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虎門炮台的青石板上淌成銀河,六艘清軍戰船像六隻蹲伏的鐵殼水獺,炮口齊刷刷對準緩緩逼近的南粵號。
船首那枚鐵符仍在發紅,像被潮水托著的燒炭,每近一分,清軍水師管帶後頸的汗毛就豎高一分。
大人,那船停了!領航員的聲音發顫。
管帶眯眼望去,南粵號主桅突然升起兩麵旗子:一麵是米字旗獵獵作響,另一麵綴著港島港務署的特許通行令,在夜風中翻卷出金漆的二字。
船舷傳來木板摩擦聲,白頭佬扶著船欄立起身。
他穿一件月白繭綢長衫,腕間的翡翠扳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這是康羅伊特意叮囑的文明人裝扮。
身後水手捧來長弓,他接過時指節叩了叩弓背,那是潮州幫特有的暗號:按計劃。
逆賊!清軍旗艦上的喇叭炸開喝聲,和春親派的監軍探出半張臉,即刻拋錨繳械,否則開炮轟沉!
白頭佬沒接話,隻是將長弓拉成滿月。
箭簇係著的羊皮紙劃破夜空,地釘在旗艦甲板上。
監軍撿起時,燭火映得他瞳孔驟縮——信上是康羅伊剛勁的英文簽名,下方用正楷寫著:此船屬大英帝國注冊商產,載貨為鐵礦石,若貴軍敢開一炮,即視為對英宣戰。
幾乎同一時刻,港島港務署的電報房裡,康羅伊的手指在發報機上翻飛。
差分機的銅齒輪咬著紙帶,將虎門對峙的每一秒都轉譯成摩爾斯碼,隨電流竄向布魯斯公使的官邸。
他盯著跳動的指針,喉結動了動——這是他與白頭佬演練過七次的戲碼,每一步都卡在清廷的字上:怕與英國撕破臉,怕擔的罪名。
大人,和帥急召!親兵掀簾的風卷走半頁電文。
康羅伊抬頭時,窗外的煤氣燈正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與那幅《中英南京條約》的副本重疊——這就是他要的,比火炮更鋒利的武器。
和春的營帳裡,燭火被夜風吹得東倒西歪。
他攥著白頭佬的信,指節捏得發白,放屁!
鐵礦石?
老子聞著都是火藥味!帳外傳來探馬的急報:阿爾及利亞號已從吳淞口起錨,正向虎門方向移動!
副將趙文禮抹了把冷汗,湊近些:大帥忘了上月吳淞口?
英軍為艘運茶船就鳴炮三響,朝廷連個屁都不敢放。
咱們江南大營的糧餉,三成走上海港,要是英國人封了海......他沒再說下去,帳外傳來傷兵的呻吟,和春突然想起前幾日戶部的急函——軍糧隻夠支撐二十三天。
和春將信拍在案上,震得茶盞跳起來,記下船號,報軍機處!他轉身盯著地圖上的二字,指甲幾乎戳破絹帛,等老子滅了長毛,再跟這些紅毛鬼算賬!
三日後的清晨,康羅伊辦公室的差分機突然發出蜂鳴。
他撕開加密電報,隻看了眼二字,便抓起外套往外走。
路過詹尼的辦公桌時,她正整理《泰晤士報》的快訊:太平軍昨夜以新型重炮轟擊江南大營,清軍防線崩塌三裡,和春負傷退守丹陽。
達達拜!他敲了敲文化顧問的門框,看看這個。印度人扶了扶眼鏡,念到新型重炮時突然挑眉,您說過,阿姆斯特朗炮的圖紙要價三萬英鎊,太平軍哪來的......
他們買的是鐵礦石康羅伊笑了,指尖劃過報紙上英國注冊商船的字樣,最鋒利的武器,從來不是炮,是規則。陽光透過百葉窗灑在他肩上,將康羅伊三個燙金字母映得發亮——那是港務監督官的銘牌。
碼頭上的汽笛打斷了對話。
白頭佬的船剛靠岸,他站在甲板上,風掀起他的長衫下擺,露出腰間插的短銃。
康羅伊迎過去時,聞到了濃重的藥味:怎麼?
