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王府的校場,設在府邸西側,占地麵積極廣。
雖是王府私練之地,卻規製嚴謹,絲毫不遜於京畿大營。高高的點將台以青石壘砌,兩側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寒光閃閃,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汗水和皮革混合的特殊氣味。
今日這裡,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喧鬨與緊張。
京城裡幾家與鎮北王府交好或將門出身的年輕子弟,今日齊聚於此,看似切磋武藝,實則是各家暗中較勁、展示實力的場合。關係到年輕一代在軍中的起點,甚至隱隱牽動著背後家族的顏麵。
淩燼牽著神駿的追風,沉默地跟在郡主蕭煜身後不遠處。他微低著頭,目光落在前方那雙踩著錦靴的腳上,步伐節奏穩定,仿佛真的隻是一個心無旁騖的馬夫。
然而,校場上的每一絲風聲,每一句交談,甚至那些年輕子弟呼吸的輕重,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像陳年的酒,封存時不覺,一旦開啟,便洶湧回潮。
“郡主到!”
隨著一聲通傳,校場上的喧囂稍微靜了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一抹醒目的紅色。
蕭煜神色平靜,步履從容地走向主位。她雖是女子,但鎮北王常年戍邊,王府在京中諸多事務由她打理,自有一股不容小覷的威儀。幾位領頭的將門子弟紛紛上前見禮。
淩燼將追風拴在指定的拴馬樁上,便垂手退到一旁角落的陰影裡,儘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全場,心中已對場中形勢有了大致的判斷。
今日的主角,除了蕭煜,顯然還有兩位。
一位是兵部侍郎之子,陳顯。約莫二十出頭,一身華貴勁裝,麵色倨傲,身邊簇擁著幾個奉城的跟班。他目光掃過蕭煜時,帶著毫不掩飾的愛慕與勢在必得。
另一位,則是已故忠勇伯的獨孫,趙鋒。年紀稍輕,約十七八歲,眉眼間還帶著些許未脫的稚氣,但身板結實,眼神明亮,透著一股將門虎崽的倔強和耿直。他獨自一人,正認真地檢查著自己的弓弦,對周圍的喧鬨不甚在意。
淩燼的目光在趙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忠勇伯趙家,滿門忠烈,老伯爺及其子皆戰死沙場,隻留下這麼一根獨苗。
切磋很快開始。
先是騎射。箭垛立在百步之外,子弟們縱馬奔馳,開弓放箭。
陳顯率先出場,動作花哨,馬術看似嫻熟,一箭射出,堪堪中了靶心邊緣,引來一片叫好聲。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看向蕭煜。
蕭煜隻是微微頷首,目光卻投向了下一位。
輪到趙鋒。他深吸一口氣,催動戰馬,速度極快,卻在馬背起伏最為劇烈之時,穩如磐石,張弓、搭箭、瞄準、射出,動作一氣嗬成,流暢自然。
“嗖!”
箭矢破空,帶著銳響,精準地釘入了靶心,箭尾兀自顫動。
“好!”場邊不乏識貨的老兵家將,忍不住喝彩。這一箭,靠的是真功夫。
趙鋒臉上露出一絲靦腆的笑容,下意識地看向蕭煜。
蕭煜的嘴角也微微勾起一抹讚許的弧度。
陳顯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接下來的博弈是拳腳格鬥。趙鋒顯然在這方麵也有所欠缺,雖然勇猛,但技巧不足,對上一名以靈活著稱的對手,很快落了下風,被一記巧勁摔倒在地,頗為狼狽。
陳顯見狀,嗤笑一聲,親自下場,指名要“指點”趙鋒。他招式狠辣,專攻要害,明顯是要讓趙鋒當眾出醜。趙鋒咬牙硬撐,但實力差距明顯,眼看就要被一記重拳擊中麵門。
場邊,蕭煜的眉頭微微蹙起。她自然看出陳顯的用意,但小輩切磋,她若強行插手,反而落人口實。
就在這時,一個極低、極沉的聲音,借著倒水遞毛巾的間隙,如同蚊蚋般傳入剛剛踉蹌退到場邊的趙鋒耳中: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趙鋒猛地一怔,下意識地看向聲音來源——那個一直沉默地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的馬夫。淩燼已經低下頭,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幻覺。
但這十二個字,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趙鋒腦中的混沌。這是《孫子兵法》中的名言,更是軍中高級將領才深諳的實戰要訣!他再看向場中步步緊逼、招式已用老的陳顯,忽然福至心靈。
當陳顯再次猛撲過來時,趙鋒不再硬抗,而是依照“其疾如風”的要領,腳步一錯,迅捷閃開。陳顯力道用空,身形微滯。趙鋒立刻抓住這絕佳的時機,揉身而上,一記簡練剛猛的直拳,正中陳顯肋下空檔。
“砰!”
陳顯悶哼一聲,連退數步,臉上滿是驚愕與難以置信。
全場嘩然!
誰也沒想到,眼看要落敗的趙鋒,竟能在一瞬間反擊得手!
蕭煜的目光,第一次真正銳利起來,準確地投向了那個角落裡的身影。淩燼依舊低眉順眼,但蕭煜分明看到,他眼底的膨脹,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陳顯惱羞成怒,穩住身形後,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不再留手,暴喝一聲,使出家傳的殺招,雙腿連環踢出,直取趙鋒下盤和胸腹,勢大力沉,竟是想要重創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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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鋒剛剛領悟那十二字要訣,運用尚且生疏,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淩厲攻勢,頓時手忙腳亂,眼看就要被踢中。
千鈞一發之際!
“哢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
沒有人看清是怎麼回事。隻看到陳顯在發力猛踢的瞬間,腳下似乎被一顆不知何時滾到場中的小石子硌了一下,發力點瞬間偏移,整個人失去平衡,不僅踢空,反而狼狽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哎呦!”陳顯痛呼出聲,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那顆石子,自然是淩燼“不小心”碰過去的。角度、時機,妙到毫巔。對於曾經在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淩燼而言,這不過是雕蟲小技。
但這一次,蕭煜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猛地一跳。
這個馬夫,絕非常人!
她想起第一次在馬廄見到他時,那雙布滿特殊老繭的手。
想起他伺候追風時,那種遠超馬夫的沉穩與洞察。
想起他剛才那看似無心、實則精準無比的“提醒”和“解圍”。
通敵叛國,墜崖身亡的前大將軍淩燼……那張早已模糊的、屬於傳奇將領的畫像,似乎漸漸與眼前這個佝僂著背、沉默寡言的身影,重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