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年關將近,襄邑城的風裹著碎玉似的雪沫子,斜斜打在青石板上,落地即融,暈開一片片淺墨似的濕痕。唯有城東範府門前,半點不見寒冬蕭索——朱紅大門上的銅釘擦得鋥亮,門楣懸著兩串鎏金宮燈,燈穗垂著的薄雪被燈暖烘得半融,滴滴答答落著細水珠子,卻依舊亮得晃眼。院牆內外掛滿了粉紫絳紅的彩綢,連門旁那對石獅子的頸間,都係著繡滿壽字的紅綢花,被風一吹,獵獵作響。
往來的車馬從街頭排到巷尾,騾馬呼出的白氣與雪霧纏在一起。賀壽的賓客們或穿錦緞貂裘,或著體麵布衫,人人手裡拎著描金漆盒,臉上堆著熟稔的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寒暄:
“範老爺真是好福氣,三個公子個個出息”
“王夫人的壽宴,咱們可不能來晚了”。
管家沈逸穿著件藏青棉袍,領著十幾個仆役在門口躬身迎客,唱喏聲、道謝聲、孩童掙脫母親手時的嬉鬨聲,混著雪粒子打在屋簷的簌簌聲,熱熱鬨鬨撞在一處,竟把街角的寒氣都衝散了大半。
忽然,沈逸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巷口——那裡站著個清瘦男子,身著半舊的素白暗紋長襖,領口磨出的米白毛邊露在外麵,袖口卻漿洗得發硬,腰間隻係根墨色絛帶,鞋麵上沾著些泥雪,看著像個遊學的秀才。可沈逸的腰卻彎得比迎富商時低了三分,快步迎上去,引著人穿過鋪著羊毛氈的庭院,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得極快。走到正端著翡翠酒杯應酬的範辯麵前,他刻意放緩腳步,壓著聲音道:“老爺,這是從長安遠道而來的方先生。”
“長安”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尾音微微上揚,眼角飛快地掃過範辯的臉。
範辯握著酒杯的指節驟然收緊,碧色的扳指硌得掌心發疼,杯沿的酒液晃出幾滴,濺在月白錦袍前襟上也顧不上擦。他眯起眼打量眼前人:身形清瘦,麵容尋常,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寒潭底的碎冰,看似溫和地掃過來,卻讓人後頸莫名發緊。“長安?”範辯喉結動了動,往前湊了半步,聲音裡摻著不易察覺的顫,“閣下難道是秦王府的人?”
方玄這才下巴微微一點,語氣淡得像說“今日雪大”:“在下方玄,替秦王辦些瑣事,路過襄邑。聽聞範家主母壽誕,便順道來討杯壽酒——範公總不會拒客吧?”他既沒抬手作揖,也沒躬身見禮,就那麼靜靜站著,可那股子從容勁兒,比任何客套都更壓人。
沈逸見範辯還愣著,忙上前半步,一隻手擋在嘴前,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聲音壓得極低,旁人隻看見他嘴唇動了動,範辯的臉色卻“唰”地變了——先是白得像簷下的雪,轉瞬又漲成醬紅,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連鬢角的發絲都濕了。他猛地抓住方玄的手腕,力道大得指節發白,連聲道:“方先生哪裡的話!快請!快請上座!”
說話間,範辯親自引著方玄往堂內走。往日裡他總走在最前,此刻卻刻意慢了半步,微微躬著背,側著身,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瞟向方玄的神色。到了堂下首座前,他親手撩開繡著鬆鶴的椅披,才放低聲音,帶著幾分諂媚:“方先生,眼下洛陽戰事吃緊,我範家在襄邑雖不算頂尖,卻也有千畝良田、百號人手。來日秦王攻克洛陽,還望先生在秦王麵前美言幾句——我範家願為秦王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方玄看著他近乎討好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伸手按在梨木椅背上,卻沒立刻坐下,隻輕輕“嗯”了一聲:“範公言重了。”話雖謙虛,那語氣裡的理所當然,卻讓範辯懸著的心落了半截——他知道,這是應下了。
待方玄坐定,堂內的喧鬨漸漸歸攏到主位前。鎏金獸首爐裡燃著整塊龍涎香,暖煙裹著醇厚的香氣漫過每個人的衣袍,連角落裡的仆役都烘得臉上發紅。範辯與王氏並肩坐在鋪著虎皮褥的主位上,案幾上已堆起綾羅、參茸、字畫,琳琅滿目。
長子範承禮率先上前,身著藏青暗紋錦袍,身姿挺拔如鬆,雙手捧著個雕花紫檀木匣,垂著眼,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母親冬日畏寒,這紫貂裘是孩兒托人從極北換來的,毛鋒密得能擋風雪;暖爐鑲了和田暖玉,揣在懷裡終日不涼。”他打開木匣,紫貂裘的絨毛泛著暗紫色的光澤,摸上去像揉著一團暖雲;赤金暖爐上鏨刻的纏枝蓮紋,連花瓣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幾個富商模樣的人湊在一起低語:“這紫貂怕是要百兩銀子起步。”
王氏伸手撫了撫裘皮,笑著點頭:“承禮做事向來穩妥,娘正缺件厚實的皮子。”可她的目光隻在裘皮上停了一瞬,便轉向了次子。
範文硯緊隨其後,手裡捧著個素木盒子,邊角包著磨得發亮的銅皮,盒麵貼著張灑金箋,“歲寒三友”四字寫得清雋。“母親愛清雅,孩兒親手釀了罐臘梅酒,又尋了幅前朝舊製《寒梅棲禽圖》,配著這對冰裂紋瓷杯,冬日溫酒賞畫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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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開盒蓋,清冽的梅香混著酒香漫開來;畫卷展開時,墨色梅枝橫斜而出,寒蕊點點,枝間還棲著隻縮頸待雪的雀兒,筆觸蒼勁中藏著秀潤。連懂畫的老先生都捋著胡子點頭:“這般寫梅的筆法真是難得,枝乾頓挫見力道,花苞疏密藏巧思,妥妥是前朝名家的手筆!”
