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君出門采買日用之物。洛陽城剛從戰火中掙脫,雖滿目瘡痍卻已露生機——李世民接管這數月,市井正緩緩回暖。隻是兵燹過後人口流失過半,三市生意雖遠不及戰前,好在天下第一糧倉含嘉倉儲備充盈,糧價未致飛漲。若非如此,她與江寒倉促帶出的那點銀錢,斷不夠支撐生計。
此刻倒有些悔意——當初把年華村那百兩銀錢全留了宋大哥,如今手頭才這般捉襟見肘。她素來謹慎,轉遍三市比對物價,才敢動手采購。腳步不知怎的就停在了翠香樓前,樓前車馬稀落,遠不如當年繁盛。梁文君望著朱漆大門,百感交集。
六歲那年被輾轉賣至此處,一守便是十六載春秋。從怯生生的稚童長成名動洛陽的“博君一笑”花魁,這方寸樓院藏儘她的青春。雖身陷風月場,掌樓的林雅茹待姑娘們卻極寬厚,始終守著“賣藝不賣身”的規矩——最終去留,全憑姑娘們心意。誰能想到,眼前這身著素布衣裙的婦人,便是一年前讓洛陽公子哥擲金千兩求見的梁文君?
她正猶豫是否該進去探探林姨的消息,身後忽然傳來女子輕喚:“文君姐姐?”
梁文君心頭一震,抬眼望去。翠香樓門內走出個一身織金襦裙的女子,鬢邊斜簪珠花,身後跟著兩個垂手侍立的丫鬟。“還真是姐姐!方才遠遠瞧著,險些沒認出來。”女子走到近前,目光在她樸素的衣飾上打了個轉。
“你是?”梁文君望著那張陌生的臉,蹙眉問道。
“瞧我這記性,倒忘了自報家門。”女子掩唇輕笑,“我叫文心,姐姐們走後,我才從彆的酒樓過來。姐姐不認得我也難怪。”
“文心?”梁文君細細打量她,心底暗忖,“亦是‘文’字輩?來此不過一年便得此名分,這女子絕不簡單。”
“姐姐既來了,怎不進去坐坐?”文心主動牽起她的手,指尖微涼。
“林姨……林雅茹姑娘還好嗎?”梁文君終究按捺不住關切。
“林雅茹?”文心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她還好。姐姐先進來,我帶您找她。”
被文心牽著穿過前廳時,梁文君察覺小二們看向文心的眼神滿是恭敬,竟比當年對林雅茹還要拘謹。轉過水榭來到後院密閣,這裡原是裴仁基與宇文儒童密謀誅殺王世充的秘地,如今卻無半分守衛,隻餘滿院荒草。
文心推開吱呀作響的閣門,黴味撲麵而來。她慌忙捂住口鼻,後退兩步扇著風:“她在右邊房間,姐姐自去吧,這味道實在嗆人。”說罷便帶著丫鬟匆匆離去。
梁文君走到右室門前,輕叩兩下。屋內毫無聲響,再敲時,才聽得有氣無力的回應:“進來吧,門沒鎖。”
推門的刹那,梁文君的腳步猛地頓住,指尖瞬間發涼,連呼吸都滯了半拍——眼前哪裡還是記憶中雍容的林姨?林雅茹歪歪地陷在破敗的被褥裡,頭發雖枯卻還帶著些當年挽髻的弧度,如今胡亂貼在額角,露出來的臉頰凹陷得厲害,卻還能看出當年秀美的輪廓,隻是顴骨高高凸起,沒了半分血色。房內惡臭混雜著藥味撲麵而來,桌椅翻倒在地,木梁上爬過幾隻灰鼠,齒痕在朽木上刻得猙獰。不過一年未見,四十出頭的人竟憔悴得像老了二十歲。
“誰啊……”林雅茹咳著問道,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嘶啞聲響,每咳一下,單薄的肩膀就劇烈地抖一顫。
梁文君再也忍不住,幾乎是踉蹌著趨至床前,慌亂中差點絆到腳邊的矮凳。她先一把推開蒙著灰的窗欞——春日的日光斜斜湧入,在滿地塵埃裡投下光柱,稍稍衝淡了滿室穢氣。隨即顫抖著伸手,輕輕握住林雅茹枯瘦的手,那手涼得像塊冰,指節突出得硌人,皮膚乾得起了皺,卻還能摸到當年戴玉鐲留下的淺淺勒痕。“林姨,是我。”她聲音發顫,剛說完就見林雅茹茫然地轉動著眼珠,眼白渾濁得沒有一絲神采,才驚覺她竟已盲了,忙俯下身,把臉湊得更近些,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我是文君啊!梁文君!您摸摸,是我!”
“文君?”林雅茹的身子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般,隨即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了梁文君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她掙紮著要撐起身,另一隻手在床板上胡亂摸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真是你?”
