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來得比喬治記憶中任何一個清晨都要明亮。
紐約中央火車站的穹頂被重新刷成鎏金色,晨光透過彩繪玻璃斜切進來,在五千張仰起的臉上鍍了層暖融融的金邊。
工人們攥著紅色憑證的指節發白,有穿粗布工裝的碼頭工,係藍圍裙的洗衣婦,甚至還有幾個光腳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是鐵路築路隊的,此刻正扒著二樓欄杆往下看。
瑪麗·卡瓦諾的破布鞋在台階上磕出兩聲輕響。
十七歲的愛爾蘭女孩頭發用舊緞帶隨便紮著,袖口沾著洗不淨的藍靛,那是她幫母親縫補衣物時蹭上的。
當喬治向她伸出手時,她的指尖在發抖,像片被風吹亂的落葉。卡瓦諾小姐,他放輕聲音,這是屬於你的。
支票簿翻開的瞬間,全場寂靜得能聽見穹頂銅鐘的滴答聲。
一百四十二美元七十三美分的數字在陽光下泛著暖光,瑪麗的睫毛劇烈顫動,突然抬起頭:我...我能摸摸嗎?她指的不是支票,是喬治胸前的懷表鏈——和她父親臨終前攥著的那根一模一樣,黃銅鏈環磨得發亮。
喬治沒說話,隻是把懷表摘下來放在她掌心。
金屬的溫度透過薄繭傳來,瑪麗的眼淚地砸在表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有人開始鼓掌,先是零星的,接著像火星掉進乾草堆,五千雙手的轟鳴震得穹頂彩玻嗡嗡作響。
威廉·奧布萊恩站在後台幕布後,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三年前在東河碼頭,自己舉著破鐵皮喇叭喊工人要有自己的麵包,被警棍砸斷三根肋骨;想起上周日在布魯克林貧民窟,有個老婦人把最後半塊黑麵包塞給他,說你們要是真能讓我孫子吃上肉——此刻他摸了摸襯衫口袋裡皺巴巴的麵包屑,眼眶熱得發燙:我們真的做到了。
黃誌遠擠在人群後排,黑布馬褂被汗浸得發暗。
他看著華工代表王阿福顫巍巍上台,那雙手布滿鋼軌烙下的疤痕,接過支票時卻像捧著易碎的瓷器。革命...他喃喃重複著記憶裡的口號,喉間突然發苦。
從前他以為革命是刀劈八旗、火燒衙門,可現在看著這些工人眼裡的光——和他在興漢會兄弟們眼裡見過的,竟如此相似。
康羅伊先生。他穿過歡呼的人群,在後台截住正整理袖扣的喬治。
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把黃誌遠的影子拉得老長,若有一天,你的進了中國...他頓了頓,想起上個月收到的家書:南京城外清軍正在屠村,老父的血浸透了族譜,朝廷會管這叫叛亂。
喬治轉身時,眼裡的光還帶著儀式的餘溫。
他望著台上王阿福正把支票舉給台下的同鄉看,那些曬得黝黑的漢子們踮著腳,嘴角咧到耳根。真正的叛亂,他說,聲音輕得像落在鐵軌上的晨露,是從百姓不再害怕開始的。
黃誌遠的手指在馬褂下擺絞出個褶皺。
他想起昨夜在唐人街,有個小乞丐塞給他半塊烤紅薯,說聽說康先生的信托要幫窮人;想起碼頭上卸貨的華工,從前見了官差就縮脖子,現在敢挺直腰板問我的股權憑證呢。
他突然覺得,自己揣在懷裡的那份《討清檄文》,或許該添幾行新字了。我會把這話帶回南京。他說,轉身時衣擺掃過喬治的皮鞋,帶起一陣風,吹得後台的簽到簿嘩嘩翻頁。
第三聲歡呼還在穹頂下回蕩時,喬治的懷表突然震動起來。
那是亨利專門改裝的警報——隻有差分機出大問題才會觸發。
他摸出銀殼懷表,背麵的小窗口正閃爍紅光,像隻充血的眼睛。赫菲斯托斯5數據漂移。亨利的聲音從電報線那頭擠出來,帶著金屬的刺響,預測模型亂了套,乾擾源...在老電報站。
喬治的瞳孔微微收縮。
三年前那個雨夜,他帶著埃默裡端掉聖殿騎士團中繼站時,在牆縫裡發現過同樣的摩爾斯碼殘頁。埃默裡。他喊住正往後台走的男配,對方領結歪在脖子上,臉上還沾著彩紙碎屑——剛才他混在人群裡拍了二十張照片,帶預備役小隊,偽裝成市政維修。他把懷表塞進埃默裡手裡,如果看到改裝發射器...拆了它,但留著電路板。
埃默裡的手指在懷表鏈上頓了頓。
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執行高危任務,喉結動了動,最終隻說:明白。轉身時,他扯正領結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卻多了幾分沉穩——像隻終於要離巢的鷹。
當埃默裡的背影消失在側門後,喬治回到前台時,臉上又掛起了儀式性的微笑。
他接過下一位領獎者的手,掌心還殘留著懷表的餘溫。
亨利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他們在學我們的節奏...這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伯克郡老書房裡,第一次摸到差分機齒輪時的震顫——那時他以為要對抗的隻是舊貴族,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對手,從來都藏在更黑的地方。
儀式結束時,夕陽把穹頂的金色染成了血紅色。
艾薩克·戈德曼站在台階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內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剛才人群湧動時,有個戴禮帽的男人擦過他身邊,留下張紙角——現在他能感覺到,那東西正隔著布料灼燒他的皮膚。
風卷起幾片紅色憑證,飄向遠處的信托銀行總部,那裡的渡鴉浮雕在暮色中展開翅膀,像要接住所有未說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