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在北平的夜色裡顛得厲害,蘇雪把半塊燒餅塞進嘴裡,卻嚼不出半點滋味。周若彤懷裡的嬰兒不知何時睡著了,蘭草趴在她膝頭,小手還攥著那半枚銅雀簪,月光透過車篷的破洞灑下來,在孩子臉上映出細碎的光斑。
“劉護士長本名劉清媛,”周若彤突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我在協和醫院見過她三次,每次都穿著漿得筆挺的白大褂,左眼下那顆痣用胭脂點得恰到好處。”她指尖劃過嬰兒繈褓上的銀線,“宮澤日記裡說,她是日本特高課安插在北平的‘櫻花’,十年前就以留洋醫學生的身份潛伏下來了。”
趙剛猛地勒住驢韁,車軲轆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粗布褂子上還沾著血漬,回頭時眼裡的紅血絲看得真切:“這麼說,趕車的老漢也是她的人?”
蘇雪突然想起那頂草帽,帽簷下左眼下的痣與劉清媛如出一轍。她摸出懷裡的筆記本,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發皺:“周小姐,令尊的筆記本裡提到過青島嗎?”
周若彤翻過三頁,指著一行用紅筆圈住的小字:“這裡寫著‘海森堡試劑需青島港三號倉庫取’,我父親當年在柏林大學的導師是海森堡,難道……”
“是提煉抗體的關鍵試劑。”蘇雪指尖在海棠花紋的旗袍下擺上掐出紅痕,“柳如煙在濟南站說過要去青島,她一定是提前查到了線索。”
趙剛突然從車座下摸出個鐵皮盒子,打開是三把手槍,槍管上還纏著油紙:“這是柳小姐托人留在教堂後院的,勃朗寧1900,當年孫先生用過的型號。”他給蘇雪遞了把最小的,“蘇小姐以前在靶場練過的,還記得怎麼用吧?”
蘇雪掂了掂槍身,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指尖發麻。去年在上海法租界的靶場,陳生握著她的手扣動扳機,後坐力震得她虎口生疼,男人當時笑著往她掌心塞了塊薄荷糖:“怕什麼?有我在。”
“前麵是西直門了。”周若彤突然掀起車簾,遠處城門樓上的日軍崗哨閃著昏黃的燈,“過了這道門就是城外,劉清媛的人肯定在盤查。”她從醫藥箱裡翻出瓶碘酒,往蘭草額頭上抹了抹,“蘭草裝病,我們扮成逃難的醫生家屬。”
蘭草突然睜大眼睛,小奶音帶著哭腔:“我怕日本人的刺刀,去年在碼頭看見過,比糖葫蘆的簽子還亮。”
蘇雪把孩子摟進懷裡,旗袍領口的海棠花蹭著她的臉頰:“蘭草見過碼頭的貨輪吧?到了青島,姐姐帶你去看更大的船,船上的汽笛比火車還響呢。”
趙剛突然把驢車趕到路邊的槐樹後,自己往粗布褂子上潑了半壺水,頭發揉得像團亂草:“等下我就說孩子得了天花,他們怕傳染,多半不敢細查。”他往蘇雪鬢角抹了把灰,“蘇小姐這細皮嫩肉的,得裝得憔悴些。”
城門處的燈光越來越近,蘇雪聽見日軍的皮鞋聲在石板路上敲出沉重的節奏。周若彤把嬰兒的繈褓裹得更緊,輕聲哼起了《鬆花江上》,嬰兒突然睜開眼,小手抓住她胸前的紅十字胸針,竟沒哭鬨。
“站住!”崗哨的手電筒晃得人睜不開眼,日軍的刺刀在車篷前劃了道寒光,“車上裝的什麼?”
趙剛佝僂著背下車,咳嗽聲故意扯得震天響:“太君行行好,孩子燒得快沒氣了,要去青島找洋人醫生救命啊。”他往日軍手裡塞了塊銀元,粗布褂子的袖口露出半截繃帶——是剛才掐死王月娥時被掙紮的銀鐲子劃破的。
日軍用刺刀挑開車簾,手電筒的光掃過蘭草額頭的碘酒痕跡,突然停在蘇雪旗袍下擺的海棠花上:“這女人的衣服不錯,脫下來看看!”