“是我,林姨!我回來了!”梁文君趕緊伸臂環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扶她靠坐起來,又順手拉過床尾的破棉枕墊在她背後。淚水早已砸落下來,滴在林雅茹手背上,燙得她瑟縮了一下。
林雅茹循著哭聲的方向,緩緩抬起手,粗糙的掌心在梁文君臉頰上細細摩挲,從眉骨摸到下頜,指尖顫巍巍地勾了勾她的耳垂——那是當年林雅茹常做的動作,每次文君練琴累了,她都這樣勾著她的耳垂笑說“歇歇吧”。“瘦了……”她的聲音裡混著哭腔,尾音還帶著未散的咳意,“下巴都尖了,這些日子受苦了吧?”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不苦,林姨!”梁文君攥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流得更凶,“是您……您怎麼會變成這樣?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傻孩子,彆哭……”林雅茹喘息著,另一隻手艱難地抬起,用沾著灰的帕子胡亂擦著梁文君的淚,可她自己的眼角也滲出了渾濁的淚,順著眼角的細紋往下淌,“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前幾日還夢見你穿著當年那件粉綢裙,梳著雙丫髻……能在死前見你一麵,已是天賜的緣分。”
“不會的!”梁文君猛地搖頭,淚水濺在林雅茹枯皺的手背上,“林姨,您彆這麼說,正值盛年!我這就帶您出去,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您的!”
“不必了……”林雅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帕子落下時,梁文君看見上麵濺了點點猩紅。她喘得幾乎背過氣,胸口起伏得厲害,單薄的中衣都跟著顫動,“沒用的……那些人灌的藥傷了根基,牢獄之苦也熬垮了身子……你顧好自己就好,彆再卷進這些是非裡。”
梁文君慌忙轉身,在滿是灰塵的小幾上找到缺了口的瓷碗,倒了半碗溫水。她先自己抿了一口試溫,怕燙著林雅茹,才小心翼翼地托著她的下巴,把碗沿湊到她唇邊,一點點喂進去。“慢點喝,林姨。”她輕聲哄著,像當年林雅茹照顧生病的她時一樣。
待林雅茹氣息稍平,靠在枕上喘著氣,梁文君才輕輕順著她的背,柔聲問:“翠香樓怎會交給文心打理?她方才帶我來這兒,眼神怪怪的……這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和文笑他們走後沒多久,王世充便借著裴氏造反案子中孟文博的出現查抄了翠香樓。”林雅茹緩緩道,每說幾個字就停一停,喘口氣,“好在樓裡與朝中官員素有往來,沒過幾日便解了封。可我作為管理者終究被裴氏謀反案牽連……”她的手撫上自己的眼睛,指腹摩挲著眼瞼,“後來眼睛就看不見了,身子也垮得快。”
梁文君的心像被針紮著疼,她輕輕按著林雅茹的手,幫她順著眼周的皮膚,指尖能摸到細微的疤痕。“他們怎麼敢……”她咬牙,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朝廷派了文心來接管翠香樓,從此,‘博君一笑’換成了‘蕙質蘭心’,順接了‘文’字輩……她哪裡是來管樓的,是來盯著我們這些舊人的。”林雅茹的聲音裡滿是疲憊。
“原來如此……”梁文君的指節攥得發白。
“文笑他們……還好嗎?”林雅茹忽然問道,聲音輕得像羽毛,“那孩子當年總愛跟在你身後,我還總說她該學學你的性子。”
“文笑和文一都在長安,一切安好。”梁文君趕緊柔聲道,“文笑還成了樂師,好多達官貴人都請她奏樂呢,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
“那就好……”林雅茹笑了笑,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倒有了幾分當年的溫和,“那你現在呢?回來了?”
“嗯,我和江寒一起隨秦王的人回了洛陽。”提到江寒,梁文君的聲音軟了些,淚水也收了收。
“江寒是個可靠的……”林雅茹話未說完,突然猛地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更凶,一口鮮血直接嘔在了被褥上,紅得刺目。
梁文君心頭發緊,魂都快嚇飛了,她死死按住林雅茹的肩,急聲道:“林姨您等著,我這就去請大夫!您一定要撐住!”說著就要起身。
“文——君——”林雅茹突然用儘氣力喚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
梁文君猛地回頭,隻見她伸出手,像是要抓她,指尖在空中顫了顫,還帶著當年戴過銀戒的痕跡。她趕緊撲回去,緊緊握住那隻冰涼的手。林雅茹的手指死死攥著她的袖口,指節泛白,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可終究沒發出聲音。那隻手猛地一鬆,從梁文君的掌心滑落,重重砸在被褥上。
“林姨?”梁文君顫著聲喚她,伸手探向她的鼻息——那裡早已沒了絲毫熱氣。她又摸向林雅茹的臉頰,剛還帶著點餘溫的皮膚,正一點點涼下去,連平日裡總帶著淡淡脂粉香的發絲,此刻也隻剩黴味。
“林姨!林姨!”梁文君抱著林雅茹的肩,把臉埋在她枯瘦的頸窩,放聲大哭。哭聲撞在斑駁的牆壁上,碎成無數片,驚得梁上的灰鼠簌簌逃竄。她一遍遍摩挲著林雅茹的頭發,那頭發雖枯,卻還能想起當年她挽著高髻、插著碧玉簪的模樣。她像當年林雅茹哄受了委屈的她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您怎麼能走呢……您還沒看我嫁人生子,還沒享過一天福呢……”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林雅茹的臉在光影裡顯得異常平靜,倒比方才少了幾分痛苦。梁文君伏在她身上,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這個在風月場裡給了她唯一溫暖的人,這個待她勝似生母的人,終究還是走了。才四十三歲啊,本該是安穩度日的年紀,卻落得這般結局。許是上天垂憐,讓她在彌留之際等到了自己,這成了這場重逢裡,最痛也最暖的慰藉。
喜歡這就是你的宿命請大家收藏:()這就是你的宿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