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的夏天,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黏稠的熱,像是熬過了頭的糖稀,糊在皮膚上,甩不脫,掙不掉。婷婷舉著新買的數碼相機,穿行在偽滿皇宮博物院那些灰撲撲的建築之間,心裡頭卻莫名地有些發涼。這地方,怎麼說呢,氣派是氣派的,但那是一種抽空了精氣神的、僵死的派頭,青灰色的磚牆沉默地立著,窗戶黑洞洞的,像無數隻失神的眼睛,打量著幾十年後這些熙熙攘攘、穿著鮮豔衣裳的遊客。婷婷是從南方來的,對東北的曆史隻知道個大概,隻覺得這“皇宮”陰森有餘,皇氣不足,倒像是個放大版的、精致的牢籠。
她是跟大學同學一起來旅遊的,年輕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倒也衝淡了不少那股子曆史的沉悶感。婷婷愛拍照,手裡的數碼相機是新款,屏幕亮堂,像素也高,她想著多拍些照片,回去給家裡人看看這“著名”的偽滿皇宮。同行的還有她的男友小磊,一個東北本地的小夥子,體格壯實,性格爽朗,但對這些曆史遺跡興趣不大,純粹是陪著婷婷。
“來來來,小磊,給我在這兒拍一張!”婷婷站在那個著名的“同德殿”前,擺了個俏皮的姿勢。殿宇的飛簷翹角,在夏日白花花的陽光下,投下濃重而清晰的陰影,那陰影的邊緣,銳利得像是刀切出來的。
小磊接過相機,哢嚓哢嚓按了幾下。婷婷跑過去回看,照片拍得不錯,笑容燦爛,背景清晰。她手指劃著屏幕,放大細節,想看看殿門的雕花。就在這時,她的指尖頓住了。在照片的最邊緣,靠近殿角陰影的地方,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縮略圖看不真切,像是一小團灰暗的色塊。
“咋了?”小磊湊過來問。
“沒什麼,好像……有點糊了。”婷婷沒太在意,以為是鏡頭眩光或者自己的手抖了。東北夏日的陽光雖然明亮,但在這深宮大院裡,總有些角落光線難以穿透,留下些曖昧不明的區域。
他們又去了緝熙樓、勤民樓,婷婷興致勃勃,拉著小磊和各種有標誌性的地方合影。有時候是請路人幫忙拍,有時候用小磊帶著的小三腳架。每拍完一組,婷婷都會習慣性地回看。漸漸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纏上了她的心。
她發現,幾乎每一張有她出現的合影裡,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有時是廊柱後麵,有時是窗戶的反光裡,有時乾脆就是一片空地的邊緣——總會出現那個模糊的人影。它不像其他遊客那樣色彩鮮明、動作清晰,而是一團暗淡的、近乎黑白的影子,輪廓勉強能分辨出是個人形,穿著一種舊式的、似乎是軍裝的衣物,總是低垂著頭,看不清臉。更讓人心裡發毛的是,這個人影,在不同的照片裡,位置在變化。
最開始在同德殿那張,它遠遠地縮在殿角的陰影裡,小得幾乎被忽略。到了緝熙樓前的一張雙人合影裡,它似乎向前挪動了一些,站在了一棵老樹的旁邊,雖然依舊模糊,但身形似乎放大了一點點。在勤民樓前的照片,它已經出現在了離他們拍照位置隻有十來米遠的一處台階下,依舊是那個低頭的姿勢,舊軍裝的樣子也清晰了些,甚至能看出衣服上有些深色的、像是汙漬又像是破損的痕跡。
婷婷的心開始怦怦跳。她把相機遞給小磊,指著屏幕,聲音有點發顫:“小磊,你看……這個人,你認識嗎?還是……一直跟著我們的遊客?”
小磊湊近了,眯著眼看了半天,搖搖頭:“哪有人?光線不好吧,或者是前麵走過的人,鏡頭拍花了。這相機好,有時候背景虛化,容易產生錯覺。”他拍了拍婷婷的肩膀,“彆自己嚇自己,這大白天的,皇宮裡頭這麼多人。”
婷婷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麼。小磊是學理工的,篤信科學,對這種神神鬼鬼的事情向來嗤之以鼻。她要是再堅持,肯定會被笑話。但她心裡清楚,那不像是錯覺,也不像是路人。那個影子有一種奇怪的“存在感”,一種沉甸甸的、不屬於這個熱鬨世界的孤寂和陰冷。
她想起小時候在南方老家,聽老人們講過的那些關於老宅、關於古戰場的傳說。那些故事裡,總有些揮之不去的影子,承載著未了的願望或深重的冤屈。偽滿皇宮……這個地方,在東北的民間傳說裡,從來就不是個清淨地兒。她隱約聽當地同學提起過,夜深人靜時,這裡常有怪聲,甚至有人說見過穿著舊式軍裝的人影遊蕩。但那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誰會當真?