蘇雪突然把蘭草往懷裡按了按,指甲掐進孩子後背的衣服——這是陳生教的應急信號,蘭草立刻“哇”地哭出來,小手在日軍手背上狠狠抓了道血痕。
“八嘎!”日軍舉槍就要砸下來,周若彤突然從醫藥箱裡掏出個玻璃罐,裡麵的黃色液體晃出刺鼻的氣味:“這是病人的膿液,太君要是碰了,怕是要染上麻風病!”她故意把罐子往日軍麵前湊,嚇得對方連連後退。
趙剛趁機給驢加了把勁,車輪碾過崗哨的木欄時,蘇雪回頭看見日軍正對著他們的背影啐唾沫,劉清媛的黑色轎車就停在城門內側的陰影裡,車窗後隱約有支槍管在反光。
驢車在官道上跑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敢停下。趙剛把車趕到破廟後麵,從車底拖出個麻袋,裡麵是幾套粗布衣服和半袋小米:“柳小姐早料到會有這出,讓我們到青島後去劈柴院找個叫紅姑的女人,她開的‘聽濤樓’是咱們的聯絡點。”
蘭草趴在蘇雪腿上睡得正香,小手裡還攥著那半塊玉佩。蘇雪把玉佩翻過來,背麵刻著的“陳”字被摩挲得發亮——這是陳生去年在蘇州給她買的,說玉佩能辟邪,當時他左耳後的朱砂痣在茶樓的燈籠下紅得像團火。
“蘇小姐,你看這個。”周若彤從嬰兒繈褓裡翻出個銀鎖,鎖身上刻著“宮澤”二字,“這孩子的母親安娜,其實是蘇聯情報部門的人,宮澤日記裡說,她假意嫁給宮澤,就是為了偷取抗體配方。”她突然紅了眼眶,“我父親當年在柏林,也是被日本人用我母親的性命逼著交出研究數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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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突然想起陳生說過,周明遠和她父親在柏林時住對門,兩家的海棠花總是一起開。她把筆記本往周若彤麵前推了推:“令尊在北平的書房,會不會還藏著彆的線索?”
“書房早被日本人翻遍了,”周若彤的指甲在紙頁上劃出淺痕,“但我母親的梳妝台沒被動過,她去世前把陪嫁的紅木匣子鎖在鏡子後麵,鑰匙是我小時候戴的長命鎖。”
趙剛突然從破廟前的井裡打水回來,粗布褂子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青島港這幾天查得緊,日本軍艦在黃海上遊弋,說是要抓蘇聯間諜。”他把水瓢遞給蘇雪,“紅姑的聽濤樓在碼頭邊,三教九流都有,正好藏身。”
蘭草突然揉著眼睛坐起來,小手指著破廟門口的草堆:“那裡有個叔叔在睡覺。”蘇雪抬頭看見個穿黑色短打的男人蜷縮在草堆裡,左耳後隱約有顆朱砂痣,嚇得瞬間攥緊了槍。
男人突然睜開眼,動作快得像狸貓,手裡的短刀已經抵在趙剛喉嚨上。蘇雪正要開槍,卻聽見對方開口,聲音帶著濃重的膠東口音:“柳小姐讓俺來接應,說暗號是‘海棠開了’。”他左耳後的朱砂痣在陽光下閃了閃,竟是顆假痣,“俺叫孫六,在青島港當搬運工。”
孫六把刀收進靴筒,從懷裡掏出張船票:“今晚有艘去上海的貨輪,船長是自己人,能把你們混在水手裡帶出去。”他往破廟外看了眼,“但劉清媛的人已經追到濰縣了,她弟弟劉清山是青島憲兵隊的翻譯,據說比她還狠。”
蘇雪突然把船票推回去:“我們不去上海,要去劈柴院找紅姑。”她摸出那半枚銅雀簪,“陳生說過,遇到解不開的麻煩,就去找紅姑,她在北平、青島都有路子。”
孫六突然笑了,露出顆金牙:“紅姑可是青島的活菩薩,當年救過陳少爺的命。”他往小米袋裡塞了把炒花生,“不過她現在被劉清山盯著呢,聽濤樓裡剛安插了個唱曲兒的,據說是劉清媛的遠房表妹。”
蘭草突然指著孫六腰間的玉佩:“叔叔的玉和我的一樣。”孫六解下來遞給她,兩塊半玉拚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海棠花。“這是紅姑給的信物,”他撓了撓頭,“俺們都是育嬰堂出來的,當年陳少爺常偷偷給俺們送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