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齊宮血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89章 齊宮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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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蟲不知疲倦地聒噪,將這臨淄城宮牆內的死寂烘托得愈加難捱。齊孝公薑昭躺在他那張寬闊得如同祭台的紫檀木榻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破舊風箱最後淒涼的呻吟。藥石的濁氣沉沉浮在空氣裡,混雜著一股鐵鏽般的甜腥——那是生命在無可挽回地衰朽的末路氣息。

長明燈幽微的光焰將內殿切割成巨大而扭曲的黑暗塊壘。幾案上,一卷尚未批複的關於邊境烽燧告急的竹簡,孤零零地攤著。

公子潘跪在榻邊陰影最濃稠處,上身挺得筆直。他膝下的茵席浸透了冰冷汗水,緊貼著皮膚。孝公渾濁的瞳孔緩慢地轉動著,吃力地聚焦在他臉上,嘴唇翕張。

“……潘……”孝公的聲音嘶啞渾濁,仿佛生滿銅綠的古鐘在無人處自鳴,“……寡人之後……望汝……扶持少君……”

“臣弟……明白。”潘的頭深深叩了下去,額頭重重觸在冰涼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沉悶一響。黑暗裡,他垂下的眼瞼遮住了眸子裡一切洶湧翻騰的東西,隻露出一個恭謹臣下該有的、泥塑木雕般毫無生氣的姿態。

孝公枯槁的手在繡金堆玉的錦被上痙攣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卻又被一陣洶湧如潮的劇咳猛地攫住,整個身體縮成一團,劇烈地抖動著,像一張在狂風裡被無情撕扯的薄紙。那咳嗽聲穿透厚厚的宮帷,讓殿外那些侍立於黑暗甬道中、屏息凝神的內豎們也禁不住渾身微顫。

太子薑舍,還是個剛被太傅匆匆喚醒、身上僅胡亂罩了件素色深衣的少年。他臉色煞白如新刷的宮牆,由兩位年長些的內豎幾乎是半拖半架著,跌跌撞撞撲倒在父親榻前。

“父君!”少年帶著哭腔的呼喚被巨大的驚恐堵在喉嚨裡,隻化為一聲短促的氣音。

孝公艱難地側過頭,望向那團瑟瑟發抖的少年身軀。渾濁的瞳孔裡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似是父親本能的不舍,旋即又被洶湧的灰暗徹底吞沒。他喉結滾動,似乎積聚著最後一點力氣,最終卻隻吐出一串混雜著血沫的、意義不明的殘喘,一隻顫抖的手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不到半寸,便頹然落回冰冷的錦被上。

那凝固的姿態,像一尊被風雨剝蝕殆儘、轟然倒塌的古老神像。

“父君——!”太子舍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終於破腔而出,撕破了殿內濃重的死寂,也撕裂了夜色凝固的外殼。更多的腳步聲紛雜響起,沉重的殿門被轟然推開,高豎、崔杼等重臣衣冠不整地疾步搶入。有人撞翻了角落承盤中的水盆,“哐當”一聲刺耳的碎響,水花飛濺,濕漉漉地漫過跪在近前的潘的衣擺下緣。

潘依舊伏跪著,深垂的頭顱紋絲不動。任憑那冰冷的水跡陰濕了膝蓋,任憑耳邊驟然爆發的混亂哭號如同滾滾雷聲碾過屋頂。他那被額前碎發和濃厚陰影覆蓋的嘴角,在誰也看不見的角落,極深地抿了一下。那動作快如閃電,細微如塵埃墜落,瞬間歸於沉寂的深海。仿佛一個困在泥潭太久、終於在最後一刻觸碰到岸沿的溺水者,本能地呼出了腹中僅剩的那一口濁氣與絕望。隨即,那片薄唇又緊緊抿成一條無情無緒的直線,徹底融入了殿內喧囂的悲慟洪流之中。

