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亂後的洛陽城,磚縫裡還嵌著未燼的火星。
車輪碾過城門的門檻時,江寒聽見自己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像被風揉碎在車簾褶皺裡。半個月來,他數著車窗外掠過的驛站的燈籠,從襄邑到偃師,每一次房玄齡掀簾欲言又止的模樣,都讓他指尖掐進掌心——他太清楚這場“護送”的終點,是要見那位覆滅江南何家的秦王李世民。
“江兄,你該看看。”房玄齡的聲音隔著半尺距離傳來,溫和裡藏著不容推拒的懇切,像枚細針挑破了江寒刻意維持的平靜。
竹簾被掀開的瞬間,焦糊味混著新翻的泥土氣湧進來。江寒的目光撞進一片狼藉,記憶裡的天街該是朱樓連袂,胡姬笑倚門楣,可眼前,坊牆塌得像被巨獸啃過,斷梁上的焦黑蔓延到街心,連石板縫裡都嵌著暗紅的鏽跡,不知是血還是燒熔的鐵。幾個匠人正往夯土牆上糊草筋,新泥在殘垣間支棱著,像道勉強縫合的傷口,反倒襯得周遭的荒蕪愈發刺目。
“殿下收複東都那日,巷戰持續了整三日。”房玄齡的聲音很輕,卻字字砸在江寒心上,“城西那片瓦礫堆,原是三百戶百姓的坊市。”
江寒猛地放下竹簾,這半年來,他經曆過的一些事情讓他難受,愛人的離開,家族的覆滅,軍閥的陰險,他心灰意冷,以為隻要不見,那些血色就不會漫到眼前。車輪碾過碎石的顛簸裡,江寒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車壁。房玄齡想讓他明白,戰爭本就是這般模樣,秦王的功業裡難免染血。
風從簾縫鑽進來,帶著洛陽城特有的、混合著硝煙與塵土的氣息。江寒閉上眼,忽然分不清這氣味裡,哪部分屬於東都的殘垣,哪部分屬於人間的煙火。指尖沾著的簾上塵土,竟比那龍王廟的晨霜更涼,凍得他喉間發緊——原來所謂戰爭的殘酷,從不是隻在戰場上濺血,更是把心頭的繁華碾碎成灰,撒在每一條通往過往的路上。
“大人,皇城到了。”杜君綽的聲音穿透車簾,帶著皇城特有的肅殺之氣,甲葉摩擦的脆響隱約相隨。
房玄齡轉向江寒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帶,眼底仍留著幾分天街殘景的凝重:“江兄,請吧。”
江寒下車時,目光第一時間掃向後車,見梁文君扶著宋雲下來,才鬆了口氣。他下意識往前半步,虛扶了梁文君一把——她裙擺沾著塵土,臉色因連日趕路有些蒼白,指尖攥著宋雲的衣角微微發顫。阮恒緊隨其後,玄色衣袍依舊係得一絲不苟,隻是鬢角沾著塵灰,抬手拂塵時指尖繃得發直,目光卻若有似無地落在江寒與梁文君之間。
洛河的水汽順著風飄來,帶著淡淡的腥氣。江寒抬眼望去,浮橋如長龍臥波,比他逃離時寬了近一倍,木板縫隙裡嵌著暗紅的血痂,邊緣還留著斧鑿的新痕,想來是攻城時為通兵馬倉促加寬的。他轉頭看向梁文君,見她望著渾濁的護城河蹙眉,便輕聲道:“跟著我,踩穩些。”梁文君聞言點頭,攥著宋雲的手又緊了緊。護城河岸邊的拒馬樁歪歪斜斜,每根都留著刀劈劍砍的深痕,幾隊甲士扛著長槍往來巡邏,腳步踏得地麵發顫,甲葉相撞的脆響在空寂中格外刺耳,宋雲嚇得往梁文君身後縮了縮,江寒見狀放慢腳步,刻意擋在兩人身側。
穿過端門踏入皇城,熟悉的朱牆映入眼簾,卻比記憶裡斑駁許多——西牆塌了半丈,焦黑的斷磚堆在牆根,像未愈合的傷口,連宮道旁的古柏都少了幾株,樹坑邊散落著燒焦的枝乾。梁文君看到斷壁上的焦痕,睫毛劇烈顫抖,腳步下意識頓住。江寒察覺到她的異樣,側頭低聲問:“嚇到了?”她搖搖頭,卻往他身邊靠了靠,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他的衣袖,又慌忙收回。
