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澀的海風裹著刺鼻的魚腥味灌進喬治的衣領時,他正扶著詹尼走下東方之星的舷梯。
孟買港的喧囂比他在航海圖上想象的更洶湧——搬運工的號子混著駱駝的嘶鳴,香料與汗水的氣息在烈日下蒸騰,穿紗麗的婦女頭頂銅罐經過,紗麗邊緣的金線在他眼前晃出細碎的光斑。
這裡的陽光比伯克郡燙三倍。詹尼的遮陽傘傾斜著,露出被曬得微粉的耳垂。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銀鏈——那下麵掛著喬治用差分機零件熔鑄的小齒輪,我聽見露西婭在德文郡的信裡說,修道院的玫瑰開了。
喬治握住她的手,掌心能感覺到她因暈船而殘留的輕顫。等我們在地下室裝好通風管,他望著碼頭上堆成小山的木箱,約翰正蹲在其中一隻旁邊,用千分尺測量木箱縫隙,冬天就能接她來。話音未落,穿靛藍長袍的身影擠開人群過來,淺褐色的絡腮胡上沾著星點椰蓉。
康羅伊先生!達達拜·瑙羅吉摘下纏頭布致意,發梢還帶著市集的薑黃味,搬運工說碼頭倉庫要收三倍倉儲費,但我用您給的東印度公司提貨單壓下了。他轉頭用印地語快速說了幾句,搬運工立刻哈著腰扛起木箱,銅扣碰撞的脆響裡混著薩希伯的低語。
喬治注意到約翰的肩膀放鬆下來——這位工程師在海上時總攥著工具包,仿佛生怕鹹氣腐蝕了他的千分尺。拉姆齊先生,達達拜朝約翰揚了揚下巴,您的差分機零件在最上麵那箱,我讓他們用椰殼纖維裹了三層。
上帝保佑椰殼。約翰用指節敲了敲木箱,金屬撞擊聲讓他眼睛發亮,比英國的稻草結實多了。
四人跟著搬運工穿過狹窄的街道時,喬治的皮靴陷進了混著牛糞的泥裡。
街角的茶攤飄來豆蔻香,三個戴纏頭的男人突然用印地語高談闊論,其中一個瞥見他的領結,立刻用生硬的英語喊:英國老爺!
要買大象嗎?
詹尼的傘尖輕輕戳了戳他的後背。你在倫敦說印度是工業革命的新煤倉她的聲音裡帶著笑意,現在信了?
喬治望著前方達達拜的背影——這位印度語教師的長袍下擺沾著泥點,卻仍走得筆直。這裡的齒輪比英國鏽得更厲害,他摸著多功能表盤上的刻痕,那是自己用金筆劃的gpc但鏽得越重,轉動時的回響越大。
他們在日落前找到了那座宅邸。
紅磚牆爬滿紫色三角梅,鐵門的雕花已經生鏽,卻正好擋住了市集的吵鬨。原主人去加爾各答做靛藍生意,達達拜推開吱呀作響的門,孔雀在庭院的芒果樹上撲棱翅膀,地下室有六米見方,足夠放拉姆齊先生的設備。
約翰已經衝了進去。
喬治聽見他的腳步聲在石板地上回響,接著是興奮的低呼:看這通風口!
雖然小,但可以改造成氣泵通道——康羅伊,你過來!
地下室的黴味混著約翰身上的機油味湧上來時,喬治看見牆角堆著半腐爛的蒲草席,天花板的裂縫裡漏進最後一縷陽光。這裡需要裝十盞煤氣燈,他摸著潮濕的磚牆,詹尼,明天讓管家找泥瓦匠來。
已經在問了。詹尼不知何時站在樓梯口,懷裡抱著從馬車上拿的薄毯,我剛才和門房的老婦人聊了,她說這條街晚上有巡夜的更夫,用銅鈴——她突然頓住,目光掃過約翰正用粉筆在牆上畫的齒輪草圖,像不像我們在伯克郡的閣樓?
