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援之計已定,如何突破封鎖成了難題。太平軍控製了長江中下遊大部分航道,湘軍水師雖強,但鞭長莫及。錢鼎銘的目光,投向了黃浦江中那些冒著黑煙的鋼鐵巨獸——洋人的輪船。
“唯有借助洋輪!”錢鼎銘對龐鐘璐分析道,“洋輪航速快,船堅炮利,長毛水師不敢輕易攔截。且洋商重利,隻要許以重酬,必肯冒險!”
事不宜遲,龐鐘璐等人立刻行動起來,一方麵籌措重金,一方麵通過關係聯絡可靠的洋行如美商旗昌洋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快,一艘噸位較大、航速較快的洋商火輪船被秘密租定。錢鼎銘將精心準備的求援文書、上海及蘇南形勢圖冊,尤其是關於上海海關巨額稅收的詳細數據,貼身藏好,更飽含血淚,親筆寫就了一封言辭懇切、催人淚下的《滬城泣血錄》。
臨行前夜,錢鼎銘在燈下最後檢視文書。窗外,寒風呼嘯,仿佛預示著前路的凶險。他提筆在家書末尾添上一句:“此去若成,江南幸甚;若不成,則鼎銘以身殉國,無憾矣!”
次日黎明,天色未明。錢鼎銘僅帶一名忠誠機敏的貼身仆從,在幾位核心士紳含淚相送下,悄然登上停泊在偏僻碼頭的洋輪。巨大的煙囪噴吐著濃煙,輪機轟鳴,這艘象征著西方工業力量的鋼鐵之船,載著一位中國傳統士人的孤勇與希望,緩緩駛離上海港,逆著滾滾長江水,向著上遊的安慶破浪前行!
航程凶險異常。輪船必須穿越太平軍控製的核心水域。沿途,他們數次遭遇太平軍水師的巡邏小船。每當此時,錢鼎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藏身艙內,聽著外麵洋船長用外語大聲嗬斥,以及太平軍士兵疑惑的盤問聲。幸運的是,懾於洋輪高大的船體和可能引發的國際糾紛,太平軍的小船終究不敢強行登船檢查,幾次驚險都被有經驗的洋船長應付過去。
船過金陵南京)江麵時,錢鼎銘甚至能遠遠望見太平天國“天京”城頭的旗幟和隱約的炮台輪廓。他緊握雙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默念:“快了,就快了!”
曆經數日提心吊膽的航行,洋輪終於安全抵達已被湘軍牢牢控製的安慶碼頭。踏上堅實的土地,錢鼎銘長舒一口氣,但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他沒有片刻休息,立刻請求拜見兩江總督、欽差大臣曾國藩。
此時的曾國藩,剛剛完成安慶戰役後的軍隊休整和部署,正將目光投向天京南京)和上遊湖北戰場,運籌帷幄,日理萬機。對於上海方麵的求援,他並非不知,但一直有所顧慮:一是兵力吃緊,分兵恐影響主攻方向;二是上海情況複雜,涉及洋人,恐生枝節;三是路途遙遠,補給困難。
錢鼎銘被引入湘軍大營的議事廳。廳內陳設簡樸,卻彌漫著肅殺之氣。曾國藩端坐主位,麵容清臒,目光深邃,不怒自威。左右侍立著曾國荃、彭玉麟、楊載福等湘軍核心將領,皆神色肅然。
錢鼎銘整肅衣冠,以大禮參拜:“下官戶部主事錢鼎銘,叩見曾大帥!冒死自上海來,泣血求援!”
曾國藩微微頷首,聲音平穩:“錢主事遠來辛苦。上海情形,本督略有耳聞。然江南糜爛,處處需兵。安慶新複,天京未克,湘軍兵力亦非無限。東援上海恐非易事。”
錢鼎銘早有準備。他沒有急於爭辯,而是先從懷中取出那份凝聚了上海官紳血淚的《滬城泣血錄》,雙手呈上:“大帥容稟!此乃滬上父老泣血陳情之書,萬望大帥垂覽!”
