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柳燕秋就消失了。有人說她投了湖,有人說她上吊自儘了,也有人說她被送到了更遠的地方勞改。十年過去了,再沒人提起她的名字。
胡琴聲愈發淒厲,舞台上的“虞姬”舞姿越來越快,水袖在月光中劃出詭異的弧線。突然,她猛地回頭——沒有臉,隻有一片空白,卻直直地“看”著錢守業。
“啊!”錢守業終於叫出聲來,連滾帶爬地逃出戲院,一夜未眠。
第二天,錢守業發起了高燒,迷迷糊糊中不斷囈語:“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辦法……”小張來看他,聽到隻言片語,急忙請了赤腳醫生來。打針吃藥後,錢守業的燒退了,但眼神變得空洞。
“錢大爺,您到底看見什麼了?”小張問。
錢守業猶豫良久,終於將十年前的事和盤托出。那晚,他不僅是觀眾之一,還是戲院的雜工。紅衛兵衝進來時,他為了自保,第一個上台揭發柳燕秋,說她經常私下唱“封建戲”,還保留著舊社會的戲服。
“我沒辦法啊,我曆史有問題,不表現積極點,會被打死的。”錢守業老淚縱橫,“可柳老板對我多好啊,三年困難時期,她常偷偷給我糧票,我女兒生病時,她還出錢找醫生……我卻那樣對她。”
小張沉默許久,最後說:“錢大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新時代,不講這些了。”
“她恨我,所以回來了。”錢守業喃喃道。
又一晚,錢守業再次走進戲院。這次,他沒有提馬燈,隻在口袋裡揣了一小瓶白酒和一對保存了十年的水晶耳墜——那是柳燕秋在批鬥會上掉落的,他偷偷撿起來,一直藏著。
戲院裡異常安靜。錢守業摸索著走到舞台前,輕聲道:“柳老板,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他掏出耳墜,放在舞台邊緣,“這是你的東西,我還給你。那年頭,人都不是人,是鬼。我也是鬼,苟活到現在的鬼。”
沒有回應,隻有風穿過破窗的嗚咽聲。
錢守業歎了口氣,轉身欲走。突然,一陣輕微的歎息聲從他身後傳來。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舞台中央,不再是戲服裝扮,而是穿著普通的藍色中山裝,就像柳燕秋被批鬥那天的穿著。
身影緩緩抬起手,指向戲院的後門方向,然後慢慢消散。
錢守業愣在原地,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後門方向?那通往戲院的後院,早已荒廢多年了。
第二天一早,錢守業來到後院。雜草叢生,幾乎無處下腳。他撥開齊腰深的雜草,一步步往裡走。院角有口枯井,早已被填平了一半。不知為何,錢守業覺得柳燕秋的手指的就是這裡。
他找來鐵鍬,開始挖掘。挖了整整一天,就在夕陽西下時,鐵鍬碰到了什麼硬物。錢守業蹲下身,用手扒開泥土,發現是一個鐵皮盒子,已經鏽跡斑斑。
盒子裡有一本日記、幾張照片,還有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戲服——正是柳燕秋那晚要穿的虞姬戲服。日記本裡,柳燕秋記錄了她作為戲曲演員的最後時光:
“今日戲院被封,我心如死灰。戲無罪,人有罪,這時代怎麼了?”
“錢守業上台揭發我,我不怪他,求生是人之本能。”
“若我死了,望有人能將這出戲傳承下去。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錢守業捧著日記,跪在井邊嚎啕大哭。
那晚,錢守業夢見柳燕秋站在舞台上,這次她的臉清晰可見,帶著淡淡的微笑。她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去。
從此,戲院再沒有響起過胡琴聲和喝彩聲。
一九七六年冬,錢守病重。小張來看他,他說:“我快要見到柳老板了,我得親口對她說聲對不起。”
小張紅著眼眶:“錢大爺,那都是舊社會的事了。”
“不,戲永遠是新。”錢守業從枕頭下拿出那本日記,“等時代變了,把這本子交給能懂的人。”
錢守業去世後第二年,“文革”結束。又過了幾年,傳統戲曲重新登上舞台。小張已經成了文化局乾部,他將柳燕秋的日記捐給了戲曲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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