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臘月,鬆花江封得梆硬,北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割肉。我們這幫半大孩子,卻最喜歡這寒冬——冰麵就是我們的樂園。
那日晌午,日頭昏黃地掛在天上,灑不下半點暖意。狗剩、鐵蛋、山丫和我,四個八九歲的孩子,踩著自製的冰滑子,在江麵上追逐嬉鬨。腳下的冰層偶爾發出“嘎吱”聲響,大人們說那是冰在長厚實,正常得很。
“你們快點!”狗剩滑在最前麵,棉帽耳朵隨著他的動作上下翻飛。他是我們中間最膽大的,也是滑得最好的。
我是四人中最小的,跟在最後麵,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母親早上還叮囑過我,彆去河心那片,說是水深流急,冰層薄。可狗剩偏偏就往那兒滑。
“快來看!”狗剩突然停在河心處,彎腰盯著冰麵,“這冰底下有啥東西,怪模怪樣的。”
我們仨慢慢滑過去,鐵蛋嘟囔著:“準是凍住的水草,有啥好看的。”
但狗剩的臉色漸漸變了,那原本被凍得通紅的小臉,一點一點褪成了灰白色。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開始哆嗦。
“媽呀……”他低哼一聲,向後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冰麵上。
“咋的了?”山丫問道,帶著女孩特有的警覺。
狗剩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冰麵,“臉……一張小孩的臉……在冰下麵貼著……”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渾濁的冰層和幾縷凍住的水草,什麼也沒有。
“你眼花了吧?”鐵蛋不以為然,“冰下麵哪來的臉?”
狗剩卻像是被攝了魂,聲音嘶啞:“紫青紫青的……眼睛全是白的……他對我笑了,牙齒尖尖的……”
北風突然緊了,刮起地麵的雪沫,打在我們臉上涼颼颼的。我莫名地打了個寒顫,再看那冰麵,不知為何,竟覺得確實有張模糊的人臉藏在冰層深處,但定睛一看,又什麼都沒有。
“淨瞎扯!”鐵蛋強裝鎮定,“那是冰花結的疙瘩,看你那熊樣!”
狗剩不再爭辯,隻是默默地爬起來,一聲不吭地往岸上滑。那天下午,他再沒說一句話。
當晚,狗剩家就出事了。
半夜裡,他家傳來淒厲的哭喊聲,把左鄰右舍都驚醒了。母親起身看了看,回來時臉色凝重,說是狗剩發起高燒,滿嘴胡話。
第二天一早,我偷偷溜到狗剩家窗外,從窗縫往裡瞧。狗剩躺在炕上,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他雙眼圓睜,瞳孔散亂,嘴唇乾裂起皮。
“冰碎了……他拉我腳……”狗剩嘶啞地重複著,“雪童……雪童要找個伴兒……”
狗剩娘坐在炕沿抹淚,狗剩爹則陰沉著臉,在屋裡踱來踱去。
“得請李半仙來看看。”隔壁王奶奶壓低聲音說,“這孩子怕是撞上那東西了。”
李半仙是我們這一帶最有名的神婆,七十多歲,滿頭銀發,眼睛卻亮得嚇人。她來看過狗剩後,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是雪童。”她把狗剩爹娘叫到外屋,聲音不大,但我躲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冤死的童靈,凍在冰裡幾十年了,這是要找個替身好去投胎。”
狗剩娘當場就哭了:“這可咋整啊半仙,您得救救狗剩啊!”
“造孽啊,”李半仙歎氣道,“一九六二年冬天,老馬家那五歲的娃掉進冰窟窿,撈上來就沒氣兒了,記得不?就埋在上遊河岸那棵老柳樹下。這怨氣積了三十多年,如今成了氣候。”
我心裡一驚,老馬家那事我聽大人提起過,說是那孩子死得慘,撈上來時渾身青紫,手裡還死死攥著一截紅頭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