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哈聶卡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喘息聲粗重得像破風箱,不時因煙癮發作而劇烈抽搐。那丹咬緊牙關,汗水混著淚水滑落,她想起小時候阿瑪將她扛在肩頭,在結冰的江麵上奔跑,那時的笑聲清澈響亮,能震落樹梢的雪掛。
終於,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椴樹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出現在濃霧裡。
那丹將阿瑪安置在樹根旁,跪下來,掏出火石。手抖得厲害,幾次才點燃枯葉。火焰升騰而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著老椴樹滄桑的樹皮,如同祖先沉默的臉。
她舉起那杆烏黑油亮的煙槍,最後看了一眼——精致的雕刻,冷硬的觸感,承載著令人墮落的魔力。然後,奮力將它投入火中。
“不——!”一聲淒厲的嘶吼從不遠處傳來。小野中尉帶著幾個士兵衝出瘴霧,麵目扭曲,舉槍便射!
子彈呼嘯著擦過樹乾。那丹撲倒在哈聶卡身上。
就在這時,投入火中的煙槍猛地爆出一陣刺耳的尖嘯,像是無數冤魂在哀嚎。一股濃黑如墨的煙霧衝天而起,與灰瘴糾纏,幻化出種種猙獰鬼影。火焰驟然變成詭異的幽綠色。
哈聶卡薩滿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那丹,掙紮著麵向火堆跪坐端正。他抬起枯瘦的雙手,摘下早已黯淡的神帽,露出花白散亂的頭發,開始吟唱。那歌聲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古老而悲愴的調子,是他跳了無數次的神舞,請了無數次神靈的吟誦。
聲音起初微弱,漸漸竟壓過了火焰的爆裂和鬼影的嘶嚎。他渾濁的雙眼不再看眼前的槍口與鬼影,而是望向虛空,望向他的神靈和祖先。
小野的槍口對準了哈聶卡。
“阿瑪!”那丹尖叫。
吟唱聲戛然而止。哈聶卡的身體猛地一震,胸前綻開一朵血花。他望著女兒,嘴角翕動,似乎想留下最後的話語,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向前倒去。
那丹的世界瞬間寂靜無聲。巨大的悲慟攫住了她,她甚至忘了哭泣,隻是呆呆地看著阿瑪倒下的身影。
小野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欲查看火堆。
突然,倒在地上的哈聶卡薩滿,那已然失去生機的軀體,竟猛地張開了口!一道凝練至極的白氣,如同微型的神箭,自他口中激射而出,直直撞入幽綠色的火堆!
天地為之一靜。
下一刻,老椴樹劇烈搖晃,地底傳來沉悶的轟鳴。整個撓力河的水仿佛瞬間沸騰!江心深處,一道白光破開黑水,衝天而起!
那白光在空中略一盤旋,如乳燕投林,徑直落入那丹懷中。她低頭一看,正是那枚失蹤已久的魚骨哨!它溫潤如初,內裡的波紋卻像是活了過來,緩緩流轉,散發出柔和的光暈。
而被那白氣擊中的幽綠火堆,轟然爆發開來,卻不是擴散,而是向內急劇收縮,連同周遭黏稠的灰瘴,一同被吸入那白光之中!瘴氣嘶嚎著、掙紮著,卻無法抗拒那龐大的吸力。
小野和士兵驚駭地看著四周的瘴氣迅速變淡、消散,露出久違的星空和月色。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泛起紅疹,劇烈咳嗽——失去了瘴氣庇護,他們反而暴露在平原夜間的寒氣與未知之中。
那丹握緊手中溫熱的骨哨,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與明悟湧入心間。她不再恐懼,不再彷徨。她深深看了一眼倒在神樹下、麵容恢複安詳的阿瑪,將骨哨含入口中。
她吹響了它。
哨音不像想象中清越,反而低沉、蒼涼,如同遠古巨魚的歎息,如同江流萬年不止的奔湧,如同薩滿溝通天地時的吟唱。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掠過草尖,拂過水麵,蕩入密林深處。
隨著哨音流淌,已被吸入白光的、被淨化的瘴氣,再次彌漫開來,卻不再是汙濁的灰黑色,而是化作乳白色的、輕柔的霧靄。白霧溫柔地籠罩了整個赫尼奧屯,籠罩了河畔、草甸,並向遠處的完達山餘脈蔓延而去。
它撫過咳嗽的族人,他們的呼吸變得平穩;它撫過受驚的孩童,他們沉入安眠。它遮蔽了屯子,遮蔽了山腳,將小野等人困在迷蒙之中,不辨方向。
那丹的哨音指引著白霧,流向大山深處一處無人知曉的隱秘山穀——那裡,有抗聯戰士的密營。
哨音終了。萬籟俱寂。隻有輕柔的白霧無聲流淌,護佑著這片多災多難卻又堅韌不屈的土地。
那丹跪在神樹下,輕輕撫平阿瑪薩滿未能閉合的雙眼。她臉上淚痕已乾,眸子裡隻剩下沉靜的決然。
她站起身,手握骨哨,一步步走入濃霧深處。霧霰溫柔地包裹了她,掩去了她的身影,也掩去了所有通向未來的路。
隻有低沉的哨音,仿佛依舊在天地間,幽幽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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