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十一月七號,立冬。我記得清楚,因為那天是我閨女小梅的生日,我答應她早點回去帶她吃老邊餃子。下午四點,天色已經暗得像是扣了口黑鍋。我們民兵連第三小隊八個人,剛交接班準備離開,連長王國富卻急匆匆趕來,棉帽上還掛著白霜。
“西三段新挖的巷道有點問題,支護架昨晚響了半宿,二隊的人說聽見裡頭有動靜。”王連長搓著手說,哈氣在他麵前形成一團白霧,“三隊再下去檢查一遍,確保安全才能交接。”
隊伍裡有人小聲抱怨,老張頭掏出懷表看了眼:“連長,這都到點了,我老娘還病著呢。”
“就一會兒,檢查完直接下班,每人多記兩個工分。”王連長說完,又壓低聲音,“二隊的人說裡頭邪性,你們多當心。”
我們第三小隊的隊長是李衛國,四十出頭的老鉗工,也是我們廠裡最有經驗的老民兵。他不多話,隻是點點頭,檢查了下背著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率先走向防空洞入口。
那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張饑餓的大嘴。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麵而來,夾雜著某種鐵鏽的味道。我緊了緊棉襖領口,跟在隊伍最後麵。
我叫陳建設,二十五歲,進廠六年,當民兵四年。家裡有老婆和六歲的閨女,平日裡最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媳婦常說我,“你這人,隻信眼前能摸得著的東西”。
防空洞主通道寬敞得能並排開兩輛解放卡車,頂上掛著幾盞昏黃的電燈,越往深處走,燈光越稀疏。到了新開挖的西三段,電燈全沒了,隻有我們手中的三把手電筒和兩盞煤油燈發出微弱的光。
新挖的巷道狹窄低矮,得彎腰才能通過。支護的木頭架子不時發出“吱呀”聲,聽得人心慌。牆壁上濕漉漉的,滲出水珠,在手電光下像無數隻眼睛反著光。
“這他媽什麼味兒啊?”走在中間的趙小軍突然說。他是我們隊裡最年輕的,剛滿十九歲。
大家都聞到了——一股濃重的土腥氣混著鐵鏽味,越往裡走越濃,到最後簡直像有人把生鏽的鐵片塞進你鼻孔裡。
“閉嘴,留神腳下。”李隊長頭也不回,聲音低沉。
巷道越來越深,空氣也越來越稀薄。我感覺胸口發悶,耳邊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突然,走在前麵的老張頭停了下來,手裡的煤油燈微微發抖。
“國富,你看那牆...”老張頭的聲音變了調。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右手邊的土牆上,一大片水漬正在慢慢擴大,那水漬的顏色暗紅,像稀釋的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水漬中間,漸漸顯現出幾個扭曲的人形影子,仿佛有人被活活砌進了牆裡,正在掙紮著要出來。
“是...是光影效果吧?”我說,但聲音自己聽著都虛。
手電光晃動間,牆上那些人形似乎也在動,扭曲、伸展,像溺水者伸手求救。有個特彆瘦小的影子,看起來像個孩子。
“操!”趙小軍罵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
李隊長舉起手電,仔細照看那片牆壁,他的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嚴峻:“彆慌,可能是地下水反上來的礦物質。”
但他聲音裡的不確定,誰都聽得出來。
就在這時,對講機突然發出刺耳的雜音。那是我們隊裡唯一一部老式對講機,由李隊長保管。
“...救命...苦しい...”對講機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夾雜著靜電噪音。
大家都愣住了。那聲音蒼老、痛苦,語調古怪,不像我們平時聽慣的東北口音,倒像是...
“日語?”老張頭低聲說,“這是日本話!”
對講機又響了:“...助けて...孩子...たすけて...”
趙小軍已經麵無人色:“隊、隊長,咱們快出去吧!”
我本來也怕,但看小軍那樣子,反倒鎮定了幾分:“慌什麼,可能是信號乾擾。”
李隊長眉頭緊鎖,盯著對講機,又看看牆上那些扭曲的影子。他忽然轉向老張頭:“老張,你記不記得,這地方戰前是乾啥的?”
老張頭是廠裡的老人,建廠時就在了。他眯起眼睛,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日偽時期...這兒是...刑場。小鬼子在這兒殺過不少人,聽說有不少抗聯的...還有平民...”
他話音未落,對講機又響起來,這次是一陣淒厲的慘叫,接著是模糊的哭泣聲。
“走!全體撤離!”李隊長果斷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