸出同樣枯槁、布滿褐色斑點的手,顫抖地摸索著匣麵的銅鎖扣,猛地用力向下一按!

“啪嗒——”

暗沉的匣蓋緩緩開啟,匣內深色的絲帛襯墊之上,赫然端臥著一麵整匹素絹裁成的巨大旌旗!那旗麵舊得發黃發脆,邊緣更有星星點點蛀蝕的破口!然而旗幟中心位置,卻以濃稠如血的朱砂、色澤暗沉的金線、閃耀冰冷的銀絲,精心繡著一個巨大、古拙、線條沉凝雄渾的圖案——

那是依循早已湮沒在記憶深處的“天子十二章服”中傳說的“黻”紋!古老得近乎成為神話的、象征無上王權與征伐意誌的圖騰!

周僖王顫抖的手指近乎痙攣般拂過黻紋中心那威凜獸口,指尖抖得幾乎難以控製,那眼神卻如同即將燃儘的枯柴爆裂出最後刺眼的火星,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

“持此……王纛……”僖王一字一頓,如同從石磨中艱難碾出砂粒,“會合……齊、陳、曹三軍!告示……天下諸侯!伐無道宋賊……罪……在禦說一人!”

單伯渾濁枯槁的目光凝落在那麵巨大、陳舊、被歲月浸透的黻紋旌旗之上!刹那間,他那張遍布歲月風霜刻痕、溝壑縱橫的臉上,所有的表情瞬間凍結!無數種複雜無比的情愫——震駭、茫然、追憶、一種被漫長時光折磨得近乎麻木的鈍痛,最終儘數沉澱、凝結成一片浸透骨髓、無處言說的深重悲涼與荒誕!這並非新織的王旗!那暗淡褪色的朱砂,那微微綻開的金銀彩線線腳,還有那隱隱揮之不去的樟木庫房陳腐氣味……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分明是封存於宗廟重地、早已被歲月遺忘多年、不知具體哪代先祖倉促織就或未能使用的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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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如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整個“存古台”。單伯佝僂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那麵古老旗幟的重量直接壓在了他脆弱的脊骨上。

良久,一聲如同從深不見底古井裡艱難汲取上來的、滿載著歲月塵埃與生命枯竭的沉重歎息,從他胸腔深處緩緩吐出,帶著撕裂布帛般的破碎感。

他猛地一把推開身邊如影隨形般攙扶他的寺人!枯瘦彎曲的脊背竟掙紮著、一寸寸挺直了些許,對著那麵被命運之輪重新推至台前的破舊王纛,對著禦座之上同樣蒼老疲憊的周天子,緩緩地、近乎自虐般一絲不苟地行了一個隆重的大禮。他的聲音嘶啞到了極致,每一個字都仿佛砂石摩擦喉嚨深處:

“老臣……單伯……謹奉……王命!”

當日,那輛承載著沉重如山的使命、仿佛裝載了數噸巨石的王命駟馬軺車,在無數雙或茫然或疲憊的目光注視下,終於搖搖晃晃地碾過洛邑那已有多處剝蝕的王城南門,一頭紮入初冬遼遠而蕭索的北方曠野。

蒼穹低垂,灰暗如鐵。一支渺小、奇特到有些悲愴的隊伍在寒風中艱難前行。七八輛形製古拙笨重、輪子都略顯不規則的兵車吱嘎作響,拉車的駑馬精瘦無神,皮毛在寒風中倒豎著。更為醒目的是那幾百名護衛的王室甲士——身上皮甲陳舊皸裂、布滿裂痕,青銅胸鎧斑駁鏽蝕在冬日陰晦的光線下,手中長戈矛尖鈍澀,透不出半點懾人鋒芒。

唯有那輛由四匹精壯戰馬拉動、禦者竭力控韁的豪華青銅軺車格外醒目。車前高插一麵碩大無朋、色澤昏黃的黻紋王纛!那巨大、古老、氣勢沉凝得幾乎凝滯的黻紋在凜冽朔風中僵硬地招展翻騰,旗角的金銀彩線被疾風撕扯著,如同將死者的手臂在空中無助痙攣。當他們蹣跚進入聯軍駐紮之地,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麵——聯軍營盤連綿,將天地相接的平野割據成鐵血陣圖。齊軍營壘厚重如連綿山巒,兵車陣勢森嚴如鐵鑄叢林;陳軍旌旗鮮明如赤焰燎原,甲胄如鱗戈戟生輝;曹營則顯出數量不足卻陣型嚴謹的窘迫。十數萬兵馬帶來的殺伐之氣,足以衝散雲霄。

然而!當這支破敗、疲憊、步履蹣跚的渺小隊伍緩緩推進,當那麵碩大、陳舊、卻帶著無法言喻的古老威壓的黻紋圖騰映入數萬甲兵眼簾時,整個聯軍營盤霎時如滾油入水!

嗚——嗚——嗚——!

短促而昂揚的號角驟然響徹四麵八方!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呼喊如浪潮翻湧:

“王師至!”

“王師至——!”

吼聲帶著敬畏與狂熱,從最外圍的轅門警戒一路傳遞,瞬間直達營盤最深處的中軍大帳。

厚重的中軍轅門猛地洞開!齊桓公身著最隆重的玄端禮服,大步流星率先而出!管仲如影隨形在其右後側。陳宣公杵臼、曹伯射姑依爵位緊隨其後。三雙代表著山東半島最強大軍事力量的眼睛,此刻儘數凝注於那輛緩慢接近的車駕,凝注於那麵沉默飛舞的古老圖騰!

