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年)的春天,江南戰局已如棋至中盤。李鴻章坐鎮常州,剛剛沐浴在克複蘇南、獲封騎都尉世職的無上榮光之中,黃馬褂的明黃色澤在行轅的燭火下熠熠生輝。然而,一份來自紫禁城的六百裡加急諭旨,卻像一塊冰冷的巨石,驟然投入這榮耀的池水,激起了層層不安的漣漪。
旨意直白而急迫:命李鴻章速速率淮軍主力西進,會攻天京南京),助曾國荃一臂之力!
李鴻章捧著這燙手的聖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眉頭鎖成了深深的溝壑。他踱步到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投向西方——那座被曾國荃的湘軍圍困了兩年之久的石頭城。
“中堂,朝廷此意……”心腹幕僚周馥小心翼翼地開口。
“朝廷是嫌九帥曾國荃)打得太慢了!”李鴻章打斷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指著地圖上天京的位置,“整整兩年!從同治元年五月至今,湘軍把天京圍得鐵桶一般!九帥以為唾手可得,可結果呢?城還在長毛手裡!朝野上下,說什麼的沒有?‘養寇自重’這四個字,怕是連京師的茶館裡都傳遍了!”他重重地拍在地圖上,震得燭火搖曳。
李鴻章深知曾國荃對攻克天京的執念。為了獨吞這“天字第一號”的功勞,曾國荃甚至放棄了當初帶兵進入富庶江蘇的機會,寧願在南京城下啃硬骨頭、喝西北風。如今,雖然湘軍也經曆了雨花台血戰等艱苦卓絕的時刻,但畢竟已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天京城內糧草將儘,破城隻是時間問題。此刻自己奉旨前去,帶著兵強馬壯、連戰連捷的淮軍,在九帥和恩師曾國藩眼裡,這不是雪中送炭,這是赤裸裸的搶功!
“搶人功勞,斷人財路……”李鴻章喃喃自語,這是他浸淫官場多年,深知最犯忌諱的兩條鐵律。曾國荃的“功勞”就是湘軍集團、更是他老師曾國藩的政治資本。得罪了曾氏兄弟,就等於自斷在湘係根基深厚的朝堂上的臂膀,其後果不堪設想。哪怕有聖旨壓著,這渾水也絕不能輕易去趟!
“給朝廷回奏,”李鴻章迅速做出決斷,語氣斬釘截鐵,“就說我淮軍將士自蘇常戰役以來,轉戰千裡,疲憊已極,傷病甚多。懇請朝廷恩準暫駐常州休整月餘,待恢複元氣,再擇機西進,以策萬全!”他想用“疲憊”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拖延時間,寄希望於曾國荃能在這一兩個月內自己把天京啃下來。
然而,朝廷的耐性似乎已被天京的久拖不決耗儘。李鴻章的“疲憊”奏疏剛發出不久,第二道、第三道措辭更為嚴厲的諭旨又接踵而至!字裡行間透著不容置疑的催促,甚至有隱隱的問責之意:李中堂克複蘇南神速,為何一遇天京就逡巡不前?莫非也要學那“養寇”不成?
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李鴻章心頭。行轅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周馥等幕僚屏息凝神,看著他們的主帥在巨大的輿圖前反複踱步,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朝珠。
“避無可避了……”李鴻章長歎一聲,目光銳利地在圖上逡巡,最終,他的手指猛地戳向了一個令幕僚們意外的方向——浙江!
“傳令!大軍集結,掉頭南下,入浙剿匪!”
“南下?入浙?”周馥驚愕,“中堂,浙江那可是左季高左宗棠字季高)的地盤啊!我們剛得罪了曾家,難道又要去招惹左帥?這……”
“哼!”李鴻章冷笑一聲,眼中閃爍著權謀的精光,“兩害相權取其輕!九帥身後,是恩師曾滌生曾國藩字滌生)!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根深蒂固!得罪了九帥,就是得罪了整個湘係!我們淮軍根基尚淺,如何承受得起?”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決絕,“左季高?此人確是帥才,然性格孤傲,恃才傲物,在朝中並無湘係那般盤根錯節的根基,是個‘孤家寡人’!浙江‘匪患正盛’?哼,那正好!朝廷不是催我進兵嗎?我這就去浙江‘剿匪’!這叫奉旨辦差!至於左季高,隻能‘委屈’他一下了!”
