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江都碼頭。
秋日的江都碼頭像個燒開的鍋,漕船商舶擠得水泄不通,挑夫號子震天響,汗味、魚腥味和塵土攪在一起,直往人鼻子裡鑽。江寒壓低鬥笠簷,一手緊緊攥著何季蓉冰涼的手腕,感覺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他快速掃了一眼關卡——官兵懶洋洋地查著貨,對通緝畫像興趣缺缺。也對,蘇州那場“賞月節”的慘劇傳過來才幾天?他耳朵裡刮到幾句商販的閒扯,把杜伏威的突襲說得神乎其神,聽得周圍人嘖嘖驚歎。江寒心裡發涼,他拽了下何季蓉,聲音壓得極低:“低頭,快走。”
兩人像兩尾滑溜的魚,擠出喧囂的碼頭,一頭紮進江都城西的街巷。目標明確:阮府彆院,梁文君的住處。
咚!咚!咚!
敲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杏兒拉開門縫,看清來人鬥笠下的臉,驚得張嘴要喊。江寒反應更快,一個箭步上前,食指重重壓在唇上,眼神銳利如刀,同時另一隻手已將何季蓉拉進了門內。
“杏兒,誰呀?”梁文君的聲音從裡間傳來,帶著點疑惑。
見杏兒沒立刻應聲,她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蹙著眉走出來。剛轉過屏風,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她看著院中那個熟悉又狼狽的身影,瞳孔瞬間放大,手無意識地捂住了微張的嘴,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微顫:“江……江公子?你們……你們怎麼……”話沒說完,目光已掃過兩人沾滿塵土的衣擺和何季蓉鬥笠下毫無血色的臉。
“進去說。”江寒言簡意賅,聲音沙啞,眼神朝內室示意。
梁文君立刻會意,壓下翻湧的驚疑,側身將兩人讓進內室,反手輕輕掩上門。
何季蓉像被抽了骨頭,跌坐在椅中,自己抬手摘了鬥笠。杏兒機靈地端上熱茶,江寒接過一杯塞進何季蓉手裡,她捧著茶杯的手抖得厲害,茶水潑濺出來也渾然不覺,隻是低著頭,眼神空洞地盯著晃動的波紋。
梁文君的目光在兩人疲憊不堪、驚魂未定的臉上來回逡巡,心直往下沉。她對杏兒使了個眼色:“去,弄點熱乎飯菜來,快些。”等杏兒出去,她才轉向江寒,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帶著試探:“江公子,你們這是……出大事了?”
“得在你這裡躲幾天。”江寒開門見山,聲音乾澀。
梁文君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袖口:“到底……怎麼了?”
江寒看向何季蓉。何季蓉依舊低著頭,卻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肩膀繃得像塊石頭。江寒深吸一口氣,像要把胸腔裡的濁氣都擠出去,話出口帶著一股狠勁:“杜伏威中秋‘賞月節’搞突襲蘇州城。何家……被卷進去了。”他頓了一下,喉結滾動,“蓉兒的兄長和父親……都被害了,何家恐怕也……”
“什麼?!”梁文君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後仰,撞在椅背上,發出“哐”一聲輕響。她臉色瞬間煞白,眼睛瞪得極大,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杜伏威……滅了何家?這怎麼可能?你們走的時候……”她的話被何季蓉驟然抬起的目光打斷。
那目光裡是淬了冰的恨和深入骨髓的痛。何季蓉的聲音像從牙縫裡擠出來,每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我親眼看著的……怎麼會錯?”她越說越快,聲音卻越來越抖,最後猛地哽住,淚水決堤般滾落,整個人蜷縮起來,那個場景又被拉出來重新回憶,壓抑的嗚咽在寂靜的內室裡格外刺耳。
梁文君一個激靈,立刻繞過桌子,蹲下身輕輕拍撫何季蓉劇烈起伏的背脊,聲音強作鎮定:“天殺的……那你們……你們先安心住下,養養精神,咱們再想法子。”她抬頭看向江寒,眼神複雜,“不過,你們……怎麼逃出來的?”