喬治想起剛穿越那年,他在書店閣樓用舊鐘表零件拚差分機,詹尼裹著他的舊毛衣給他送熱可可。
但這裡的空氣更重,混著芒果花的甜和海水的鹹,連粉筆灰都帶著異國的溫度。
建立聯係的過程比喬治預想的順利。
第三天清晨,他帶著達達拜拜訪阿拉伯商人阿卜杜拉·汗時,對方盯著他遞來的東印度公司推薦信,濃眉挑了又挑:康羅伊家族?
我記得你們的商會幫利物浦的船運公司修過蒸汽泵。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喬治遞上詹尼親手烤的司康——裡麵加了市集買的藏紅花,現在我們來加爾各答發展:開設工廠,能紡更細棉線的紡織機。
阿卜杜拉咬了口司康,藏紅花的香氣在他胡須間散開。我有三艘運棉花的船,他突然用印地語對達達拜說,如果你們家的紡機能比倫敦的還快,我送他十箱馬拉巴爾黑胡椒。
第三天下午,孟買大學的數學教授拉吉夫·梅塔就敲開了宅邸的門。
他的白襯衫下擺沾著粉筆灰,手裡攥著卷了邊的《論機械計算》——那是喬治在倫敦發表的論文。您在第三章提到的齒輪齧合公式,他的英語帶著濃鬱的馬拉雅拉姆口音,我用棕櫚葉算過三遍,和您的結果分毫不差。
暮色漫進客廳時,詹尼端著紅茶進來,杯底沉著未化的方糖。梅塔教授說今後能在機械加工方麵給我們提供一些便利,她把茶托放在喬治膝頭,阿卜杜拉先生的管家剛才送來黑胡椒,還有張紙條,說他的船明天靠港,可以幫我們運鋼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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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望著窗外漸暗的天空,芒果樹的影子在磚牆上織出網狀的紋路。
樓下傳來約翰工作時的噪音,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脆響——那是他們在重新組裝差分機。
詹尼,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無名指上的銀戒,你說我們在玻璃花房種玫瑰的事......
等地下室的機器轉起來再說。她笑著抽回手,卻把茶托往他手邊推了推,約翰剛才說需要十車鋼材,阿卜杜拉的船能運來。
梅塔教授提過帕西人裡有個鍛造高手......
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約翰的腦袋從門框探進來,眼鏡片上沾著機油。康羅伊!他的聲音因為興奮而發顫,梅塔教授說孟買有座廢棄的鑄鐵廠,離港口隻有兩英裡——
喬治放下茶杯,金屬與瓷的碰撞聲裡,他聽見了地下室裡差分機開始轉動的輕響。
約翰的聲音撞碎暮色時,喬治正望著茶盞裡晃動的芒果樹影出神。
他擱下杯子的動作帶得銀匙輕響,詹尼剛要問他是否被茶水燙到,就見他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衝下地下室——鑄鐵廠的消息像一把火,能夠進行鋼鐵加工才是現在最好的消息,這個總愛把計劃折成紙船慢慢放的男人眼裡燒出了火星。
您確定那座廠子不是東印度公司的廢棄品倉庫?喬治跟著約翰擠過窄巷時,皮靴碾過一片碎陶片。
孟買的晚風裹著潮意,卻掩不住前方傳來的鐵鏽味。
約翰的提燈在前麵搖晃,照出牆根蜷縮的野狗,它們見了這兩個裹著英國呢料的身影,夾著尾巴溜進了陰溝。
梅塔教授說一八一九年建的!約翰的喉結隨著喘息上下滾動,扳手在腰間撞出清脆的節奏,當時給加爾各答的皇家海軍鑄大炮的,後來蒸汽船用鐵板被新工廠替代,他們跟不上工藝才倒閉。他突然刹住腳步,提燈舉過頭頂——半人高的鑄鐵門橫在荒草裡,門楣上的獅鷲浮雕雖已鏽蝕,仍能看出當年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