王氏指尖劃過瓷杯的薄胎,笑意柔了些:“你最懂娘的喜好,雪夜溫酒,就等你陪娘看畫。”說話時,她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摩挲著腕間的素銀鐲子——那是十年前範辯初發家時送的,鐲身早已磨得沒了紋路。
就在這時,堂外突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伴著少年清脆的喊:“娘!我來啦!”
眾人回頭,隻見範無忌披著件月白鬥篷,發梢、肩頭沾著星星點點的雪粒,鬥篷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細碎的雪霧。他手裡沒捧什麼精致盒子,隻攥著個繡著墨竹的錦囊,針腳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繡的,蹦跳著撲到王氏膝前,把錦囊往她手裡一塞:“娘快拆!我尋了好久才找到的!”
王氏被他這毛躁樣子逗笑,伸手拍掉他肩頭的雪:“冒冒失失的,雪地裡滑也不怕摔著。”嘴上嗔怪,手指卻已經飛快地解開了錦囊繩。
一抹濃得化不開的墨綠當即從錦緞中滾出——竟是隻老坑翡翠手鐲!那玉鐲通體瑩潤,像把深冬的寒潭凝在了腕間,鐲身上隱著幾縷天然的冰紋,恰似雪壓竹枝的疏影;迎著炭爐的暖光看,墨綠中浮著淡淡的瑩光,摸在手裡竟不冰人,反而帶著一種親膚的溫潤,與這寒冬臘月的冷意截然相反。
“這是……”王氏的呼吸猛地頓住,指尖剛觸到玉鐲,就像被燙了似的縮了一下,隨即又緊緊攥住。她忽然想起去年臘月初,帶著無忌在園子裡掃雪,望著池邊凍得發綠的殘荷歎道:“這綠沉得真好看,要是能做隻鐲子,該多雅致。”當時無忌正捧著雪球往她頸窩裡塞,聞言含糊地應了聲“好看”,她還笑他毛手毛腳,沒成想這孩子竟記了整整一年。
範無忌見她眼尾紅了,得意地晃著腿:“這鐲子是幾十年的老坑料!我一看就覺得配娘,把攢了半年的騎射賞金全換了它!”
堂內瞬間靜了下來。先前圍著稱讚紫貂裘、《寒梅棲禽圖》的賓客們,目光全黏在了王氏手裡的手鐲上。做珠寶生意的張老板擠上前,眯著眼看了半晌,又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才低聲對範辯說:“範老爺,這是極品墨翠!水頭足,色勻得沒話說,市麵上尋遍了也難見這麼合眼緣的——單論價值,就比大公子的貂裘、二公子的字畫加起來還貴重!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意啊……”
範辯撚著胡須的手頓了頓,看著王氏把鐲子往腕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適。那抹墨綠襯得她腕間肌膚愈發白皙,比先前的素銀鐲子雅致百倍。王氏抬手對著爐光轉了轉,冰紋在光下流轉,竟像是活了一般。她拉過範無忌的手,把他冰涼的指尖按在自己暖融融的掌心,聲音帶著幾分哽咽:“還是無忌最懂娘的心,這鐲子……娘太喜歡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青瓦上簌簌作響,堂內的龍涎香愈發濃鬱。王氏摸了摸範無忌的頭,又轉向兩個長子,笑著打圓場:“你們的禮物娘都喜歡——承禮的裘暖身,文硯的茶養心,無忌這鐲子,暖的是娘的心。”
範無忌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全然沒察覺兄長們複雜的神色。唯有首座上的方玄,看似端著茶杯品茶,垂在袖中的手卻悄然攥成拳,指節抵著腰間的墨玉牌——那玉牌的紋路,竟與手鐲上的冰紋隱隱相合。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牢牢鎖在那抹墨綠上,心底冷笑一聲:“‘寒潭臥翠’竟在此處……找了大半個中原,總算有著落了。這趟襄邑,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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