濃得化不開的秋夜黑得如同傾覆的墨池。幾絲冰涼的風穿過宮廷廊道,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嗚咽,是懸在簷角生鏽的銅鈴在徒勞地晃動。公子潘府邸深處,一處隱秘得如同不存在於地麵之上的偏室,連月華都不曾光顧的角落。

幽暗裡隻有一點燭芯在微弱跳動,焦糊的氣味一絲絲散開。昏黃的光暈隻勉強照亮了中央一張紫漆幾案,上麵放著一枚青銅蟠螭紋令牌,冷硬而無情地反射著燭光。案前一排低矮的茵席上,坐著三個影子,他們的身形如同黑色的礁石沉在暗流裡。

“開方。”潘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是怕驚擾了空氣中無形的塵屑,每個字音都凝著冰棱的寒氣,“你在宮中時日最長,宮禁門鑰、夜值巡守路徑,你最清楚。”

被點名的陰影緩緩直起了些。開方,曾是孝公的近身侍從之一,一張蒼白到近乎病態的臉在燭光邊緣稍縱即逝,下頜的線條顯得分外尖利。他低聲道:“主君放心,自新君寢宮至西偏殿之間,值衛皆歸我調遣。子時三刻,甬道東西當值交接,北側角門有片刻空隙,足夠一人身影沒入。”

潘的指關節無聲地敲擊了一下冰涼的幾案邊緣。細碎的燭光跳動在他眼中,映出深處燃著某種非人間的火焰,一種為達目的、不惜焚滅一切舊物的決絕。“那小兒,”他幾乎從齒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帶著一種刻骨的輕蔑與痛恨,仿佛提及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塊必須被清除的汙跡,“依禮需宿於高台舊殿。這是祖宗傳下的規製,即便此刻宮城內外亂如沸蟻,這點規矩他們還不敢破。”他停頓一下,舌尖仿佛嘗到了某種殘忍的、帶著鐵鏽味道的東西,“……新君登殿前夜……正是最該告慰列祖列宗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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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轉向另外兩道幾乎融入黑暗的輪廓:“人手已備妥了?”

“是。”其中一個影子喉嚨裡應了一聲,聲音粗糙得像砂礫摩擦,“都是府中養了多年的死士,不知父母,不問來路,隻認主君。他們的刀……隻為主君而動。”

“務必……要快!”潘的聲音再次壓低,每個字都仿佛淬了劇毒,“須臾之事,不能拖宕!”他深吸一口氣,那吸氣聲在死寂的房間裡清晰得可怕,“利索些……讓他走得無知無覺,也算我這個叔叔,最後一點體麵。”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嘲諷意味。

開方袖管微動,那枚冰冷的青銅蟠螭紋令牌已被悄然納入他手心。

窗外陡然一聲淒厲的夜梟啼鳴,如同鬼爪撕破了這臨淄城本就脆弱的安寧。聲音直直穿透窗紙,讓搖曳的燭火猛地一暗,仿佛被無形的利爪攫住了焰心。潘的眼神驟然收縮,銳利如針尖,直刺向那被黑暗完全掌控的窗外,瞳仁深處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溫度也被某種更為堅硬的東西徹底覆蓋。冰,或者鐵。

燭台被碰倒的陰影裡,那些潛伏的死寂沉默如山,不再有半分晃動。

舊殿梁木年深月久,散發出一種陳腐的、混雜著塵土與腐朽木頭的氣味,濃重得仿佛要將空氣都凝固住。簷角掛著的幾盞昏黃油燈,非但沒能驅散黑暗,反而像幾顆巨大而渾濁的眼珠,在夜風中投下幢幢鬼影。新君薑舍屏退了大部侍從,獨自一人跪坐在巨大的供案前。

案上堆滿了森然林立的祖先牌位——昭公、懿公……一層層堆疊上去,如同一堵冰冷沉默的鐵壁。那無數個墨書的名字在搖曳的微光裡似乎也在凝視著他。銅爐裡新插的香柱頂端一點暗紅,掙紮著灼出幾縷細若遊魂的煙線,繚繞盤旋在牌位和他蒼白年輕的麵孔之間,仿佛在為他提前招魂。