婷婷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繼續遊覽。但她的心思已經不完全在風景上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四周,尤其是那些照片裡出現人影的角落。陽光下的宮殿,遊客如織,一切看起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當她舉起相機,透過那塊冰冷的液晶屏幕去看這個世界時,那個不該存在的“人影”便如約而至。
在一次單獨去洗手間的時候,婷婷忍不住又翻看了之前的照片。她驚訝地發現,在最近拍的幾張裡,那個“人影”不僅位置更近了,連低頭的角度似乎都有了些微的變化——它的臉,仿佛正要抬起來一點,想要看清什麼,或者,想要被看清。一種冰冷的恐懼攥住了婷婷的心臟。這不是惡作劇,不是巧合。這東西,是衝著他們來的?還是……衝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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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爺爺輩經曆過的那個年代,東北大地上的硝煙與苦難。偽滿、關東軍、那些消失在曆史迷霧中的麵孔……有些禁忌,是深植在這片土地的記憶裡的,輕易不能觸碰。難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驚醒了一些不該被打擾的東西?相機,這個現代科技的產物,成了連通兩個世界的媒介?她想起民間老話,說相機能拍到人眼看不到的東西。
剩下的行程,婷婷有些魂不守舍。小磊也察覺到了她的異常,隻當她是累了,便提議早點回去休息。回程的車上,婷婷靠著車窗,看著外麵飛馳而過的現代都市景象,心裡卻反複閃現著那個低著頭的、穿著舊軍裝的模糊身影。它想要什麼?它為什麼出現在他們的照片裡?那種逐漸靠近的姿態,帶著一種不祥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晚上回到賓館,婷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相機裡的照片全部導入筆記本電腦。在更大的屏幕上,那些詭異的細節更加清晰無誤。她甚至能隱約看到那舊軍裝上的紐扣,還有那人影垂在兩側、骨節有些突出的手。它沉默地站在每一張有她的照片裡,像一個揮之不去的汙點,又像一個無聲的控訴。
婷婷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立。她不敢告訴小磊,怕他不理解,更怕把他卷入這莫名的事件中。她開始失眠,一閉上眼,就是那個低著頭的影子,在黑暗中向她一步步靠近。她查閱了關於偽滿皇宮的資料,那些冰冷的曆史記錄背後,是無數個體的掙紮與湮滅。她想象著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這裡生活過、工作過、甚至被迫害至死的人們,他們的怨念與不甘,是否真的能跨越時間的鴻溝,附著在某些物品、或者某種執念上,留存下來?
一種複雜的情感在婷婷心中滋生,不僅僅是恐懼,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那個影子,或許並非惡意,它隻是……被困在了那裡,在一個它無法理解的時代裡,尋找著什麼?
旅行的最後一天,婷婷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獨自來到了偽滿皇宮附近。她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馬路對麵,遠遠望著那片沉默的建築群。夕陽給它鍍上了一層殘血般的紅色,更添幾分蒼涼。她舉起相機,隔著喧囂的車流,對準了那個她第一次發現人影的同德殿角,按下了快門。
然後,她顫抖著點開回看。
照片裡,車水馬龍,現代的建築作為前景,遠處的同德殿在夕陽下顯得模糊。然而,就在那張照片的正中央,隔著玻璃、鋼筋和數十年的時光,那個穿著舊軍裝的人影,清晰地站在那裡。這一次,它沒有站在角落,而是直麵著鏡頭。更讓婷婷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它一直低垂著的頭,終於抬了起來。屏幕上,是一張模糊不清、仿佛籠罩在霧氣中的臉,但婷婷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穿透屏幕,死死地盯住了她。
婷婷尖叫一聲,相機差點脫手。她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衫。那不是幻覺,那絕對不是!它看到她了!它認出了她!
故事的結局,可以有多種走向。或許,婷婷最終在一位懂得些門道的老人幫助下,弄清了那“人影”的來曆——可能是一位在那個年代冤死於此的年輕士兵,他的靈魂因婷婷某種無意的行為比如恰巧站在了他當年殞命的位置,或者婷婷的相貌與他某個牽掛的人相似)而被觸動、跟隨。最終,通過某種儀式或僅僅是婷婷真誠的禱念,使他得以安息,“人影”從此在照片中消失。
又或許,這成為婷婷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那些照片被她深鎖起來,但那個抬起的、模糊的臉孔,卻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伴隨她回到南方,在無數個深夜驚醒。她開始研究那段曆史,試圖找出那個影子的身份,這成了她的執念,也是她與那段沉重曆史、與東北這片土地產生的一種痛苦而深刻的情感羈絆。她成長了,不再是那個隻知嬉笑拍照的女孩,但她付出了某種精神上的代價,內心永遠留下了一塊無法溫暖的陰影。
無論結局如何,那個二零一一年的夏天,在偽滿皇宮冰冷的數碼屏幕裡,婷婷確實撞見了一些東西。一些被時光遺忘,卻並未消散的東西。它們蟄伏在曆史的褶皺裡,偶爾,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透過現代科技的縫隙,向生者的世界,投來驚魂一瞥。而看見的人,便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純粹明亮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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