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的晨霧被海風撕開一道縫隙時,康羅伊的懷表在衣袋裡又震了兩下。
珍妮的短訊精準得像差分機齒輪咬合——財政部稅務司的例會定在今晚八點,地點是老城區那棟爬滿常春藤的石製辦公樓。
他摸了摸袖扣內側的刻痕,靴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比心跳還穩。
“康羅伊先生!”碼頭上的搬運工舉著油布包裹的信匣跑過來,額角的汗珠在晨光裡發亮,“紐約的急件,霍華德先生的親筆。”康羅伊接過來時,指尖觸到信匣邊緣的蠟封——是證券交易所特有的銅獅紋章。
他沒當場拆,隻把信匣塞進大衣內袋,轉身對珍妮笑了笑:“該去財政部了。”
珍妮的提燈在她身側輕晃,映得她發梢的珍珠簪子微微發亮。
她將一個皮質文件夾遞過去,封麵上壓著燙金的“康羅伊企業集團”字樣:“預繳稅款的明細報表,每筆數字都核對過七遍。
您上次說,要讓他們看見誠意裡的棱角。“康羅伊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數字在紙頁上排成兵陣,最末一行的”12,000,000“美元像把淬了光的劍。
他合上文件夾時,指腹蹭過燙金字的凸起——這不是捐款,是給所有質疑者的投名狀。
財政部的橡木大門在傍晚五點準時打開。
康羅伊遞上名片時,接待員的手指在“男爵”頭銜上頓了頓,又飛快掃過他身後跟著的會計師團隊。
走廊裡飄著咖啡與舊紙頁混合的氣味,儘頭的會議室門虛掩著,能聽見算盤珠子劈啪作響。
當他的皮鞋尖剛觸到門檻,坐在主位的稅務司司長猛地站了起來,鋼筆“啪”地掉在報表上,墨漬暈開像朵黑牡丹。
“康羅伊先生。”司長的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文件夾上,“您...您這是?”
“特彆戰時稅款預繳聲明。”康羅伊將文件夾推過橡木桌,封皮與桌麵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未來兩年共計一千二百萬美元,直接綁定陣亡將士家屬撫恤基金。
每筆支出都會在《紐約時報》公示。“
會議室瞬間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飄落的聲音。
最年輕的助理員伸手去翻報表,被司長用眼神喝止。
直到夕陽把窗欞的影子拉到康羅伊腳邊,司長才捏著文件夾邊緣翻開,第一頁的“預繳”二字讓他的瞳孔縮了縮。
“您知道這相當於全美私人企業納稅總額的百分之八?”
“知道。”
“為什麼?”
康羅伊望著窗外漸沉的落日,晚霞把財政部的穹頂染成血紅色:“因為有人覺得我的錢不乾淨。”他轉回頭時,目光像淬了冰的銀,“但臟的從來不是錢,是攥錢的手。”
當晚《費城問詢報》的印刷機轉得比往常快三倍。
頭版頭條的油墨還未乾透,就被報童舉著跑遍大街小巷:“康羅伊以金換義!
國家欠他一句謝謝——“
斯坦利是在淩晨兩點讀到這份報紙的。
他的台燈在文件堆裡投下昏黃的圈,麵前攤著康羅伊提交的全部稅務資料。
助理小約翰抱著毛毯站在門口,看著他第三次捏起鼻梁——這是斯坦利連續翻查的第七個小時。
“漏洞。”斯坦利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他一定留了漏洞。”
“沒有。”小約翰把毛毯披在他肩上,“我核對了關稅、企業所得稅、個人遺產稅...所有條目都是超額繳付。
連慈善捐贈的票據都蓋著三個州的公證章。“
斯坦利的手指停在某頁報表上,那裡貼著張泛黃的收據:“這是什麼?”
“去年冬天,康羅伊鋼鐵廠給匹茲堡孤兒院捐的燃煤款。”小約翰湊過來看,“當時報紙登過,說他派了三列火車送煤,還讓工人給孩子們織了手套。”
斯坦利突然笑了,笑得很輕,卻震得文件頁簌簌作響:“這個人要麼極度自信,要麼...根本不在乎錢本身。”
第三次實地核查的晚宴設在費城最高級的法式餐廳。
水晶吊燈在斯坦利的銀叉上投下細碎的光,他舉起酒杯時,杯壁碰向了康羅伊的香檳杯。
“我原以為你是另一個範德比爾特。”斯坦利的聲音裡帶著酒氣,“用金錢腐蝕製度。
但現在我看懂了,你是在試圖重建它。“
康羅伊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
窗外的雨絲敲打著玻璃,他能看見珍妮在街對麵的馬車裡,傘骨撐起的陰影下,她的鋼筆正快速記錄著什麼——那是給倫敦總部的密報。
“華盛頓想打壓我。”康羅伊沒有否認,“他們怕新興資本動搖舊秩序。”
“但你給了他們不能打壓的理由。”斯坦利喝了口酒,喉結在領結下滾動,“民意像潮水,他們推不動。
我可以給你三個月緩衝期。“他放下酒杯時,杯底與瓷盤碰撞出清脆的響,”但新銀行不能成為權力的影子工具。“
康羅伊的目光穿過雨幕,落在珍妮傘尖垂落的水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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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水珠在路燈下閃著光,像極了差分機齒輪轉動時濺起的銀屑。
“它的使命隻有一個。”他說,“讓普通人也能觸摸到資本的溫度。”
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查爾斯頓港。
瑪麗·斯圖爾特的花園舞會正進行到高潮。
綴滿玫瑰的藤架下,法國歌劇演員的《自由頌》唱得蕩氣回腸,鎂光燈在她身上流轉,將整個花園照得如同白晝——除了碼頭方向那片被陰影籠罩的角落。
“夫人,貨物已全部轉運。”管家的聲音混在掌聲裡,像片落在水麵的樹葉。
瑪麗端著香檳杯的手微微一頓,目光掃過不遠處的海關關長夫人——那位夫人正被歌劇演員的裙撐吸引,連丈夫何時離席都沒注意到。
“做得好。”瑪麗的笑容甜得像她頸間的蜜蠟項鏈,“去把那瓶1811年的拉菲開了,送給海軍指揮官先生。”她轉身時,玫瑰花瓣落在腳邊,遮住了地上那截被踩碎的船票——來自“新希望號”的船票。
次日清晨,康羅伊在書房拆閱瑪麗的密信。
信紙上飄著若有若無的玫瑰香,字跡是她慣用的花體:“玫瑰盛開之時,鋼鐵已在根部生長。”他將信紙折好收進保險櫃,轉身時瞥見書桌上的電報——霍華德從紐約發來的,隻寫了四個字:“清場在即”。
窗外的雨停了,陽光穿過梧桐葉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
康羅伊走到差分機前,轉動黃銅手柄,齒輪開始發出熟悉的嗡鳴。
他望著儀表盤上跳動的數字,忽然想起奧唐納說過的話:“您這不是繞路,是給所有人都鋪了條更順的路。”
但有些路,終究要自己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