舍隻覺得雙膝在光滑冰涼的磚地上已經跪得麻木,寒氣從骨頭縫裡鑽進來。他緊咬著下唇,才抑製住牙齒相叩的輕響。父親的猝然離去帶來的巨大恐懼和無助尚未散去,這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國君之位又驟然降臨。供案正中那尊代表父親薑昭的神主木牌,在一派昏暗中像一枚巨大的、沉默而哀傷的眼睛。

殿門在身後無聲無息地開了一條縫隙,一股陰冷潮濕的風猛地灌了進來。舍下意識地回頭。廊下值夜的內豎身影不見蹤影。進來的是開方,他低著頭,手中端著一個黑漆托盤,盤上一碗熱氣氤氳的羹湯。那微弱的食物香氣在這死寂的大殿裡聞起來卻有一種詭異的陌生感。

“君上,”開方的聲音低沉平緩,帶著那種宮中老人特有的恭順腔調,一絲異常也無,“夜深霜重,請用些安神的羹湯暖暖身吧。孝公……哦,先君在時,素來惦念君上身子。”他垂著眼,一步步走得很穩,將那碗湯穩穩當當地放在了供案角落,緊挨著祭品碟子裡冰冷的桃李。

“放那兒吧。”舍的喉嚨有些發乾,嗓音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嘶啞。他隻是瞥了一眼那碗霧氣騰騰的羹湯,便又轉回頭去,望向祖父牌位後麵更高處那些更古舊的木牌,試圖從冰冷的文字裡汲取一絲勇氣,或者僅僅是一絲慰藉。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考著某個懸而未決的重大決策——關於邊邑的糧秣、關於大夫們隱晦的勸諫,或者僅僅是關於明日加冕禮那冗長到令人窒息的儀軌。

開方沒有立刻退下。他依舊垂首侍立在那碗羹湯旁,如同大殿角落一根無聲無息的漆黑木柱。時間在濃得凝固的寂靜中一點一滴流淌,仿佛舊殿深處的陰影正在無聲地滋長、蔓延。供案旁唯一的一盞小燈爆了一下燈花,發出輕微的“劈啪”一聲。

就在那微弱炸響的餘音尚未消散的瞬間,殿門處一道深濃得如同實質的影子如離弦之箭般撞開虛掩的殿門!沒有一絲呼喊,沒有金屬出鞘聲,那隻是一道純粹的、將四周本就微弱的光徹底吞噬的墨影!帶著一股狂暴而冰冷的旋風,撲向正毫無防備地跪坐著的年輕君主!

舍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一股巨大到無法抵抗的力量已狠狠貫向他的後背!那不是拳腳,而是某種堅硬如鐵石的重物轟然撞上!天旋地轉的劇痛瞬間撕裂了他的意識。整個人如同一個被摔擲出的布偶,被這恐怖的力量淩空掀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供案邊緣!

“哐當——噗嗤!”

沉重供案被撞得移位,震倒了擺放其上的銅酒爵和冷食果盤,叮叮當當滾落一地。一道極細微、卻令人牙齒發酸的骨裂聲清晰地響起。碎裂的漆盤木屑和冰冷的銅器、貢品果子紛亂滾落在舍的身上和四周。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半聲痛呼或驚叫,頭部與供案棱角那一下致命的撞擊,已經讓所有掙紮的意誌瞬間熄滅。

開方像根木樁一樣釘在原地,垂著頭,盯著自己腳麵下方寸之地,仿佛那被狂風驟雨卷入供案之下、再無聲息的軀體隻是一件被風吹倒的無足輕重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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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偷襲的黑影完成這石破天驚的一擊後,並未停留。如同他悄無聲息地來,又如一縷被疾風吹散的、從未存在過的鬼魅青煙,閃身沒入了殿門外粘稠得吞噬了一切的黑暗甬道。

