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來得格外凜冽,朔風卷著寒雪,將河洛大地凍得一片蕭瑟。李世民對洛陽采取的“圍而不攻”之策,雖暫未破城,卻也精準扼住了王世充的咽喉——這策略確實給了困守孤城的王世充一線苟延殘喘的餘地,但大唐上下幾乎無人懷疑,待明年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之際,王世充與他的洛陽城,必將成為李世民軍功簿上又一筆濃墨重彩的戰績。
而值此年末歲尾,朝堂內外還縈繞著另一件“振奮人心”的消息:江南的杜伏威已正式決意,將於明年二月親赴長安述職,並接受朝廷冊封為“吳王”的嘉獎。
年關將近,長安城已是萬家燈火映徹天街,處處透著辭舊迎新的暖意。與此同時,李世民從邊關送來的捷報如雪片般接連傳入朝堂,喜訊傳開,除了東宮太子一黨,滿朝文武與市井黎民無不為大唐的兵威強盛而歡欣鼓舞。
東宮太子府內,雖也依例張掛起彩燈彩綢,裝點得一派年節氣象,府中卻彌漫著一股與外界熱鬨格格不入的沉鬱。
李建成剛散朝便快步返回府中議事廳,不等侍從上前奉茶,便厲聲屏退了左右。堂下,魏征與王珪垂手侍立,望著太子那張鐵青如霜的臉龐,二人皆斂聲屏氣,一言不發地靜立著。
隻見李建成臉色鐵青如霜,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尖反複摩挲著案上的青銅鎮紙,半晌才喉間滾出一聲沉問:“說說吧,麵對孤這個風頭無兩的好弟弟,你們有什麼計策?”
魏征先側頭看了眼身側的王珪,才斂容緩緩開口:“太子殿下,老臣以為……”話音剛起,門外便傳來侍從的稟報:“啟稟殿下,齊王求見。”
李建成抬手打斷魏征的話,擺了擺袖示意傳見。
李元吉大步流星闖進來,一揖到地便急聲嚷道:“大哥!今日朝會真真氣煞我也!百官圍著李世民歌功頌德,父皇竟也聽之任之——他這般招搖,把您這個太子置於何地?倒像是他才是儲君一般!”說著越想越怒,腳掌重重跺在青磚地上,震得案上茶盞微顫。
李建成卻始終沉默著,隻是指腹狠狠掐進鎮紙的雲紋凹槽裡,片刻後才轉向魏征:“你繼續說。”
魏征迎上李建成的目光,語氣凝重:“老臣以為,若想永絕後患,唯有尋機除去秦王,方為根本之策。”
“什麼?”李元吉先是一愣,一雙圓眼猛地瞪圓,難以置信地看向魏征,隨即又急切地轉頭望向李建成。
李建成緊攥鎮紙的手驟然鬆開,青銅鎮紙“當啷”一聲滑落在案上。他望著堂下的魏征,終究長歎了口氣:“自古‘立嫡以長,長幼有序’——遠溯先秦,近觀隋室,皆是廢長立幼而致禍亂,二世而亡。父皇素重禮法,若有意傳位於他,何須等到今日?你所提之策,太過激進,反倒會陷父皇於兩難之地啊。”
“既如此,臣尚有一計。”魏征話音未落,李建成眼中已閃過一絲光亮。隻聽他續道:“其一,太子身為儲君,雖不必如秦王般親冒矢石,卻可尋機請纓平定地方叛亂,借此積累軍功、樹立軍威;其二,當暗中分化秦王府勢力,將房玄齡、杜如晦之流尋故調離;其三,需秘密擴充東宮衛隊,增配甲兵,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其四——”他轉頭看向李元吉,“需與齊王殿下同心同德,內外呼應,以備不測。”
“此計甚妙。”李建成頷首,轉而對李元吉道,“四弟,你前番鎮守太原失城,已讓父皇略有不悅,近日需收斂鋒芒,莫要再與他明麵上衝突。待尋得良機,孤便向父皇請旨,你我同討不臣,共立軍功。”
“好!就等大哥這句話!”李元吉頓時喜上眉梢,拍著胸脯道,“你我聯手,量那李世民也翻不出咱們的手掌心!”
這時王珪上前一步,拱手補充:“殿下、齊王,臣以為魏大人之策雖周,仍需輔以朝堂經營。裴寂等老臣追隨陛下多年,深得信任,殿下當多與之親近,借其言為殿下張目;此外,張婕妤、尹德妃深得聖寵,亦可稍加維係,使其在禦前為殿下美言。如此軍功在手、秦府勢弱、朝援穩固,殿下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李建成猛地攥緊拳頭,重重砸在案上,沉聲道:“二位果然是孤的肱骨之臣!就依此計行事!”
