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衛國,是個參軍轉業的地方乾部。身上還帶著戰場留下的硝煙氣,心裡揣著建設新中國的火熱。上級說,這裡條件艱苦,但要克服,要把過去的黑暗徹底清掃乾淨,讓它在新社會裡煥發新生。
辦公室裡頭更是狼藉。文件、報表、圖紙散落一地,蒙著厚厚的、摻著煤塵的灰。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腐朽、陰濕的氣味,像是積攢了太多發黴的紙張和說不清的怨懟。我帶著兩個年輕的助手小張和小王,開始清理。頭幾天,一切正常,隻是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像是有人貼著脊梁骨吹氣。小王嘀咕說晚上聽見有腳步聲在空走廊裡響,小張笑他膽子小,是風吹動了破門板。
直到那天下午,我在角落一個看似堅固、實則背麵被蟲蛀空了的文件櫃底層,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油布包裹。扯出來,沉甸甸的,沾滿黑泥。打開,是一疊信劄,或者說,是一疊“遺書”。
紙頁泛黃發脆,字跡大多歪歪扭扭,用的多是鉛筆、木炭,甚至有些像是用指甲蘸著什麼暗紅色的東西劃上去的。那紅色,年代久遠,已然發黑,但我指尖觸碰時,心頭莫名一悸,仿佛嗅到了鐵鏽混雜著絕望的血腥氣。
“爹、娘:兒不孝,怕是回不去了……這礦是閻王殿,小鬼子跟二鬼子指偽滿警察)都是活閻羅……昨天又塌了一次,埋了十幾個……王把頭說我們是‘坑木’,死了就換新的……”
“秀英吾妻:俺腿斷了,發炎,爛了,生蛆……他們不給治,扔到等死的‘病號棚’……棚子漏風,比外麵還冷……俺想你,想娃……下輩子,俺給你當牛做馬……”
“弟:哥不行了。餓,吃的是橡子麵,拉不出屎……井下透水,泡了三天才撈上來……身子都脹了……記住,咱是山東萊蕪張莊人,彆忘了根……”
字字血,句句淚。這些無聲的控訴,來自一個個被磨盤碾碎的生命。他們有的有名有姓,有的隻有一個綽號,或者乾脆就是“某某同鄉”。我握著這些紙片,手在抖。窗外天色暗沉下來,辦公室裡還沒拉電線,我們點著煤油燈。燈火苗跳躍不定,把我們的影子長長地、扭曲地投在斑駁的牆上。小張和小王也湊過來看,看完,臉色都白了,半天說不出話。
“李……李主任,這……”小王聲音發顫。
我深吸一口氣,想把胸腔裡那股憋悶壓下去。“收好,這都是……罪證。”我說,聲音有些乾澀。我把油布包重新裹好,放在那張唯一還算完好的舊辦公桌抽屜裡,鎖上。那把老銅鎖“哢噠”一聲,在寂靜裡顯得格外刺耳。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辦公室隔壁臨時收拾出來的小屋裡。我翻來覆去,腦子裡全是那些血淚文字,還有那些在黑暗中掙紮的麵孔。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外麵辦公室有動靜。
先是“滋啦——滋啦——”的電流聲。我們還沒通電,哪來的電流?我披衣起身,湊到門縫邊看。這一看,汗毛都豎了起來。
辦公室天花板垂下那個早已不亮的燈泡,此刻竟然在閃爍!明一下,滅一下,那光不是正常的暖黃,而是一種慘淡的、陰森的幽藍色。隨著閃爍,房間裡光影劇烈晃動,桌椅板凳的影子被拉長、扭曲,像一群狂舞的鬼魅。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借著那詭異的閃光,我看見房間裡那些原本雜亂擺放的桌椅,正在自行移動!不是被拖動,而是仿佛有無形的手在推動,它們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慢地、卻又目標明確地向房間中央聚集。
空氣中,溫度驟降。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籠罩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仿佛能感覺到,房間裡擠滿了“人”。看不見形體,但能感受到那無邊的悲涼、刻骨的怨恨,以及一種焦灼的期盼。他們沉默著,但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煤塵味混合著井下特有的陰濕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和腐臭,濃鬱得讓人作嘔。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擂鼓般狂跳。我不是沒經曆過生死戰場上見的多了),但這種超乎常理、直抵靈魂深處的恐懼,是另一回事。我緊緊攥著拳,指甲陷進掌心。
“是……是那些礦工兄弟……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輕得幾乎聽不見。
燈泡的閃爍驟然停止,一片漆黑。死寂。幾秒後,它又猛地亮起,依舊是那慘藍的光,但穩定了些。而那些聚集到中央的桌椅,無聲地圍成了一個圈,仿佛在無聲地訴求,在迫切地等待一個答案。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們不是要嚇我,他們是要我抽屜裡的那些東西。那些浸透了他們血淚的遺書,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他們要一個交代,要一個昭雪,要曆史記住他們曾經如何活過,又如何死去。
我猛地拉開門,走到那張辦公桌前。手有些抖,但還是堅定地掏出鑰匙,打開了抽屜。油布包裹安靜地躺在那裡。我把它拿出來,放在桌麵上,對著那空蕩蕩、卻又仿佛擠滿了魂靈的房間,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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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我的聲音穩定了些,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肅穆,“我,李衛國,以人格和黨性擔保,一定把你們的故事帶出去,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新中國了,天亮了,你們的冤屈,一定能伸張!”