一切歸於死寂。隻剩下那碗被遺忘在供案邊的羹湯,仍在執拗地蒸騰著最後幾縷稀薄的熱氣,嫋嫋上升,融入大殿高處那些密布蛛網、木梁深黑的黑暗中。一點溫熱的水滴濺落在地上,那是不知何時傾倒在案角的羹湯,如同暗夜中流下的第一行血淚。

供案下方,一隻蒼白的手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被重力扭曲的姿勢半蜷著伸在陰影外,一動不動。舊殿深處,隻有夜風穿過空蕩回廊時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低鳴,像是祖先牌位在無聲地哀哭。

十九載寒暑,如同疾馳的駿馬掠過臨淄高大的宮牆。五月熏風初起,帶著稷門外田野間新麥將熟的氣息吹拂過垂掛白練的宮簷時,齊宮深處那屬於威權中心的巨大宮室裡,屬於昭公薑潘的生命之燭在搖曳中徹底熄滅了。濃厚的藥石氣、焚燒名貴香料都無法徹底掩蓋的死亡氣息彌漫在每一根廊柱、每一片簾幕之間,沉重得令人窒息。

停靈的前殿,被素白的縞帳覆蓋。巨大的梓宮停在中央,陰沉木烏黑沉重的光澤在一片慘白中透著懾人的寒意。昭公薑潘靜靜躺在裡麵,冠冕齊整,臉上覆蓋著精心繪製的冕旒,隔絕了生者所有的目光。隻有那股無法驅散的腐敗氣味,固執地提醒著人們棺木深處正在無可挽回地朽爛著什麼。

齊侯舍立在梓宮前,穿著孝子專用的粗麻斬衰喪服。十九年前稚嫩的麵龐已被歲月刻下些微痕跡,但那份刻在骨子裡的蒼白和猶疑卻揮之不去,在喪親的哀傷和驟然擔起的國事重壓下,顯得更加突出。他望著巨大棺槨前刻著“齊昭公潘”字樣的冰冷神主牌位,眼神有些空洞。

“君上,”高氏的一位大夫趨步上前,聲音低沉克製,卻也足夠打破這靈堂中近乎凝固的哀肅,“昭公入殮已畢,停靈日久,恐非吉兆。依禮製,請君上示下卜筮吉時,當儘早……奉梓宮出殯入陵。”

舍微微轉頭,看向說話的大夫,那眼神像是透過一層霧氣。他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正要開口。一陣壓抑的、零碎而快速的腳步聲從殿外甬道傳來,一個身著黑色罩服的小臣幾乎是手足並用地撲跪在靈前冰涼的磚地上,因急促和恐懼而語不成調:

“稟、稟君上!西偏……西偏庫所……失火了!火、火勢……”那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枯葉。

靈堂中的氣氛驟然一緊!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攥住。許多跪在蒲團上的臣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臉上顯出驚疑不定之色。西偏庫緊鄰宮中儲藏重要典籍和秘檔的重地!火光一起,若蔓延開來,便是滔天之禍!連立在顯眼位置的大夫崔杼,都不由地微微蹙起了眉頭。

齊侯舍的麵色瞬間又白了幾分,本能的恐慌攝住了他:“失火?為何會失火?!速去查看!救人!救典籍!”他聲音都拔高了些,在死寂的靈堂內顯得突兀而尖利。

“諾!”那小臣得令,爬起來又跌跌撞撞跑出去。

緊張瞬間彌漫開來。舍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無意識地投向殿門外。靈堂內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短暫地、無可避免地轉移。沉甸甸的悲哀被灼熱的擔憂壓下了一刻。

就在那一瞬間的、無人刻意留意的靈堂門戶空隙,一個穿著同樣喪服、披麻戴孝的身影像一抹無聲的幽靈,裹在雜亂人流之中悄然滑入。他步速極快,低著頭,麻布的冠冕深深壓著額頭,手中卻似緊緊握著什麼被寬袖遮蓋的硬物,袖子邊緣微微鼓起一道棱角。

那身影如鬼魅般直撲高踞於巨大棺槨旁祭案之上的齊侯舍之位!