曾國藩接過,展開細讀。字裡行間,皆是上海官紳百姓在太平軍兵鋒下的恐懼與絕望,對湘軍王師的翹首企盼,言辭悲切,感人肺腑。曾國藩眉頭微蹙,但神色未有大動。
錢鼎銘見狀,知道僅憑情誼難以打動這位以理性、務實著稱的統帥。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展現他精心準備的“策畫數千言”。他走到懸掛的巨幅地圖前,條分縷析:
1.戰略樞紐不可棄:“大帥明鑒!上海非僅一隅之地!其乃長江鎖鑰,東南門戶!若為李逆所得,賊得此巨埠,則可西聯天京,北控蘇常,南通閩浙,更可借通商之利,購洋槍洋炮,招納亡命,其勢將成燎原,再難撲滅!屆時,大帥縱克天京,東南已非我有,剿賊大業,將平添無窮變數!”
2.財稅命脈不可失:錢鼎銘聲音陡然提高,拋出最關鍵的數據:“上海乃天下第一通商口岸!其海關榷稅,月入數十萬兩白銀!僅此一項,足可養精兵數萬之眾!此等巨資,若落於賊手,是資敵以糧秣槍炮,助長其凶焰!若為我所用,則可為大帥平賊大業,提供源源不斷之軍餉!”
3.民心士氣不可傷:“吳中百姓,翹首以盼王師!江南士紳,毀家紓難以抗賊!若大帥坐視上海陷落,則江南民心儘失,忠義之士寒心!反之,若天兵東指,解上海之圍,則江南義民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為大帥剿賊提供人力、物力之奧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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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洋務之利可圖:錢鼎銘壓低聲音,帶著深意:“上海華洋雜處,洋人火器之利,大帥當有耳聞。據守上海,則可近水樓台,仿效其法,購置利器,延攬人才,師夷長技以自強!此乃富國強兵,製勝長毛之長遠之策也!”
5.進軍路線可行:他手指地圖,“可由水路運送精兵,乘輪船順江而下,直抵上海,迅捷安全。下官此番乘洋輪而來,便是明證!沿途長毛水師,不敢阻截洋船!”
錢鼎銘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分析利弊,數據詳實,邏輯嚴密,將救援上海的戰略價值、經濟價值、民心價值乃至未來洋務發展的價值,闡述得淋漓儘致。廳中諸將,如曾國荃、彭玉麟等,原本對分兵東援不甚積極,此刻也不禁聽得頻頻點頭,麵露深思。
然而,曾國藩依舊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顯然仍在權衡全局利弊。兵力調配,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錢鼎銘看著曾國藩沉凝的麵色,一股巨大的絕望和悲憤湧上心頭。他深知,僅憑理性的分析,或許還不足以撼動這位統帥的決心。吳中父老哀嚎的麵容、上海城破在即的慘景,在他腦海中翻騰。
“大帥——!”錢鼎銘突然發出一聲悲愴至極的長呼,猛地向前撲倒在地,以首頓地,砰砰作響!涕淚橫流,聲嘶力竭:
“大帥啊!鼎銘此行,非為個人功名!實不忍見江南百萬生靈,儘遭長毛屠戮!不忍見中華膏腴之地,淪為賊巢!不忍見朝廷財賦命脈,反資敵寇!上海一城,關係東南半壁存亡,關係剿賊全局成敗啊!”
“鼎銘臨行,滬上父老相送,哭聲震野!皆言:‘錢君此行若不成,我等唯有闔城殉節!’鼎銘每每思之,心如刀絞!今日若不得大帥允諾,鼎銘…鼎銘有何麵目再見江東父老?!唯有撞死在這安慶大營階下,以謝江南蒼生!”
他泣不成聲,額頭已磕得青紫紅腫,鮮血混著淚水流下,染紅了身下的青磚。那份椎心泣血的悲憤與絕望,那份以死相諫的決絕,震撼了整個議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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