“密道。命大。”江寒吐出四個字,目光沉鬱。
梁文君點點頭,站起身,努力讓聲音平穩:“我讓杏兒去收拾東廂房。你們先歇著,什麼都彆想。”她轉身走向門口,背影略顯僵硬。
“謝了,梁姑娘。”江寒的聲音低沉,帶著真心實意的感激。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像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誰?”梁文君揚聲問,聲音已恢複了一貫的平靜,但搭在門栓上的手指卻微微發白。
“是我,阮恒。”
江寒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像受驚的豹子般就要彈起找地方藏身。梁文君反應更快,猛地回頭,衝江寒用力一擺手,眼神急切而堅決,用氣聲道:“彆動!是我的東家!”她隨即拔高聲音應道:“阮公子?這麼晚了,有事麼?”同時迅速向外走去,拉開了門。
門外,阮恒長身玉立,月光在他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幾個下人垂手侍立,捧著幾盤色澤鮮豔的西域瓜果。阮恒笑容溫潤:“今日剛得了些稀罕果子,一個人也用不完,想著給梁姑娘送些嘗嘗鮮。”他目光隨意地掃過院子,下人已將果盤放下。就在這一瞥間,阮恒的眼神精準地捕捉到了內室門縫後江寒模糊的身影。他臉上的笑意不變,甚至加深了些,轉向梁文君:“哦?梁姑娘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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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來了幾位舊友,敘敘舊。”梁文君側身擋了擋門縫,語氣自然。
阮恒的目光在梁文君臉上停了一瞬,笑容依舊得體:“原來如此。那就不打擾你們雅興了,東西放下,在下告辭。”他拱手一禮,轉身離去,衣袂飄飄,步履從容,沒再多看內室一眼。
院門輕輕合攏。梁文君背靠著門板,才發覺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屋內的江寒,也緩緩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吐出一口濁氣。
晚飯吃得沉默。何季蓉幾乎沒動筷子,勉強咽了幾口,便被江寒半扶半抱著送回東廂房,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昏睡過去。收拾完碗筷,梁文君獨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秋夜的涼意絲絲縷縷滲進薄衫,一輪清冷的孤月懸在中天,將庭院照得一片慘淡的銀白。她仰頭望著,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臉上沒什麼表情。
“怎麼還沒睡?”江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他走過來,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涼。
梁文君沒回頭,依舊望著那輪月亮,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月色難得,想再看看。”過了一會兒,她才側過臉,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眼底卻是一片沉寂,“公子……怎麼不陪著她?”
“睡著了。連著幾天沒合眼,又驚又怕,人撐不住了。”江寒揉了揉眉心,“這才安心休息。”
“能想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梁文君的聲音飄忽,目光又轉向月亮,過了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我原以為……這輩子,是再也見不著你了。”
江寒喉嚨一緊,像被什麼堵住。他搓了搓臉,“梁姑娘呢?……你在江都,過得咋樣?”他生硬地轉了話題,語氣直白。
梁文君嘴角彎起一個極淡的、沒有笑意的弧度,目光落在遠處黑黢黢的屋脊上:“我?挺好。吃穿不愁,也沒人敢給我氣受。在旁人眼裡,我大概……就是個過客,住幾天就走的那種,誰也不必深交。”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冰冷的石桌縫隙,“挺好的,省心。”
江寒沉默地聽著,看著她故作輕鬆的側臉,月光下她眼睫投下小片陰影。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直接:“你當初突然留下……現在想想,也許彆有深意。”
梁文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答,夜風吹過,庭中老樹的枯葉簌簌作響,更添幾分蕭瑟。
她慢慢轉過頭,月光清晰地映照著她眼中迅速積聚的水光,聲音輕得如同耳語:“江都……看著太平,可水底下……全是身不由己的漩渦。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她看著江寒,淚水終於無聲地滑過蒼白的麵頰,在月光下像兩行墜落的星子,“這次我幫你……下一次,你……你能不能……”她猛地伸出手,冰涼的手指顫抖著,帶著孤注一擲的力氣,緊緊抓住了江寒放在石桌上的手腕,“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她的聲音哽咽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壓和無法言說的無奈。
江寒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他沒有抽回,也沒有動。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見她眼中濃烈的絕望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的期盼。他盯著她的眼睛,那裡麵盛滿了無法言說的秘密和迫切的懇求。幾秒的沉默,像被拉長了一個世紀。最終,他什麼也沒問,隻是極其鄭重地、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清晰的聲音:“好。”
這個字像一道赦令。梁文君緊繃的身體瞬間垮塌下來,所有的防備和堅強土崩瓦解。她沒有絲毫猶豫,傾身向前,緊緊地、死死地抱住了江寒,把臉深深埋進他帶著風塵氣息的衣襟裡,肩膀劇烈地抖動,壓抑的哭聲悶悶地傳出來,像受傷小獸的哀鳴。她抱得那麼用力,仿佛一鬆手,這唯一的希望就會消失。
江寒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即慢慢放鬆。他抬起手,遲疑了一下,最終輕輕落在她單薄的、因哭泣而顫抖的背上。秋夜的風掠過庭院,寒意刺骨,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石桌上的茶早已冰涼。可對於梁文君而言,這冰冷的月光下,她終於抓住了那根飄搖的稻草。即使這溫暖還不完整,即使前路依然凶險,至少,人回來了。她沒有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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