皇城司偏房的窗紙破了個洞,風鑽進來卷起案上的碎紙。房玄齡替江寒倒了杯涼透的粗茶,茶盞磕在案上發出輕響:“江兄稍候,我去通傳殿下。”又拽住杜君綽的衣袖,附耳低聲交代“看好人,彆讓他們亂走”,指尖點了點江寒與梁文君的方向,才提著朝服下擺匆匆往宮城跑去,玄色衣袍在灰牆間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
此時的偏殿內,燭火正映著李世民緊蹙的眉峰。他指尖無意識叩著案上的聖旨,“留守洛陽”四字被墨跡浸得發沉,指節因用力泛白。含元殿的焦糊味順著窗縫飄進來,那是王世充焚燒時留下的痕跡,如今殿基還在冒煙,修繕的匠人已在宮外候了三日。
聽見房玄齡的腳步聲,他猛地抬眼,眼底的陰鷙尚未散儘:“父皇還真是隨了東宮的心願,讓你和克明留在洛陽。”
“不僅準了,還特意點了我與克明。”房玄齡躬身行禮,目光飛快掃過殿內杜如晦等人,“東宮這步棋,是衝著殿下的兵權來的。魏征、王珪在肯定沒少算計。”
李世民猛地拍案,案上的奏疏震得嘩嘩作響,“本王平王世充、擒竇建德,踏平中原半壁江山,那些老臣倒睜著眼說瞎話!”語氣裡滿是壓抑的怒火,指節重重磕在案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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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息怒。”房玄齡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指尖在案上虛畫,“陛下並非不信您,隻是軍功太盛,已封無可封。平衡您與東宮的權柄,這本是帝王心術。”他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不如將計就計——殿下可請旨在洛陽開府,以東都為根基,爭奪天下。”
李世民的眉頭鬆了些,指腹摩挲著案邊的紋路,轉向一直沉默的杜如晦,語氣稍緩:“杜先生以為?”
“此法甚妥。”杜如晦推了推案上的輿圖,洛陽和長安的位置被紅筆圈著,痕跡深得快要戳破絹帛,“東宮已求增府軍,還與齊王暗通款曲。洛陽乃中原樞紐,握在此處,便多了三分勝算。”
“杜伏威那邊呢?”李世民忽然問道,指尖重重點在江南版圖上,眼底閃過一絲不耐,“不是說要去長安述職?”
“一月前便啟程了,隻是走得極慢,每日隻行三十裡。”房玄齡冷笑一聲,指尖撚著胡須,“此人在江南獨霸一方,定是想等洛陽戰事明朗再表態,心機深不可測。”
“跳梁小醜罷了。”李世民揮揮手,語氣裡滿是不屑,仿佛提及此人都嫌多餘,目光卻忽然轉向殿外,眼底掠過一絲探究,“江寒帶來了?”
房玄齡回複道:“正在皇城司候著呢。”
“讓他單獨進來。”李世民話音剛落,尉遲恭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殿下!此人心係舊人,恐有不測!”
李世民挑眉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一個文弱書生,不必擔心。”他擺擺手,眼神驟然沉下來,“你們都退下吧。”
偏房內,江寒正對著窗洞出神,目光卻不時飄向坐在角落的梁文君——她正替宋雲整理揉皺的衣領,指尖動作輕柔。風從窗洞鑽進來,掀起她鬢邊的碎發,江寒下意識想替她拂開,手伸到半空又僵住。外麵傳來腳步聲時,他猛地回神,第一反應便是擋在梁文君身前。杜君綽掀簾進來的瞬間,他看見殿宇深處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著刺目的光,忽然想起何季蓉,但轉瞬便將目光落回梁文君略顯驚慌的臉上,低聲安撫:“彆怕,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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