暮色四合,長安何府的膳廳裡燭火搖曳,何季蓉與二哥何仲嵐相對而坐,麵前的飯菜已漸微涼。
“哥,我聽說杜伏威那老賊開春就要來長安受封了?”何季蓉放下銀筷,指尖微微發顫,語氣裡藏不住咬牙切齒的恨。
何仲嵐夾菜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妹妹,放下筷子緩緩點頭:“宮裡確實遞了消息,陛下已準了他二月進京受封‘吳王’。”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何季蓉猛地一拍桌,霍然起身,眼神決絕,“我們得想辦法殺了他,為父兄、為何家百餘口報仇雪恨!”
“胡鬨!”何仲嵐也跟著站起身,猛地一拍桌案,聲音陡然嚴厲起來,“你當長安是什麼地方?這是天子腳下!杜伏威如今是陛下眼裡的‘歸降功臣’,今日朝會提及江南,陛下龍顏大悅。且不說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算真讓你得手了,滿門抄斬的下場你承擔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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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季蓉的眼眶瞬間紅了,淚珠“啪嗒”砸在桌麵上,聲音帶著哭腔嘶吼:“那父兄的血海深仇就不報了嗎?何家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間全沒了啊!”
“誰說不報?”何仲嵐的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嚴肅,“但凡事要從長計議,萬不能因你的衝動壞了太子的全盤計劃!”
“計劃?我看你根本沒把報仇放在心上!爹和大哥都白死了!”何季蓉猛地抹掉臉上的淚水,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聲音尖利得像要刺破屋頂。
何仲嵐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怒不可遏地揚手,一記耳光“啪”地狠狠扇在她臉上。“放肆!”他厲聲喝道,“來人!把小姐帶回閨房禁足!”
何季蓉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淚水混著委屈與憤怒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瞪著何仲嵐,眼神裡滿是不甘。幾個侍女連忙上前扶住她,半勸半拉地將人帶了出去。
膳廳裡隻剩何仲嵐一人,他胸口劇烈起伏,望著滿地狼藉,越想越氣,猛地抬手將整張紫檀木膳桌掀翻——碗碟碎裂聲、湯羹潑灑聲在燭影裡回蕩。他喘了口氣,甩袖大步踏出了膳廳。
三更梆子聲在寂靜的長夜裡悠悠蕩過,何季蓉蜷縮在錦被裡,卻半點暖意也無。窗欞未關嚴,一股帶著雪氣的寒風鑽進來,吹得帳幔微微晃動,將那道斜斜切進屋內的月光攪得碎碎的——那月光極淡,像蒙上了一層薄霜,落在床前的腳踏上,又漫過桌邊的青瓷瓶,最後在她枕邊鋪成一片冰涼的白。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起初隻是零星幾點,細得像篩下來的鹽,後來便密了些,碎玉般簌簌落在青瓦上、院中的梅枝上,偶爾有一兩片粘在窗紙上,很快便融化成小小的水痕,像誰不經意落下的淚。風卷著雪粒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反倒讓這屋子更顯空曠。
何季蓉睜著眼,望著帳頂繡著的纏枝蓮紋,指尖冰涼。她抬手撫過仍帶著熱辣觸感的臉頰,那道掌印早已消退,可心口的悶痛卻越來越沉。“江寒,你在哪?”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煙,帶著抑製不住的哽咽,“我該怎麼辦?我想你……”
這是兄長第一次打她。她不是不懂,二哥當時眼底的紅血絲裡藏著多少隱忍,那句“從長計議”背後壓著多少無奈——可她忍不住。錦被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掐進掌心,那尖銳的痛感卻壓不住腦海裡翻湧的畫麵:中秋,府裡的桂樹開得正盛,父親抱著她的小侄兒在月下剝石榴,大哥笑著給她遞過一塊蓮蓉月餅,燭火明滅間,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暖意。可轉瞬間,刀光閃過,鮮血濺在潔白的月餅上,父親倒在她麵前,大哥最後的眼神裡滿是不甘……
這些畫麵隻要一閉眼,那溫熱的血、淒厲的慘叫就會撲麵而來。她側過身,將臉埋進枕頭裡,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巾。月光依舊冷冷地照著,雪花還在無聲地落,她卻覺得自己像被扔在這無邊的寒夜裡,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兒。父兄的仇像一座大山壓在心頭,可她空有滿腔恨意,卻連靠近仇人半步的機會都沒有;二哥說要等太子的計劃,可這“計劃”要等到何時?而江寒,那個她最愛的人,是生是死,她連一句準話都聽不到。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指尖卻隻穿過一片冰涼的月光。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梅枝被壓得微微低垂,雪粒子打在窗上的聲音,像極了她此刻亂得不成章法的心跳。偌大的屋子,隻有她一個人的呼吸聲,伴著偶爾的啜泣,在這雪夜的月光裡,顯得格外孤苦無依。她就這麼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直到窗紙上的月光漸漸淡去,東方泛起一抹慘白,而院中的雪,仍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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