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的小興安嶺,那林子密得呀,陽光都得擠著縫兒才能漏下來幾縷,照在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幾百年的腐殖土上,蒸騰起一股子草木腐爛又新生混合的、腥甜的氣息。我們這支伐木隊,是從關裡家剛調來的,百十號人,像一把生鏽的釘子,硬生生楔進了這片莽莽蒼蒼的綠海裡。
駐地是幾座用粗大原木“垛”起來的木刻楞,夏天裡頭都滲著寒氣。帳篷不夠,有的就住地窨子,潮氣裹著人身,被窩永遠像是能擰出水來。隊長姓王,山東大漢,一開口嗓門像撞響了破鐘,可一到這林子裡,那鐘聲也仿佛被厚厚的苔蘚吸了去,傳不遠。
怪事,就是從我們進山後的第三個清晨開始的。
那天的霧,濃得邪性。不是那種輕飄飄的白紗,是乳白色的、粘稠的、如同化了凍的豬油,把山巒、樹木、甚至連身邊人的臉都糊住了。你張嘴呼吸,都覺得那霧往你肺管子深處鑽,帶著一股子朽木和未知的涼意。
就在這萬物都被封印的寂靜裡,聲音突兀地響起來了。
“哈——腰——掛——喲!”
“嘿——喲!”
“挺——起——身——來——喲!”
“嘿——喲!”
……
聲音是從霧的深處傳來的,節奏整齊,沉渾有力,像是一群看不見的巨人在齊步走。那號子,不是我們平時喊的調,更古老,更蒼涼,每一個尾音都拖著長長的韻味,像是從地殼深處擠出來的歎息,又像是千百年來,無數脊梁被沉重原木壓彎時,從喉嚨裡迸發的生命最後的呐喊。氣勢磅礴,能震得人心頭發顫,可仔細聽,那磅礴底下,又纏繞著一絲洗不掉的悲涼。
我們全都愣住了,豎著耳朵聽。王隊長擰著眉頭,手裡的卷煙火滅了都忘了點。
“誰?誰他媽在霧裡頭喊號子?”他吼了一嗓子,聲音撞在霧牆上,悶悶地彈回來。
沒人回答。隻有那“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不緊不慢,穿透濃霧,穩定地傳來,指引著一個方向。
“邪門了,”老把頭趙永坤蹲在木墩子上,吧嗒著早煙袋,煙霧和他的皺紋纏繞在一起,“這聲兒……是‘山神爺’的號子。”
“山神爺?”我們這些愣頭青圍上去。
“嗯呐,”老趙頭吐出口煙,眼神渾濁地望向霧深處,“咱這老林子裡,埋了多少木把伐木工人)?清朝放排的,民國砍大木的,闖關東沒闖出去的……骨頭都爛在這黑土裡了。人說,死得太多,魂靈就散不了,聚在一塊兒,成了這林子的精氣神。他們舍不得這行,見著真心來建設的新茬人,有時候,就出來幫襯一把。”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老人們講,聽見號子不見人,彆慌,跟著聲兒走,不是能找到上好的‘大個子’優質巨木),就是能躲開要命的‘閻王砬子’塌方區)。這是曆代木把的集體魂靈,是‘山神爺’在給指路呢。”
隊伍裡一片寂靜,隻有那霧中的號子聲,一聲聲,敲在心上。
後來,這種事又發生了好幾次。總是在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清晨。號子聲一起,老趙頭就示意我們跟上。說來也怪,跟著那聲音,我們真的找到過幾片材質極好的紅鬆林,也真的在一次山體滑坡前,因為號子聲突然變調、指引我們繞道,而躲過一劫。塌方的轟鳴就在我們原定路線的後方響起,泥沙裹著巨石,把我們之前做的標記衝得無影無蹤。
工人們開始信了,私下裡稱那是“引路號子”。每次聽到,既心安,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王隊長是黨員,不信這些,他梗著脖子說那是回聲,是彆的伐木隊在作業。可我們都看見,他眼神裡的疑惑一天比一天重。
矛盾在我身上爆發了。我叫小栓子,家裡窮,來林場就是為了掙口飯吃,給老娘治病。我膽子小,怕黑,更怕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每次聽到那號子,我腿肚子都轉筋。那聲音裡的悲壯和蒼涼,像冷水一樣澆透我,讓我想起那些傳說裡,被木頭砸扁、被河水吞沒、凍成冰坨子的前輩。我怕有一天,我的魂兒也會被留在這林子裡,加入那無休無止的號子隊。
我跟王隊長說,下次聽到號子,我不去了。王隊長瞪著眼罵我:“慫包!封建迷信!這是建設國家,怕個球!”
老趙頭卻拍拍我肩膀,歎口氣:“孩子,心不誠,就彆勉強。山神爺……不怪罪。”
那天下午,上麵下了任務,要我們在“黑瞎子溝”那邊放倒一片“站乾”枯立木),那是雷擊過的林子,木頭乾透了,好伐,但也危險,指不定哪一刻就自己倒下來。任務緊,王隊長紅著眼珠子催。
就在我們準備出發的清晨,那該死的、濃得化不開的霧又來了。緊接著,熟悉的、沉重的號子聲,再次穿透霧氣。
“哈——腰——掛——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