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春搬進來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他是個教書先生,從鄉下逃難來的,城裡唯一親戚給他找了這麼個落腳處。管理員老劉頭叼著煙袋,領他上二樓,鑰匙在鎖孔裡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屋子先前空了小半年,”老劉頭眯著眼說,“暖和天再收拾吧,冬日裡就湊合著。”
望春道了謝,推門進去,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屋裡隻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戶上結著霜花。他放下簡單的行李,最珍貴的是一摞書和一方硯台。
樓道裡有麵等身穿衣鏡,西洋樣式,鏡框上的金漆已斑駁。望春路過時瞥了一眼,覺得那鏡子照出的走廊格外幽暗,自己的影像也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層薄霧。
怪事發生在一周後。那晚望春從外麵回來,樓道裡的燈忽明忽暗。他走到鏡前,習慣性地整了整衣領,卻忽然覺得鏡中的影像有些異樣——他明明已經停下了腳步,鏡中的自己卻還在向前走;他抬手,鏡中人抬手也晚了那麼一瞬。
他以為是眼花了,湊近細看。鏡中的走廊空無一人,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他似乎瞥見有個身影在鏡廊儘頭一閃而過。他猛地回頭,真實的走廊裡空空如也。
望春沒敢聲張。戰亂年間,怪事多見,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又過了幾日,他在樓道裡遇見對門的女人。她姓陳,丈夫在鐵路局工作,常值夜班。陳姐約莫三十歲,眉眼間帶著愁容,身邊跟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叫小栓。
“李先生也瞧見了?”陳姐壓低了聲音,眼睛瞟向那麵鏡子。
望春一怔,含糊應了聲。
“那鏡子邪性,”陳姐說,“小栓老說在鏡裡看見個小姐姐,穿紅棉襖,紮倆小辮。”
小栓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角,用力點頭。
老劉頭聽了望春的詢問,吧嗒吧嗒地抽煙,半晌才說:“這樓是丙子年建的,一九三六年。那鏡子打從建樓時就在那兒了。早些年,住這層的日本人家裡,有個閨女不見了,才十歲,叫和子。她娘想閨女想瘋了,沒多久也吞藥走了。”
“後來找著那女孩了嗎?”
老劉頭搖頭:“有人說看見那孩子最後是在鏡子前照影兒。也有說是被擄走了,那年月,誰說得準。”
臘月二十九夜裡,風刮得緊,電線被刮斷了,整棟樓陷入黑暗。望春點起蠟燭,想起還有水壺落在樓道儘頭的公用廚房,便端著燭台出門。
燭光在風中搖曳,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路過那麵鏡子時,他下意識瞥了一眼。
鏡中的燭光比現實中的暗了許多,仿佛隔著重重霧靄。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鏡中的影像又一次滯後了——他明明站著不動,鏡中的燭火卻在微微搖晃,鏡中的人影也在輕輕擺動。
然後,他看見鏡中走廊深處,慢慢走出一個小女孩的身影,穿著紅色的棉襖,紮著兩個小辮。
望春屏住呼吸,緩緩回頭。真實的走廊裡空無一人。
再看向鏡中,那女孩的身影正緩緩走向走廊儘頭那扇被封死的房門。她走到門前,回頭望了一眼——望春覺得她的目光穿透了鏡麵,直直看向自己。
燭火忽地一跳,鏡中的影像消失了,隻剩下昏暗的走廊。
第二天,望春去找老劉頭打聽那扇被封死的房門。
“那屋子啊,”老劉頭皺眉,“封了有四年了。一九四三年冬天,裡頭出了事。住那屋的江先生,說是滿鐵的一個文職,不知怎麼突然發了瘋,拿刀砍死了老婆和兩個孩子,然後自己上吊了。從那以後,那屋子就封了,再沒人住過。”
“那江先生叫什麼?”
“江文淵。他老婆姓周,是本地人。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叫小雪,兒子還不到三歲。”
望春心裡一動:“那女兒多大?”
“大概...十歲左右吧。”老劉頭掐指算著,“對,就是十歲。可憐啊,那麼乖巧個孩子。”
望春想起了鏡中的紅襖女孩。
奉天城解放前夕,局勢動蕩,謠言四起。樓裡的住戶大多閉門不出,唯有陳姐偶爾還會和望春說幾句話。她丈夫已經三天沒回家了,鐵路局忙得不可開交。
“小栓昨晚又做噩夢了,”陳姐憂心忡忡,“說鏡子裡的小姐姐渾身是血,想出來。”
望春不知如何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