慶功宴上死了三個兄弟。白頭佬的聲音像塊磨禿的刀,屍檢說是斷腸草,本地才有的毒。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攤開是半片發黑的指甲,長老會說明晚議事,有人說......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碼頭上巡邏的英國水兵,有人說這是借刀殺人
康羅伊的手指在褲袋裡捏緊。
他望著白頭佬眼底的血絲,突然想起虎門夜航時,鐵符在桅杆頂嗡鳴的聲音——那是龍氣與正氣的對撞,可人心的暗湧,比海底下的漩渦更難測。
我信你。他說,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但你得讓長老會也信。
白頭佬轉身走向碼頭深處,身影融在暮色裡。
遠處傳來潮聲,混著某個水手的哼歌:潮漲潮落潮無信,人心難測似海深......康羅伊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林九說過的話:凡有血氣,皆有因果。
而此刻的潮州幫祠堂裡,三盞長明燈在牌位前搖晃。
白頭佬握著那柄劈過三任幫主信物的短刀,刀尖抵著供桌,在木頭上刻下深深的痕:七日,查不出真凶......他的聲音混著香火味,飄向牆上二字的牌匾,我以命抵。
祠堂的檀香燒到第三柱時,康羅伊的皮鞋跟叩響了青石板。
白頭佬的短刀還插在供桌上,木痕裡滲出的木屑沾著他掌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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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康羅伊推開門時,這位慣常笑得露出金牙的潮州大佬正用袖口擦刀刃,暗紅血珠順著刀背滴進供盤,將三牲祭品染成詭異的紫。
長老們要我交人。白頭佬的喉結滾動,說是龍船頭坐不穩,不如讓賢給能查案的。他突然抓起供桌上的瓷杯砸向牆,碎瓷片擦著康羅伊的耳際飛過,他們當我看不出?
不過是嫌我跟英國人走得近,怕斷了走私茶絲的財路!
康羅伊彎腰撿起半片碎瓷,指腹摩挲著釉麵:三具屍體在碼頭停屍房?
白頭佬愣了愣,點頭。
達達拜帶著試劑去了。康羅伊將碎瓷片放進西裝內袋,你說斷腸草是本地毒,但我讓人查過——東印度公司去年從福建運了三箱斷腸草乾葉,收貨人寫的是金源棧他盯著白頭佬驟然繃緊的下頜線,而金源棧,三個月前被清廷密探燒了。
祠堂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達達拜的禮帽歪在腦後,懷裡抱著個黃銅匣,鏡片上蒙著層灰:康羅伊先生!
毒素裡有鴉片灰,和九龍義莊那次的火印香成分一樣!他喘著氣翻開記錄簿,更關鍵的是,三人胃裡都有鹹魚包——慶功宴上隻有趙老五負責分發點心。
白頭佬的瞳孔縮成針尖。
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猙獰的刀疤:趙老五跟了我十年,當年在伶仃洋救過我命!
所以他更清楚怎麼讓你痛。康羅伊轉身走向門外,去查差分機考勤記錄,過去三日他五次深夜出入金源棧舊址附近的鴉片館。
月上中天時,港務拘留所的鐵窗漏進一縷月光。
趙老五被按在木凳上,腕骨抵著粗糙的桌沿生疼。
他盯著牆上三具屍體的x光投影——那些青灰色的骨骼間,胃袋位置有團模糊的陰影,像團未消化的爛泥。
鹹魚包是你蒸的。康羅伊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刀,你知道他們愛配桂花酒,知道斷腸草遇酒發作更快。
可你算錯了一樣——他舉起張泛黃的紙,東印度公司的出貨單,斷腸草乾葉要起效,得在子時前一刻服下。
而他們,是在亥時三刻吃的。
趙老五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