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酣之際,龍船已悄然滑入夜色深處。江風鼓蕩,濁浪翻湧,拍打著船舷。
絲竹未歇,台上中原舞姬曼妙正酣。忽見幾名天竺人排眾上前,對主座的闞棱抱拳深揖,操著生硬腔調揚聲言道:
“將軍!敝邦之人,久仰天朝上國,能工巧匠冠絕宇內,今蒙將軍恩典登此寶船,果然氣象萬千。”那為首者話音一轉,臉上擠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然恕小人直言,將軍莫怪——觀此間歌舞,怕是…未能儘顯上邦氣度啊!豈不聞我天竺之地,雖偏居西隅,論起舞樂之道,卻獨步寰宇!今日恰攜舞姬數人,願獻醜於將軍及諸公座前,也好讓諸位親眼見識,何為真正的精妙之舞!”
此言一出,台下江南豪商登時色變,紛紛按捺不住,低語叱罵。唯有近旁幾個南洋海商麵露促狹,拍著桌案連連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闞棱目光微冷,卻隻抬手虛按,壓下嘈雜。他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譏諷笑意,朗聲道:“好大的口氣!本將軍倒要開開眼界,看你家舞姬能有幾斤幾兩。若果真如你所言,‘冠絕天下’,本將自當重賞,奉爾等為上賓!”餘音未儘,已是鋒芒暗藏。
那胡商麵上掠過一絲篤定,深揖退後。旋即,數名身披薄紗、異域裝扮的舞姬蓮步輕移,魚貫登台。她們甫一站定,原本縈繞船艙的中原絲竹之音便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種無形之物猛然掐斷。
陡地,幾聲沉渾的羯鼓率先炸響!如同黃沙深處驟起的奔雷,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耳膜。緊接著,急促繁密的胡鼓點如驟雨般傾瀉而下,夾雜著嘹亮尖銳的胡笳與清越激蕩的琵琶掃弦。這來自西域的樂章迥異於中原的舒緩悠揚,它狂野、奔放、跳躍,帶著蠱惑人心的韻律,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繃緊的皮鼓上,強有力地牽引著心跳。
台上舞姬聞樂而動,肢體便似被這奇特音浪賦予了詭異的生命。纖腰如風中細柳,柔若無骨,扭動旋轉間妖嬈入骨。薄紗裙裳下,臂膀、腳踝處懸著的細小金鈴隨著每一絲細微的顫動發出細碎連綿的清響,應和著那狂躁的鼓點。她們的舞步極其迅捷又充滿彈性,仿佛足下踏著無形的火焰,旋身、飛踢、後仰、蛇形擺動,每一個動作都極儘身體之柔韌,展現出令人瞠目的腰力與平衡,竟似沒有關節的束縛。
尤其為首那位高鼻深目的領舞女子,雙目含媚,眼波流眄間風情萬種卻又隱帶一股原始的野性,時不時的將目光投向正坐之上的闞棱。她的一雙赤足點地,時而急轉如陀螺,薄紗飛揚,發辮甩出漂亮的弧線;時而驟然俯身,以一個幾乎對折的驚險姿態展示身軀的極致柔軟,玉臂曼舉,十指撚動如蓮花綻放,又倏然如水蛇般遊弋回旋。
樂聲越來越急,鼓點如暴雨打葉,胡笳如厲風穿隙。舞姬們的身影在有限的舞台上交織成一片旋轉的、充滿力量與誘惑的虛影。那鼓點仿佛不是敲在樂器上,而是直接敲進了在場某些人的心頭,震得人血氣翻湧。
龍船在江浪中起伏,舞台上的身影也隨之晃動,更添幾分詭譎的動感。江南豪商們起初還抱持著不屑的冷眼,漸漸卻有些目眩神迷,不少人手中的酒杯懸在半空,竟忘了啜飲。那幾個南洋海商更是看得雙眼發直,嘖嘖稱奇,大聲喝彩。
唯獨主座之上,闞棱精光內斂的眸子,始終鎖在那領舞女子的靈動的身軀上,尤其是在她急旋時腰間不經意閃現的一抹異樣金光。將軍嘴角那難以掩飾的貪婪弧度,顯露無疑。
一曲舞罷,大堂內落針可聞。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妖嬈與狂野似乎仍在空氣中震顫,攝人心魄。半晌,闞棱才從某種恍惚中掙脫,率先擊掌,聲音在寂靜中格外響亮:“果然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啊!”他起身,目光掃過台下略顯沉寂的江南商賈,朗聲道:“諸位!我華夏地大物博,人才輩出,可有人願登台,一展我中原舞樂之鋒芒?”