齊桓公大步流星踏上幾步,朝著單伯的王軺車深深一躬,腰背彎折如勁弓,聲音如同精鐵交擊般鏗鏘震耳:“齊國薑小白,恭迎天子使節!”陳侯、曹伯亦隨之躬身行禮,雖未出聲,臉上那份驚愕後的凝重與震撼卻難以掩飾,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那麵仿佛具有生命般揮舞的黻紋巨旗上。

軺車終於停穩。單伯在車中掙紮著,枯骨般的手緊緊抓向車軾,試圖撐起自己那具早已被歲月榨乾的老邁身軀。他搖晃得厲害,劇烈的動作幾乎帶翻座椅。車旁寺人慌忙伸手欲攙,卻被單伯一個極其冰冷的眼神硬生生阻住!他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青銅車軾指痕,佝僂著如同枯樹的脊背,拚儘全力,想要在那象征著周室最後榮耀的旗徽下挺得更直一點。渾濁的喉嚨裡拉出破敗喘息,他終於艱難地張開口,嘶啞至極的破風之聲衝喉而出,努力將每一個字送往前方麵色肅然的諸侯耳中:

“王……王製明昭:宋公禦說……弑父君……竊國器……背……背棄天子北杏盟信……實……實乃……滔天……大罪!”他劇喘起來,另一隻枯乾雞爪般的手死死攀住車欄,整個衰敗的軀體都在劇烈搖晃,“特命……齊侯小白、陳侯杵臼、曹伯射姑……率爾……師旅……奉……”他像要榨乾肺部最後一絲空氣,“奉……王命……討……伐……此……元凶!”他幾乎是用殘存的肺腑之力,將這最後幾個字的判決擲向寒風。

這句嘶啞、破敗、斷續、在凜冽朔風中似乎一吹就散的宣諭之聲,卻如同攜帶著八百年宗周沉甸甸禮法血淚的千鈞重錘,狠狠砸落在齊桓公、管仲、陳曹二君以及所有聽聞者的心湖深處,激起滔天暗湧!

齊桓公深深躬身,腰背折得更低,近乎地麵:“臣薑小白……謹遵王命!必效死力以誅叛逆!”他身後的管仲則早已垂首,無人看見的深邃眼眸裡,一抹隻屬於棋至絕殺者的、洞穿全局的寒芒如流星般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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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氣如刀,死死啃噬著商丘城頭每一方壘石、每一個甲兵的指節。灰白的日頭如同染了病,慘淡地掛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方,掙紮著卻擠不出多少暖意。風卷起枯枝敗葉,裹挾著刺骨的沙礫塵土,凶暴地抽打在商丘那高聳、但已有數道蛛網般裂痕的夯土城牆之上,發出劈啪的脆響。城堞之後,宋國甲士的身影如蟻群般密密麻麻地蠕動,緊貼冰冷的雉堞垛口,手中緊握的戈矛長戟在慘淡天光下彙成一片令人膽寒的、密集交錯的金屬鋒芒。護城河早已被深冬的酷寒徹底凍透,如同一條僵硬扭曲的巨大白蟒,環抱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孤城。

此刻,距城僅三裡之遙的地平線上,煙塵遮天蔽日!齊、陳、曹三國聯軍的軍陣森然鋪展,如同三股來自不同方向的鐵流,冰冷、沉重地彙合壓境。齊軍的營盤最為龐大厚重,連綿數裡旌旗如墨雲翻滾;陳軍如一團熾烈火焰在銀裝大地上鋪開;曹軍則緊密如一方青黛印璽。而在三方旗幟組成的海洋之上,如定海神針般高高矗立、直刺穹窿的,正是那麵由駟馬重車撐起的巨大黻紋王纛!那古老的、暗沉的底色,那威凜獰厲的朱砂金線紋飾,在三國聯軍千旗萬幡組成的汪洋中巍然獨立!每一次巨大旗麵的猛烈翻卷,都像是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商丘搖搖欲墜的城垣,也砸在每一個仰頭凝視它的宋國甲士的心頭!

城頭守軍被這麵突然出現在兵戈叢林中心、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可怖王旗驚得窒息!宋國上卿、權柄在握的司馬子魚,正將布滿粗硬老繭的手指狠狠扣在冰冷箭跺剝落的土石縫裡,手背青筋如老藤虯結暴起!他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困獸的眼睛,死死盯著王纛旗下那輛華貴軺車上枯槁如同朽木的單伯身影,然後又死死轉向王纛四周那一望無際、拱衛森嚴的齊陳曹聯軍鐵陣!那密布如林的戈矛,在朔風中凝聚成一片令人絕望的金屬寒流!“薑小白……”子魚齒縫中擠出這個名字,如同啃噬著苦膽,“竟能搬動……這等舊旗……”

“司……司馬大人!”一名麵色慘白如紙的年輕偏將聲音抖得不成調,“是……是黻旗!周天子……真……真的發王師了……合攻我們?”

子魚猛回頭,眼中殺機似要噴薄而出,染紅臉頰!“放屁!閉上你的狗嘴!不過是一塊舊抹布!是齊國扯來裝門麵的旗……”

“嗤——!”

他話音未落!一聲極銳利、撕裂空氣的尖嘯自城下聯軍陣列中驟然激射而至!一杆三尺餘長、簇頭烏黑沉的狼牙重箭!帶著穿金裂石般的恐怖銳響,在空中劃出一道刁鑽詭異的弧線!

“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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