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的風裹著鐵鏽味往人喉嚨裡鑽。
康羅伊的牛津皮靴碾過凍硬的血泥,靴底與青磚相碰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他蹲下身時,鬥篷下擺掃過那半截發黑的枷鎖,金屬與羊毛摩擦出刺啦輕響——三日前肅順被斬時,這枷鎖還鎖著他的手腕。
表鏈?康羅伊指尖蘸著血泥的動作微頓,掌心的齒輪圖樣被血漬洇開一道裂痕。
蕭爛鼻縮在牆角,破棉襖的棉絮從袖口往外鑽,活像隻凍僵的灰耗子。
這混混昨晚還在崇文門賭坊贏了半吊子錢,此刻卻連呼吸都壓得極輕,仿佛怕驚碎了刑場上未散的陰氣。
那老東西脖子上纏著金鏈子,刻著您懷表的紋樣。蕭爛鼻喉結動了動,獄卒說他半夜直喊康羅伊要吞了我,絞索套上時還攥著塊龍淚碎片——就是您埋在旗杆下的那塊?
康羅伊沒答話。
他將帶血的手掌按在《京報》頭版,太後垂簾四個字立刻被染成暗紅。
血珠順著報紙邊緣往下淌,在萬象更新新字上暈開,倒像是有人拿紅筆重重圈了個圈。
舊人該埋了,可墳頭不能空著。他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風聽。
蕭爛鼻卻打了個寒顫——他跟了康羅伊三個月,頭回聽見這位老爺的話裡帶著泥裡翻屍的腥氣。
順昌貨棧的地下密室比菜市口更冷。
燭火在磚牆上投下搖晃的影子,把康羅伊攤開的商路圖照得像張燃燒的符咒。
達達拜的印度綢頭巾滑到肩上,露出鬢角的白發:火油?
雷汞?
您當長毛是買燈油的?這位跟了康羅伊十年的老掌櫃手指叩著九江港的標記,上個月英國領事還查了兩艘順昌的船,要不是您用東印度公司的批文......
所以得讓領事們自己查自己。康羅伊抽出紅筆,在漢口港又畫了個圈。
他的袖扣在燭光下泛著冷光,是兩枚微型差分機齒輪,自由黨要打開長江市場,保守黨要維持和清廷的舊約。
我給太平軍送的不是火油,是讓兩黨吵架的引子——等自由黨發現保守黨在替清廷堵商路,他們會把對華強硬法案撕成碎片。
密室的木樓梯突然傳來吱呀聲。
康羅伊的紅筆頓住,抬眼時正看見普魯斯的烏木手杖頂開了密室門。
英國公使的禮服熨得筆挺,連肩章上的金線都沒一絲褶皺,可那對灰藍色的眼睛裡卻浮著層陰雲:倫敦來電,阿爾伯特親王在議會辯論中暈厥了。他摘下禮帽,帽簷內側的王室徽章閃了閃,保守派要撤換所有親自由黨的公使。
包括您?康羅伊替他斟了杯茶。
茶水表麵浮著層油花,像極了長江上漂的火油。
普魯斯沒接茶盞。
他的手指摩挲著烏木手杖的銀頭——那是個縮小版的議會大廈模型,我在上海碼頭看見過順昌的船,艙底藏的不是茶葉。公使突然笑了,你說要做看不見的中間人,可現在連倫敦都在問:康羅伊到底站在哪邊?
康羅伊推過桌上的密封鐵盒。
鐵盒表麵鑄著差分機的齒輪紋路,鎖孔裡塞著半根燒過的鴉片酊藥簽——那是他昨夜在實驗室調的,專門用來隔絕靈能波動。裡麵是慈禧政變全程的記錄。他說,差分機解析了她與舊神低語的音頻,還有她在儲秀宮燒龍淚的靈能圖譜。
普魯斯的手指懸在鐵盒上方,像是要觸碰什麼燙手的東西。自由黨需要證明,他們支持的不是一個會和邪神做交易的政權。康羅伊繼續道,而您需要證明,撤換您會讓倫敦失去唯一能看懂這些的人。
公使的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抓起鐵盒塞進懷裡,動作快得像個偷麵包的窮學生。三日後有班郵船去利物浦。他扣上禮帽,手杖尖點地的聲音在密室裡格外清脆,如果我能帶著這個上船......
您會成為倫敦最懂中國的公使。康羅伊替他拉開密室門。
穿堂風灌進來,吹滅了兩支蠟燭,商路圖的邊角被掀起,露出底下壓著的另一張紙——是興漢會的入會誓詞,墨跡未乾。
普魯斯的馬車聲消失在巷口時,貨棧偏院的老槐樹突然沙沙作響。
康羅伊站在密室外,望著院牆上斑駁的月光,聽見瓦當上傳來極輕的碎瓷聲——像是有人踩著瓦片,刻意放輕了腳步。
他沒回頭。
隻是伸手摸了摸懷表鏈,那截金鏈子還好好掛在胸前。
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是慈禧宮裡特有的味道。
子時的梆子聲從城牆上飄過來時,康羅伊看見偏院的窗紙上映出個苗條的影子。
那影子在窗前提了提裙角,像是要叩門,又縮了回去。
他低頭整理袖扣,微型齒輪在月光下閃了閃。
該來的,總會來。他輕聲說,聲音被風聲卷著,散進了無邊的夜色裡。
瓦當上的碎瓷聲終於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