這便是李鴻章“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冷酷算計。在曾氏兄弟這堵厚牆和左宗棠這棵孤樹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作為緩衝。他深知此舉必然得罪左宗棠,但左帥的“報複力”,在他看來,遠不及曾氏集團的滔天巨浪。淮軍入浙,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既能應付朝廷嚴旨,又能避免直接踩進天京這趟渾水的“妙計”。
淮軍的鐵蹄,打著“奉旨剿匪”的旗號,轟然踏入了浙江地界。左宗棠此時正坐鎮衢州,全力謀劃收複杭州的最後戰役。當探馬飛報淮軍大舉入浙時,左宗棠初時還以為是朝廷派來助剿的援軍。
然而,李鴻章的淮軍很快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麼叫“剿匪”:
淮軍倚仗兵強馬壯、裝備精良,專挑浙北太平軍力量相對薄弱的府縣下手,如湖州外圍、嘉興附近雖已被程學啟攻克大部,但仍有殘敵)等。他們行動迅速,攻城拔寨,將本屬於左係楚軍的功勞簿上,硬生生撕下幾頁貼在自己身上。收複的城池,插上的是淮軍的旗幟,報捷奏疏上署的是李鴻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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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左宗棠怒發衝冠的是,淮軍在“收複”過程中,對富庶的浙北城鎮進行了近乎掠奪式的“征發”。以籌措軍餉為名,強征錢糧,甚至縱兵“查抄逆產”,將大量本可作為浙江戰後重建資金和地方財政來源的財富,源源不斷地裝入了淮軍的口袋和運往上海的輪船!這無異於在左宗棠的碗裡搶食,斷他的財路!
“李鴻章!豎子敢爾!”左宗棠行轅內,一聲暴怒的咆哮震得屋瓦簌簌作響。左宗棠臉色鐵青,須發戟張,將一份報告淮軍在浙北“越境掠功”、“強征暴斂”的文書狠狠摔在地上。“不敢去金陵搶曾老九的功勞,就跑到我左季高的地盤來撒野?掠功!斷財!欺人太甚!真當我左某人好欺不成?!”
左宗棠何許人也?性如烈火,寧折不彎!他立刻揮毫潑墨,一封措辭激烈、彈劾李鴻章“越境掠功”、“縱兵擾民”、“破壞浙省剿匪大局”的奏章,如同帶著雷霆之怒,飛向京城!
李鴻章自然不甘示弱。他早有準備,立即上奏辯解,聲稱自己完全是“奉旨入浙剿匪”,所克之地皆為太平軍盤踞之所,所征錢糧皆為“戡亂所需”,反指左宗棠“嫉賢妒能”、“擁兵自重”、“貽誤戰機”。
朝廷被這兩大疆吏的互撕搞得焦頭爛額。最終,在軍機大臣們和稀泥的調停下,此事表麵上不了了之。朝廷各打五十大板,申飭二人“和衷共濟”,實則默認了李鴻章在浙北的行動。
然而,當李鴻章的目光投向東南浙江方向時,他知道,自己與那位脾氣火爆、睚眥必報的左季高左帥之間,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已然形成。在浙江的土地上,淮軍的戰旗所掠走的,不僅僅是幾座城池和些許財富,更是徹底點燃了左宗棠心中熊熊的怒火。這怒火,將在未來數十年晚清的政壇上,化作一場場更為激烈的湘淮之爭、海防塞防之爭,深刻地影響著帝國的命運。而這一切的伏筆,就在他權衡利弊、選擇“委屈”左宗棠的那一刻,悄然埋下。江南的硝煙漸漸散去,但廟堂之上的暗戰,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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