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灘的水沒過腳踝,帶著夜海特有的鹹腥氣。蘇雪被陳生拽著往前跑,褲腳早已濕透,每一步都像灌了鉛。淺灘上那人麵朝下趴著,粗布褂子被浪頭掀起來,露出後腰一塊青紫色的瘀傷——那是被槍托砸過的痕跡。
“是劉清媛。”陳生突然停住腳,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發顫。他鬆開蘇雪的手,一步步蹚水過去,蹲下身將人翻過來。月光落在劉清媛臉上,左眼角的淚痣被血糊住了,嘴角卻還凝著絲詭異的笑。
蘇雪摸出火柴,劃亮的瞬間看見她頸側有道細如發絲的傷口,正往沙裡滲血。火柴燒到指尖,她猛地甩掉,火星在浪尖上滅了:“是被刀片劃的,快找她手裡的陶管!”
陳生的手在劉清媛懷裡翻找,指尖觸到個冰涼的硬物,剛要拿出來,就聽見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蘇雪轉身時,勃朗寧的槍口已經對上了來人——林晚秋的白大褂被海水泡得半透,手裡攥著把沾血的手術刀,刀尖還在往下滴水。
“把陶管給我。”林晚秋的聲音比海水還冷,“那裡麵有我父親的冤屈,你們不配碰。”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陳生慢慢站起身,將陶管攥在手心,指節泛白。
“梅若蘭的人都往道觀跑了,隻有傻子才會跟去。”林晚秋突然笑了,刀尖指向劉清媛的屍體,“她剛才在山澗邊就給我發了信號,你以為她真要跟梅若蘭拚命?”她往地上啐了口血沫,“這女人從小就會演戲,當年在哈爾濱孤兒院,她就靠裝可憐騙走了最後一塊窩頭。”
蘇雪突然想起水手後頸的梅花烙印:“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林晚秋的刀在月光下閃了閃,“民國二十一年,我們都在731的‘特護病房’待過。她是梅若蘭的養女,我是替父親頂罪的‘小囚犯’。”她突然逼近一步,刀尖幾乎戳到蘇雪臉上,“你以為她真要拿名單揭發731?她要的是裡麵的活體實驗數據,梅若蘭答應她,拿到數據就送她去瑞士。”
陳生突然將陶管拋向空中,在林晚秋抬頭的瞬間拽著蘇雪往礁石堆跑。海浪撞在礁石上,碎成白茫茫的一片,林晚秋的腳步聲就在身後,像追命的鼓點。
“往這邊!”陳生拐進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石縫,裡麵漆黑一片,全是海鳥的糞便味。他摸到塊突出的岩石,用力一扳,石縫深處竟露出道鐵門,門環上纏著圈生鏽的鐵鏈。
“這是……”蘇雪剛想問,就被他捂住嘴。林晚秋的聲音在石縫外響起,帶著嘲弄:“陳生,你以為躲進德國人的舊碉堡就有用嗎?當年你父親就是在這兒和梅若蘭交易的,我在檔案室見過照片!”
鐵門突然被撞得哐當響,鐵鏈在門框上磨出刺耳的聲。陳生從懷裡摸出個小巧的銅鑰匙,往鎖眼裡塞:“這是當年潛伏在青島的同誌留下的,沒想到真能用上。”鑰匙轉了三圈,鎖芯彈開的瞬間,他拽著蘇雪滾了進去,反手扣上鐵門。
碉堡裡彌漫著黴味,借著從射擊孔透進來的月光,能看見堆得像小山的木箱,上麵印著納粹的萬字標記。蘇雪踢到個鐵桶,裡麵的玻璃管叮叮當當響——全是貼著德文標簽的試劑瓶。
“是德國軍方的生化武器庫。”陳生用袖子擦了擦個木箱上的灰塵,“民國二十二年移交731代管的,梅若蘭當年就是負責接收這批東西。”他突然停在個標著“炭疽”的木箱前,指尖在木板上摩挲,“林晚秋說的沒錯,我父親確實來過,這裡有他的字跡。”
蘇雪湊過去看,木箱內側刻著行小字:“景明,三月初七,嗎啡十箱。”墨跡已經發黑,旁邊還畫著個簡易的梅花圖案。
“他果然和梅若蘭交易過。”蘇雪的聲音發澀,“那二十個礦工……”
“未必是自願的。”陳生突然將陶管砸在地上,碎片裡滾出卷油紙,上麵的字跡被海水泡得模糊,“你看這裡。”他指著其中一行,“‘陳景明,被迫押運,礦工名單附後’,後麵還有個軍統的印章。”
碉堡外傳來撬鎖的聲音,林晚秋的聲音鑽進來:“彆自欺欺人了!我父親在日記裡寫得清清楚楚,陳景明拿了日本人的金條,把礦工說成‘死刑犯’,送進731當實驗品!”