先前胡姬未舞時,不少江南富商尚存幾分傲氣,自信家中舞姬能與之爭輝。然而此刻,見識了那番令人目眩神迷、柔韌近妖的西域舞姿,許多人心中那點躍躍欲試的火苗已被澆熄大半,紛紛垂下頭去,麵露難色。
那天竺商人見狀,臉上得意之色更濃,再次上前作揖,語帶挑釁:“將軍,不知小人這幾位舞姬的技藝,可還入得您的法眼?”
闞棱麵上笑意未減,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淡淡道:“尚可。人,是美的;舞,也算新奇。”他隨即轉向眾人,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既然無人應戰,來人啊!賞酒賜錢,請這幾位遠道而來的貴客於龍船上下隨意走動,好生款待!”
天竺商人聞言,正欲躬身拜謝——
“且慢!”
一聲清越的女音陡然響起,如珠玉落盤,瞬間劃破了大堂的沉寂。眾人循聲望去,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一人身上——正是梁文君。
江寒心頭一震,望向她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欽佩與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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闞棱眉峰微挑,看清是梁文君,眼中閃過一絲玩味與期待:“哦?梁姑娘可願一試?”
梁文君並未多言,隻微微頷首。她離席起身,步履看似輕緩,卻三步並作兩步,衣袂飄然間已輕盈躍至舞台中央。
她朝闞棱方向微微欠身,聲音清泠而堅定:“將軍,小女子願獻一曲漢樂府古調——《上邪》。”
樂起。
沒有西域羯鼓的狂躁,沒有胡笳的尖銳,取而代之的是古琴的清泠悠遠,輔以編鐘的幾聲金石之響,如寒泉滴落深潭,瞬間滌蕩了方才的喧囂。梁文君身形未動,仿佛一株靜立雪中的寒梅。
驟然,她動了。
她的舞姿,與胡姬的妖嬈奔放截然不同。柔,是她的底色。軟煙羅衫隨著她雲手輕舒、蓮步慢移,如水波般流淌,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每一個轉身,都帶著漢家女子的含蓄與優雅,仿佛在訴說“山無陵,江水為竭”的綿綿情意。
然而,柔中蘊剛!當樂曲轉入“冬雷震震,夏雨雪”的誓言段落,她的動作陡然變得凝練而富有力量。纖腰雖柔,卻穩如磐石;玉臂舒展,指尖卻隱含勁力,如戟似劍,恰似她半臂上那嶙峋的枯荷與鐵羽棲鷺。一個頓足,裙裾如暮雲翻湧,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一個揚袖,玄青與銀藍的冷光劃破空氣,如同裂開一道信念的縫隙。她的眼神不再僅是涼薄,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那瓷器的易碎感下,是百折不撓的堅韌內核。
這不是取悅感官的舞蹈,這是以身為筆,以舞為墨,在天地間書寫一份至死不渝的誓言!她將女子對愛情的忠貞、對誓言的堅守,化作了這剛柔並濟、堅定不移的舞姿。
台下,何季蓉看得癡了。同為女子,她瞬間讀懂了梁文君舞姿中那份深藏於溫柔表象下的、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信念。那份對“乃敢與君絕”的執著,讓她心潮澎湃,眼眶微熱,早知梁文君乃翠香樓頭牌,見識過她琴技的精深之後,沒想到這舞姿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寒更是屏住了呼吸。他不僅看到了舞姿的美,更透過那柔韌中迸發的力量,仿佛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份如同枯荷棲鷺圖般冷硬不屈的意誌。他明白了,這舞,是她無聲的宣告,是她心境的寫照。
舞畢,梁文君就好像一縷青煙,飄然落下。沉寂片刻的台下,瞬間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不絕於耳,而那天竺的商人卻麵如死灰,但也無可奈何。
“美,實在是太美了。”,詞窮了的闞棱起身,拍掌大笑,“沒想到啊,梁姑娘秀外慧中,真是令人讚歎!”,說完,闞棱朗聲道:“賞,當賞百金。”
侍從抬上金箱,光華灼目。梁文君卻隻拈起最小一錠:“華夏舞魄,金銀不可衡量,取一瓢飲,足矣。”餘金如土,她棄之如敝履。
闞棱眼底暗流翻湧,終化作一聲朗笑:“準!”
隨後梁文君在眾人瞠目結舌的目光中,退回到自己座位。梁文君看向江寒,微微一笑,便恢複了之前的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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