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三年,冬,吉林烏拉。
臘月的霧凇島已是冰封千裡,鬆花江如一條凍僵的巨蛇,蜿蜒在蒼茫雪原之上。江畔的柳樹枝條裹著晶瑩冰淩,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刺骨。
劉氏緊了緊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挎著洗衣籃往村口的老井走去。她的手指早已凍得紅腫開裂,每浸一次水都如刀割。籃子裡是她丈夫趙老四和其新納小妾柳紅的衣物——自柳紅進門後,劉氏便從妻成了仆。
“娘,我跟你去。”八歲的鐵蛋追出來,小臉凍得通紅。
“外麵冷,回家待著。”劉氏摸摸兒子的頭,聲音沙啞。
“不嘛,我幫娘打水。”鐵蛋固執地抓住母親的衣角。
劉氏歎了口氣,沒再拒絕。自柳紅有孕後,趙老四便再沒正眼瞧過她們母子。唯有這小小人兒的依戀,是她冰冷生活中唯一的暖意。
井台結了厚冰,劉氏小心地放下木桶,鐵鏈嘩啦啦響。鐵蛋趴在井邊好奇地向下望,黑黢黢的井口冒著白氣。
“娘,井裡有眼睛看我。”鐵蛋突然說。
劉氏心頭一緊,拉起兒子:“胡說什麼,是冰反射的光。”
其實她也感覺到了——自入冬以來,這口百年老井就透著邪氣。井水變得冰寒刺骨,打上來的水總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味。夜裡偶爾傳來嗚咽聲,村裡人都說是風聲,但劉氏知道不是。
她想起三個月前投井自儘的自己。
那是個月圓之夜,她聽見趙老四和柳紅在隔壁調笑,說起“若是男孩就休了那不會下蛋的母雞”。結婚十年,劉氏流產三次,生下的也隻有鐵蛋這一個男孩。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訓誡下,她連辯解的資格都沒有。
冰涼的井水吞噬了她,窒息感撕裂肺腑。但就在意識模糊時,她仿佛被無數雙小手托起,推回井邊——第二天清晨,她濕淋淋地躺在井台旁,像是做了場噩夢。
“是龍王爺不收你。”村裡的老人說,“命不該絕。”
但劉氏覺得,不是不收,是不讓。井底有什麼東西把她推了回來。
“娘,快看!冰花真好看!”鐵蛋指著井壁的冰霜,那些冰晶詭異地呈現出人臉形狀,栩栩如生。
劉氏打了個寒顫,匆匆打滿水:“回家了。”
臨走前,她回頭瞥了眼井口。恍惚間,似乎真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那天夜裡,哭聲第一次清晰地傳來。
不是風聲,是真真切切的女人哭聲,從井的方向飄來,幽怨淒厲。全村人都聽見了,狗吠不止,馬廄裡的馬焦躁地踏著蹄子。
“是劉氏投井那夜的哭聲。”有人竊竊私語。
趙老四臉色鐵青,柳紅則縮在他懷裡嬌聲道:“定是那冤魂不散,嚇著咱們孩子可怎好?”——她已有三個月身孕。
劉氏摟緊鐵蛋,默不作聲。她聽出來了,那不是自己的哭聲。
接下來的幾夜,哭聲愈烈。井水開始變得渾濁,打上來的水桶裡偶爾有黑色絮狀物,像人的頭發。村民不敢再喝這井水,寧可多走三裡地去江邊鑿冰取水。
族長請來薩滿查看。老薩滿在井邊舞動神鼓,搖響腰鈴,最後麵色凝重地說:“井裡有怨靈,需做法事安撫。”
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供品扔了一筐又一筐,哭聲卻變本加厲。有時還夾雜著嬰兒的啼哭,聽得人頭皮發麻。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雪下得正緊。
村裡祭祀井龍王,擺了三牲供品。趙老四作為井主趙家祖上捐錢修了這口井),帶頭叩拜。柳紅穿著大紅棉襖,故意挺著尚未顯懷的肚子,接受鄉鄰祝福。
劉氏和鐵蛋被安排在角落。鐵蛋冷得發抖,劉氏脫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兒子。
“娘,井裡有人叫我。”鐵蛋突然說。
劉氏脊背一涼:“彆胡說。”
“真的,是個小娃娃的聲音,說下麵有好玩的。”
祭祀結束時,柳紅突然指著井口驚叫:“血!井裡冒血了!”
眾人圍觀的當口,鐵蛋不知何時掙脫母親的手,跑到了井邊。
“娘!井裡有小魚!”孩子興奮地探頭。
接下來發生的事快得讓人反應不及——一隻蒼白浮腫的手突然從井中伸出,抓住鐵蛋的衣領,猛地將他拖入井中!
“鐵蛋!!!”劉氏的慘叫撕裂夜空。
井口回蕩著孩子短暫的驚叫,然後是咕咚落水聲。
趙老四第一個衝過去,隻見井水沸騰般翻滾,血色泡沫不斷上湧。他慌忙放下水桶打撈,撈上來的隻有半桶血水和一縷黑發。
“鐵蛋!我的兒啊!”劉氏癱倒在井邊,哭得撕心裂肺。
人們點起火把,用撓鉤在井裡打撈一夜,一無所獲。井深不可測,下麵是錯綜複雜的地下暗河,孩子一旦落井,絕無生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