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在蘆葦蕩裡漂到天微亮時,蘭草忽然指著遠處的水紋:“是巡江的汽艇,往上遊去了。”她從艙底摸出套粗布短褂,“這是碼頭力夫的衣裳,你們換了去黃鶴樓方便。”
蘇雪剛把布褂子套在旗袍外頭,就聽見陳生低笑:“這領口磨得發亮,倒像是真出過力氣的。”他的指尖掃過她頸側的盤扣,帶著清晨江風的涼意,“黃鶴樓的茶點裡,有種桂花定勝糕,是用當年湘軍的軍糧方子做的,等下給你買兩籠。”
沈青楓正往槍膛裡壓子彈,聞言抬頭:“陳生哥什麼時候也研究起點心了?前陣子在南京,你還說甜口的吃食膩得慌。”她忽然瞥見蘇雪耳後的胭脂印,那是昨夜從胖婦人棚屋帶出來的玫瑰膏痕跡,頓時笑出聲,“蘇雪姐這胭脂色,倒和‘眉嫵’鋪子裡新出的薔薇膏像得很。”
蘇雪摸了摸耳根,指尖沾到點淡紅:“是胖婦人的女兒留下的,說是塗了能招個好人家。”她忽然想起那枚珍珠,從布褂口袋裡掏出來,晨光在珠麵上流轉,映出細碎的虹彩,“這珠子裡的包漿,倒像是浸過什麼藥水裡的。”
陳生接過珍珠對著光看:“是硝水,采珠人常用它洗去珠子表麵的泥垢。但這濃度太高,更像是……用來泡紙的。”他忽然把珠子往桌上一磕,珠殼裂開道縫,裡麵果然裹著半張揉碎的棉紙,“是軍火清單,上麵有‘櫻花號’三個字。”
蘭草正用蘆葦杆剔著指甲縫裡的泥:“‘櫻花號’是日本商社的貨輪,每周三從武漢開往青島,說是運茶葉,其實都在甲板下藏著軍火。”她忽然壓低聲音,“我在晚香樓聽茶客說,這船的大副是個中國人,姓趙,以前在上海碼頭當把頭。”
“趙剛?”蘇雪猛地抬頭,趙剛的左眉骨有塊月牙形的疤,是當年在碼頭扛活時被鐵鉤劃的,“他是我堂哥,五年前被日本人抓去當苦力,後來就沒了音訊。”她的手指攥得發白,“如果真是他,為什麼要幫日本人運軍火?”
陳生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傳過來:“先彆急著下定論,說不定他是假意投靠。”他把碎珠殼扔進江裡,“趙剛當年在碼頭,是出了名的血性,日本人占上海時,他還帶頭砸過三井洋行的倉庫。”
船剛靠上漢陽門碼頭,就見個穿藍布短打的少年往這邊跑,看見蘭草就喊:“蘭老板,晚香樓被抄了!說是搜捕共黨,領頭的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說要找個穿藍旗袍的女人。”他的布鞋沾著泥,褲腳還在滴水,顯然是從江裡遊過來的,“分號的老周被帶走了,臨了讓我把這個給您。”
少年遞來個油紙包,裡麵裹著半塊發黴的綠豆糕,糕裡嵌著根銀簪,簪頭是朵蘭草——那是晚香樓的信物,隻有分號掌櫃才有的東西。蘭草的指尖在銀簪上捏出紅痕:“金絲眼鏡……是特高課的田中次郎,他在東京帝國大學讀過法學,最擅長從人嘴裡撬東西。”
陳生忽然把短槍塞進後腰:“青楓帶蘭草去江心島找安全屋,我和蘇雪去黃鶴樓。”他往蘇雪手裡塞了塊銀元,“等下見到賣定勝糕的,先買兩籠,就說是等同伴。”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意思是“此地有危險”。
黃鶴樓的台階被晨光曬得發燙,蘇雪剛走到第二層,就聽見賣茶的吆喝聲:“上好的祁門紅茶嘞!配著定勝糕吃,越吃越興旺!”穿藍布衫的小販推著木車往上走,車板上的蒸籠冒著白汽,正是陳生說的那種糕點。
她剛要開口,就見小販忽然朝她眨了眨眼,木車底下掉出個紙團。蘇雪彎腰去撿時,指尖觸到片冰涼——是塊碎瓷片,邊緣還沾著點暗紅,像是乾涸的血。紙團裡裹著根銅鑰匙,上麵刻著“江漢關”三個字。
“姑娘要買糕?”小販的聲音壓得極低,“趙把頭讓我帶句話,‘櫻花號’的貨艙底,有間暗室,鑰匙能開。”他忽然直起身,高聲道,“兩籠定勝糕是吧?我給您裝好了!”