沒有絲毫征兆。當那些背對著的大夫還驚疑地望著失火方向,當侍衛的警覺被那報信小臣帶走的刹那,那團陰影便已悄無聲息地侵到了齊侯身後不到三尺的距離。

寒光驟亮!並非刺眼,卻陰寒如九幽鬼冰,撕裂了靈堂內燭火繚繞的光暈。一把短劍從那人寬大的喪服袖管中爆射而出,帶著一抹決絕的、淬煉了十九年仇恨的毒蛇吐信般的冷芒,精準無比、毫無半絲偏差地貫向齊侯舍的後心!

噗嗤!

一聲鈍響,細微得像是捅破了一層堅韌的牛皮紙,卻又異常清晰地刺入在場每一個耳中。

正要指揮滅火的舍渾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槌狠狠砸中後背。所有動作、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他臉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瞬間化為死灰。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怪異、如同破碎風箱抽氣般的“呃”聲。

他僵直的身體極其緩慢地、被那貫體的凶器帶著向前微傾了一下。眼睛空洞地瞪大著,望著眼前巨大的、雕刻著蟠螭紋路的沉重梓宮。父親薑潘就在裡麵躺著。他腦中最後的畫麵,似乎不是背後凶手的模樣,而是眼前這口將他永遠隔絕在外的、巨大的、冰冷的黑木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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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一擊得手,動作迅捷得如同靈貓。在齊侯尚未栽倒的瞬間,他已抽劍急退!染血的劍鋒帶出一道短暫而炫目的暗紅軌跡。他撞開旁邊一個擋路的蒲團,絲毫不在意跪在蒲團上那位側近之臣驚駭欲絕的目光,甚至那目光都沒來得及聚焦在他臉上。他隻留下一個瞬間沒入殿外混亂人群背影的黑色輪廓,以及袖口翻滾時隱約透出的一角熟悉的貴族佩玉紋樣,快得像一滴墨汁落入湍急的黑水裡。

“呃啊——!”側近大臣終於爆發出淒厲的嘶吼,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有……有刺客!君上!”他手腳並用地撲向正向前軟倒的齊侯舍。

“君上!”崔杼等重臣的怒吼聲、侍衛們倉促拔刀的金屬摩擦聲、小臣宮女驚恐的尖叫瞬間炸響!靈堂內徹底大亂!無數目光驚恐地聚焦過來。隻見齊侯舍前胸後背那件素白的斬衰麻衣上,一團暗紅色的血跡正在以駭人的速度蔓延開,如同開在雪地裡最妖異最不祥的花!那血跡的中心,一個清晰的、還在汩汩冒血的創口赫然醒目!

巨大的梓宮在燭火搖曳下,黑沉沉地散發著陰冷的光澤。神主牌位上“齊昭公潘”四個字,在慌亂奔走晃動的影子中,竟顯出幾分殘酷冰冷的譏誚。那個悄然滑入人群的背影——那個公子商人派出的使者,早已消失在靈堂外鼎沸的人聲與更遠處隱隱透來的火光與濃煙之中,無跡可尋。隻剩下供案上那屬於先君潘的神主,無悲無喜地俯視著新君舍倒在血泊中、漸漸冰涼的身體。

齊宮那場混亂不堪的葬禮血跡未乾,秋日的肅殺之氣已悄然籠罩了臨淄。十月初的朔風卷過殿閣高大的屋脊,將殘存的哀樂白幡撕扯得獵獵作響。丹墀之上,屬於齊侯的位置已換了新主。

齊懿公商人身著一身威嚴的玄端冕服,十二旒玉珠垂於額前,冕旒微微搖晃,遮蔽了他眼底深處的晦暗和某些難以言說的癲狂痕跡。他的臉色是一種長期壓抑後驟然釋放的不自然的潮紅,眼神飄忽不定,時而如饑鷹掠食般掃過階下匍匐的臣子冠冕,時而又空洞地飄向殿外空曠高遠的天空。

“報——!”一名風塵仆仆、鎧甲上沾滿灰色泥塵的使者踉蹌奔入大殿,一頭叩在金磚地上,“君上,費邑急報!山戎千騎犯邊,已在費邑以西劫掠村落數個!城守閉門死守,請君上速派大軍馳援!”