陳生突然抓起個試劑瓶,往鐵門縫隙裡扔去。玻璃破碎的脆響後,是林晚秋的尖叫,夾雜著“硫酸”“我的臉”的嘶吼。蘇雪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外麵傳來趙剛的喊聲:“蘇小姐!陳先生!快從後窗跳!我駕船過來了!”
後窗正對著片紅樹林,趙剛的小舢板就泊在樹叢間,船板上還躺著個穿黑風衣的人,一動不動。陳生先爬出去,落在船板上時悶哼了一聲,胸口的血又滲了出來。蘇雪跟著跳下去,剛站穩就看見那人的臉——是梅若蘭,紅繡鞋不見了一隻,風衣下擺纏著水草,眼睛卻睜著,直勾勾地盯著月亮。
“她……她沒死?”蘇雪往後縮了縮。
“死透了。”趙剛用船槳戳了戳她的腰,“剛才在山澗裡撈到的,手裡還攥著半塊銀元,跟水手說的那個一樣。”他突然壓低聲音,“我在她風衣裡摸出個證章,是軍統上海站的,編號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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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指縫裡全是血。蘇雪慌忙掏出磺胺粉,剛要往他傷口上撒,就聽見遠處傳來汽笛聲,是日本人的巡邏艇。
“快劃!”趙剛抄起雙槳,舢板在紅樹林裡左右穿梭,驚起的白鷺撲棱棱掠過頭頂。陳生靠在船舷上,手裡捏著那卷油紙,突然開口:“青島不能待了,去煙台。”
“煙台有啥?”趙剛奮力劃著槳,後背的肌肉繃得像塊鐵板。
“有個叫‘聽潮閣’的戲班。”陳生的聲音越來越低,“班主是我父親的老部下,當年負責接應礦工逃跑,可惜……”他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蘇雪接住他的頭,發現他後頸的朱砂痣旁邊,有個極小的針孔,像被蚊蟲叮過。她猛地掀開他的襯衫,傷口周圍的皮膚泛著淡淡的青紫色——是被注射了什麼東西。
“是瘋狗針?”趙剛回頭看了眼,臉色發白,“那水手說的綠顏色的……”
“不是。”蘇雪的指尖劃過針孔,觸感發硬,“是慢性毒藥,柏林實驗室用的那種,三天內不解毒就會全身潰爛。”她突然想起梅若蘭的紅繡鞋,鞋跟是空心的,“是梅若蘭乾的,剛才在淺灘附近,她肯定偷偷紮了陳生一針。”
舢板鑽出紅樹林時,巡邏艇的探照燈掃了過來。趙剛突然將梅若蘭的屍體推下水,喊了句“皇軍,這裡有奸細”,調轉船頭往漁船聚集的地方劃。蘇雪抱著昏迷的陳生,看見遠處的海麵上,道觀的火光還沒熄滅,像隻燒紅的眼睛。
煙台港的霧比青島更濃,漁船進港時,蘇雪正用銀簪撬開陳生的嘴,往裡灌稀釋過的高錳酸鉀。他的體溫越來越高,嘴裡開始胡話,反複說著“父親不是漢奸”“礦工要活著”。
“聽潮閣在南街的戲園子。”趙剛買了身粗布衣服回來,往蘇雪手裡塞了個油紙包,“剛從包子鋪搶的,熱乎的。”他往陳生額頭上敷了塊濕毛巾,“這戲班邪乎得很,班主是個女的,叫紅牡丹,據說以前是清宮裡的戲子,手裡有不少前朝的寶貝。”
蘇雪咬了口包子,突然看見陳生的手指動了動,嘴裡吐出幾個字:“牡丹知道解藥……”
三人找到聽潮閣時,正趕上戲班排演《貴妃醉酒》。後台亂糟糟的,扮相的伶人、搬道具的雜役、嗑瓜子的管事擠在一起,脂粉味混著汗味撲麵而來。趙剛抓住個小丫鬟,往她手裡塞了塊銀元:“找你們班主紅牡丹。”
小丫鬟眼珠子一轉,往個掛著“牡丹閣”牌子的隔間指了指:“在裡麵打麻將呢,跟周先生他們。”
蘇雪剛推開門,就聽見嘩啦啦的洗牌聲。靠窗的位置坐著個穿旗袍的女人,四十歲上下,眼角描著精致的眼線,手裡捏著張紅中,看見他們進來,笑了笑:“陳少爺可算來了,你爹去年托我照看的箱子,再不來取,我可要當掉了。”
陳生被趙剛扶著,靠在門框上喘氣:“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