話音剛落,那慘藍色的燈泡,“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房間陷入絕對的黑暗和寂靜。那股沉重的壓力,刺骨的寒意,還有濃鬱的氣味,如同潮水般退去。隻有窗外淒冷的月光,透過木板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微弱的光斑。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被冷汗濕透。
第二天,陽光照常升起,辦公室裡一切如舊,桌椅散亂,仿佛昨夜隻是一場噩夢。但抽屜裡那個油布包真實地存在著。小張和小王臉色蒼白,欲言又止。我沒多說什麼,隻是下令加快清理進度。
隨後幾天,我白天整理檔案,走訪附近還健在的少數老礦工或他們的後代很多人提起往事,仍是諱莫如深,眼神閃爍,隻擺擺手說“都過去了”、“彆提了”),晚上則在煤油燈下,仔細辨認、整理、抄錄那些遺書。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在觸摸那些痛苦的靈魂。我仿佛能聽到井下鎬頭撞擊煤壁的悶響,監工皮鞭的呼嘯,傷者的呻吟,瀕死者的喘息……我的內心充滿了掙紮。把這些交上去,會不會被認為是宣揚“迷信”、“陰暗麵”?會不會給剛剛穩定的局麵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這是否觸碰了某種不言而喻的禁忌?但每當猶豫時,那晚幽藍的燈光、移動的桌椅、那沉重的壓迫感和無數雙期盼的“眼睛”,就會清晰地浮現。這是一種責任,一種與那些逝者之間無法割斷的情感羈絆。我必須這麼做,否則,我心難安。
材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連同遺書原件和抄錄本,親自送到了上級主管部門。起初,確實遇到了一些阻力,有人覺得這是“舊社會的糟粕”,“影響當前團結建設的大好形勢”。但我據理力爭,將那些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桌麵上。最終,一位經曆過戰爭、深知苦難的老領導拍了板:“曆史就是曆史,掩蓋不了!這是日偽罪行的鐵證,也是教育後人的活教材!”
事跡很快被宣傳部門整理,登在了地區的報紙上,廣播裡也進行了報道。黑山峪煤礦的往事,那些礦工們的血淚控訴,終於得以公之於眾。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們憤怒、歎息,也更加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光明。
報道刊出後的那個晚上,我又一次獨自留在黑山峪煤礦的辦公室裡。這次,心裡很平靜。我點起煤油燈,火光穩定而溫暖。窗外,風聲嗚咽,但不再是那種充滿怨氣的哭嚎,倒像是一種釋然的歎息。
我仿佛聽到,在遙遠的井下深處,或者在某個超越時空的維度,傳來了一聲聲模糊的、帶著鄉音的“謝謝”。很輕,很遠,但很真切。
那之後,辦公室再無異狀。燈泡安好,桌椅規整。隻是有時,在極其安靜的深夜,似乎還能聽到若有若無的、集體走向礦井的沉重腳步聲,但那腳步聲裡,不再有恐懼和絕望,反而像是一種終於得以歸家的、疲憊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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