階下重臣們瞬間一陣低沉的騷動。剛經曆過君主更迭之亂,邊境烽火再起,實在是雪上加霜!大夫高豎立時出列,揖手沉聲道:“君上!山戎趁喪犯邊,其勢洶洶。費邑乃東境重鎮,不容有失!請君上即刻發中軍甲士,兼程赴援!遲恐不及……”

“山戎?”懿公打斷了他,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顫抖。他的目光並未看高豎,反而在虛空中死死地抓住了一個無形的影子。“費邑?可是大夫邴原當年主持分封的膏腴之地?”

高豎一滯,殿內幾位老臣臉色也微微一變。先君昭公朝中,懿公商人年少氣盛,與當時聲名鵲起的大夫邴原爭奪靠近費邑的兩處最為豐腴的采邑歸屬。商人巧設陷阱欲栽贓邴原貪墨軍糧,卻被邴原當庭呈出鐵證反製,鬨得極其難堪。懿公當時即受重懲,此恨銘心刻骨。此刻他竟問費邑與邴原何乾?

“……回君上,費邑與邴氏之采邑確有些毗鄰,”高豎小心翼翼地措辭,“然此次兵禍……”

“是他!!”懿公猛地一掌拍在髹金雕龍的禦座扶手上!“噌”一聲刺耳至極的銳響在大殿中回蕩。他原本泛著潮紅的臉頰瞬間蒙上一層鐵青,眼神裡爆射出狂亂、怨毒和一種積年陳腐恨意陡然複燃的光芒,“寡人想起那匹夫了!是他!定然是他!死了還不消停!還在費邑作祟!”他的手指因憤怒而神經質地顫抖著,指著虛無的空中,仿佛那裡站著一個看不見的、令他恨到骨血皆沸的仇敵。

殿內落針可聞。所有大臣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望向寶座上那個幾近癲狂的新君。邊境軍情如火,他竟扯到了十幾年前被分封至此、早已死去多年的邴原大夫身上?

高豎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給寡人查!”懿公商人猛地站起身,寬大的玄端袍袖帶倒了禦案邊一支青銅燈盞,“咣當”一聲砸在金磚地上,滾動的燈盞發出單調刺耳的聲響,油汙流淌開來。“即刻去查!給寡人去查清楚!邴原那老賊……那老賊的墳墓何在?!”他咆哮著,聲音裡充滿了怨毒的快意和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震得空曠大殿四壁回響。

“君上!軍情緊急!”另一位將領打扮的臣子大著膽子出聲,試圖將話題拉回。

“邴原!”懿公眼中赤紅一片,對將領的提醒置若罔聞,那執念在他心中翻騰咆哮,“挖開!給寡人挖開那匹夫的墳!寡人要親眼看看他……看看他在地下是不是真如他所願,安穩了十幾年!”那最後幾個字從他緊咬的齒縫裡擠出來,淬滿了腥毒與恨意,仿佛要將地底仇人的枯骨也拖出來寸寸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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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死寂得如同新修的陵墓。隻有那個匍匐在地的傳令兵官顫抖的脊背,和地上那盞青銅燈盞滾停後餘音帶起的、更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寶座上那個陷入瘋狂的新君身上,看著他眼中跳躍的、宛如地獄鬼火般的殘忍光芒,比山戎的千軍萬馬更讓人心膽俱寒。

肅殺的西風卷過臨淄東郊一片凋敝的枯草地,發出嗚嗚的、如同鬼魂嗚咽般的聲響。土坡孤高處,幾株老槐樹枝椏光禿扭曲,嶙峋指向灰霾籠罩的天空,枝乾上掛了幾點殘雪,遠遠望去如同招魂的幡旆。