蘇雪接過紙包時,指尖被燙了下,低頭見包糕的紙是張舊報紙,上麵有篇報道被圈了出來——《南京“眉嫵”胭脂鋪失火,老板柳氏下落不明》,日期正是他們離開南京的第二天。
陳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手裡拿著盞青瓷茶杯:“這茶是雨前龍井,你嘗嘗。”他的茶杯往她手邊一靠,杯底的暗紋和她那枚銀戒指上的花紋一模一樣,“樓上有位穿長衫的先生,總往我們這邊看。”
蘇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三樓臨窗的位置坐著個男人,戴頂禮帽,手裡把玩著串紫檀佛珠。他的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洗得發白,左手無名指上有圈淺痕,像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
“是凝香閣的老板?”她咬了口定勝糕,桂花的甜香混著豆沙的綿密,倒真不算膩人,“他的佛珠顆數不對,正經的紫檀串該是十八顆,他這串卻有十九顆。”
陳生剛要說話,就見穿長衫的男人忽然起身,往樓梯口走。他經過蘇雪身邊時,佛珠忽然掉了顆,滾到她腳邊。蘇雪彎腰去撿,男人的皮鞋尖不經意地蹭過她的布褂下擺,留下道極淡的灰痕——那是碼頭倉庫特有的煤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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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姑娘。”男人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像是長期抽煙的緣故。他彎腰時,蘇雪瞥見他領口露出的玉佩,龍首那半,和她懷裡的剛好能對上。
等男人下了樓,陳生才低聲道:“他的後頸有塊疤,像是被槍打過。三年前沈青梧的表姐死時,報上說有個教書先生在現場中了槍,後來失蹤了。”他忽然往窗外看,“趙剛在碼頭的力夫裡有個相好,是賣花的阿春,說不定她知道些事。”
蘇雪剛把那顆佛珠塞進袖口,就聽見樓下傳來喧嘩。穿黑製服的巡捕湧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渡邊一郎,他的白手套舉得老高:“封鎖所有出口!搜仔細了,尤其是穿粗布褂子的女人!”
陳生猛地拽著她往樓梯間跑:“這邊有側門!”他的手剛碰到門栓,就見個穿碎花布衫的姑娘從裡麵衝出來,手裡的花籃撞翻在地,梔子花撒了一地。
“對不住對不住!”姑娘慌忙去撿花,發間的銀簪掉在蘇雪腳邊——正是支銅雀銜枝簪,簪頭的翡翠缺了半隻翅膀,和沈青楓找到的那隻正好湊成一對。
蘇雪剛要開口,姑娘忽然往她手裡塞了朵梔子花,花瓣裡裹著張字條:“柳如眉在凝香閣後院,她懷了渡邊的孩子。”字跡是用胭脂寫的,和煙盒紙上的一模一樣。
“阿春!”渡邊一郎的吼聲從身後傳來,“你看見個穿粗布褂子的女人沒有?”他的文明棍往地上一戳,“剛才有人看見她進了側門!”
阿春往蘇雪身後縮了縮:“沒、沒看見啊……”她的聲音發顫,發間的銅雀簪卻在陽光下閃了閃,“渡邊長官要不要買朵花?這是今早剛摘的,香得很。”
渡邊的白手套在花瓣上捏了捏:“你男人趙剛,昨晚在碼頭倉庫被抓了,你知道嗎?”他忽然笑了,露出黃黑的牙齒,“他說隻要交出布防圖,就把你妹妹從憲兵隊放出來。”
阿春手裡的花籃“哐當”掉在地上:“我男人不是漢奸!”她忽然撲過去要撕渡邊,被旁邊的巡捕一腳踹倒在地,“你們這群畜生!我妹妹才十五歲啊!”
蘇雪剛摸出短槍,就被陳生按住了手。他往側門的陰影裡退了兩步,低聲道:“彆衝動,阿春是在給我們爭取時間。”他忽然吹了聲口哨,是碼頭工人召集的信號,“等下巡捕會往江邊去,我們從後門繞去凝香閣。”
側門後的小巷裡堆著些酒壇,是黃鶴樓的陳年米酒。蘇雪剛繞過酒壇,就聽見身後傳來阿春的慘叫,接著是槍聲。她的手指攥得發白,布褂子的袖口被冷汗浸得發潮。
“她手裡的銅雀簪,”陳生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啞,“簪尾有個機關,能藏東西。剛才她往你身後縮的時候,簪子掉了顆珠子,滾到你鞋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