一隊如狼似虎的甲士踏碎了墓地的死寂,手中鍬鎬沉重,閃著鐵器的寒光。為首校尉手持一枚金燦燦的符令,高高揚起:“奉懿公命!掘邴氏墓!違者,斬!”聲音在空曠的野地裡傳出去很遠,引來幾聲寒鴉驚惶的聒噪。

鐵器與凍土撞擊的聲音沉悶刺耳,在寒冷的空氣中撞響。土塊飛濺,腐爛的木屑氣味、沉積的泥土腥氣逐漸彌漫開來。墓穴被粗暴地剖開,露出裡麵黑沉沉的木槨。士兵用帶鉤的長矛撬開榫卯連接已經朽壞的槨蓋板,深埋地底十幾年的陰濕、腐敗的黴氣裹挾著刺鼻的朽木味道洶湧而出,讓近前挖掘的甲士都忍不住側過頭猛咳了幾聲。

懿公商人的玄色戎裝車駕遠遠停駐在坡下。他獨自一人,踏過被亂草覆蓋、凍得硬邦邦的坡地,一步步走向那個重新被挖開的墓穴洞口。近衛試圖跟上,被他一個冰冷的眼刀釘在了原地。冬日的寒風像冰刀切割著他的臉頰,那雙深陷的眼睛裡的火焰卻在瘋狂地燃燒著,是幾十年怨恨堆疊而成的毒焰。他臉上殘留的潮紅早已褪儘,隻剩下一種病態的慘青,額角青筋微微跳動。

邴原當年雖是大夫,但因敗於懿公之父黨爭旋渦,身後葬儀十分簡薄。墓穴不深,內中隨葬寥寥。借著甲士們擎起的火把光亮,能勉強看清墓室內一角已然散架腐朽的髹漆木棺。

“拖出來!”懿公站在洞口邊緣,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用力刮出來的,聽不出絲毫屬於人的溫度,隻有冰冷刺骨的毒液流淌的簌簌聲。

兩個膽大的甲士,咬咬牙,探身進去,抓住早已朽壞不堪棺材邊緣散落的烏黑碎木,還有幾根慘白的、已經不知是骸骨還是朽木的長條物體,胡亂往外拖拽。塵土、碎木、夾雜著破碎的帛片飛揚。一些粘連著深褐色汙跡、沾滿黑泥、早已變形扭曲的枯骨被拖了出來,隨意地扔在凍得硬邦邦的墓穴邊緣土地上。那白骨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死寂的青光。

懿公的眼眸驟然收縮,瞳仁深處那幽綠的怨毒之火驟然熾烈起來!他死死盯住那堆殘骸中一雙相對完整的腿骨,因深埋地下多年而色澤灰敗,關節部位朽壞殘缺,形狀卻還清晰可辨。

就是這個!當年就是這雙腿,挺立在堂上,支撐著邴原將他那得意的、撕碎他陰謀的證物釘在了恥辱柱上!就是這雙腿,讓年少氣盛的他從此被打入冷宮般沉寂了十幾年!

一種扭曲的快意伴隨著無邊的怨恨瞬間衝上懿公的頭頂!

“足!他的足!”懿公猛地嘶吼出聲,聲音尖銳,撕裂了曠野的風。“他的雙足還在!把它……給寡人砍下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指著地上那雙白骨,指關節因用力而繃得慘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不自知。

執行命令的甲士愣了一下,握著短刀的指節泛白。掘墳已是傷天害理,再對著枯骨下手……但君命如山,寒風吹過冰冷的甲葉帶起刺耳的聲音。

“諾!”終究是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那甲士不敢再看主君那雙欲擇人而噬的眼睛,低吼一聲壯膽,抽出腰間短刀。精鋼打造的沉重刀刃在晦暗光線下閃出寒冽森光,刀身筆直厚實,刀背敦厚適於劈砍。他咬著牙,閉著眼,舉起刀,帶著一股盲目的狠勁,狠狠砍向那雙散落在地上的腿骨腳踝連接之處!

哢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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