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民俗采風員來到科爾沁草原邊緣的軍馬場。場部檔案室裡,老保管員巴特爾從鐵皮櫃深處推出一本蒙塵的值勤日誌,牛皮封麵被黴菌啃噬出星圖般的窟窿。他用缺了食指的右手輕撫扉頁:“五十年了,該讓地下的歸地下,風中的歸風中。”
日誌在1949年9月30日那頁徹底凝固。
是夜北風卷著草腥味灌進哨所,十九歲3的守夜兵趙滿囤攥緊三八大蓋,聽見馬群突然炸起嘶鳴。他探身望去,月光正被流雲啃食,草海深處浮出十三個騎影。
那些馬高得出奇,蹄下卻寂靜無聲。馬背上的人穿著褪色的國民黨騎兵製服,風扯著他們的衣擺像扯著招魂幡。最駭人的是那些麵孔——在月光掠過刹那,趙滿囤看見凹陷的眼窩裡棲著磷火,青灰色的皮膚緊貼顴骨,仿佛博物館裡抽去內臟的標本。
隊伍中央有個瘦長身影突然轉頭,枯枝般的食指貼在唇上。
趙滿囤的槍栓凍在掌心裡。他認得那張臉——三個月前在遼沈戰場被碾成肉泥的表哥李青鬆,此刻正騎在無鞍馬上,左胸的彈孔裡開出一朵鈴蘭。
當最後一縷馬鬃消失在國境線方向,草原忽然落下暴雨。翌日清晨,場長帶人沿著車轍深的牧道勘察,露水未褪的草葉上竟找不著半枚蹄印。隻有趙滿囤在哨所門檻發現一截焦黑的馬骨,上麵纏著半融的銅鈴,鈴舌是顆日式步槍子彈頭。
“鬨狐仙了。”炊事班老楊頭往灶膛添著馬糞,“去年冬天凍死的國民黨殘部,魂兒認準了要往南去。”
場部會議室煙霧繚繞。政委把搪瓷缸墩得山響:“境外特務搞心理戰!誰傳播封建迷信就處分誰!”角落裡的蒙古族老牧工卻喃喃自語:“是陰兵借道,鈴蘭開在死人胸口的時候,閻王爺準他們回望鄉台。”
趙滿囤開始整夜守著煤油燈擦拭槍支。他不敢說那夜聞到了表哥身上特有的旱煙味,更不敢說亡騎隊伍裡瞥見當年帶他抓鵪鶉的私塾先生——此人分明在四平戰役被飛機炸得屍骨無存。
故事在第十天深夜續寫。馬群再次驚惶跺蹄時,趙滿囤看見亡騎們變成了半透明。李青鬆的馬鐙上掛著冰淩,私塾先生的眼鏡框結著霜花。這次他們停在界碑前,齊刷刷望向南方,喉嚨裡發出北風過隙的嗚咽。
“帶...我...回...”表哥的嘴型在月光下開裂。
趙滿囤掄起銅鑼猛砸,哐啷聲驚起夜棲的百靈鳥。亡騎在鳥群撲棱中碎成霧靄,隻在雪青馬的鞍辮上留下半封家書——墨跡被雨水泡成了血痂。
馬場老獸醫蹲在河灘研究馬蹄印:“你瞧這草尖的露水。”他掐斷一株狼毒花,“鬼魂經過的地方,露珠都是逆著莖稈往上爬。”
當烏蘭牧騎的宣傳車紮著紅綢開進草場時,趙滿囤正發著癔症。他攥著那截馬骨對女演員嘶吼:“他們腳不沾地!鈴蘭在彈孔裡發芽了!”衛生員給他注射鎮靜劑時,窗外突然滾過旱天雷,十二匹懷孕的母馬同時早產,馬駒額間都帶著暗紅色的鈴蘭胎記。
冬至那夜,趙滿囤偷了場部的軍馬循跡而去。黎明時分人們找到他時,這漢子正跪在結冰的河麵上啃食凍土,十指結滿冰棱:“他們在吃炒麵...就著雪水...青鬆哥說腳凍黑了...”
轉年開春,軍馬場改建為農機站。推土機掘出七具相互枕藉的骸骨,國民黨軍服內襯裡藏著泛黃的黨員證。帶隊勘驗的老旗長突然痛哭失聲——那是1948年奉命潛入敵營的交通班,約定的接應地點正是趙滿囤撞見亡騎的牧道。
夏至黃昏,改建工地的探照燈下升起十三道騎影。這次他們穿著解放軍的土布軍裝,胸前的紅花映得草原通紅。趙滿囤看見表哥在光塵裡轉身,破碎的嘴角彎成月牙。
次日清晨,牧人們發現當年亡騎消失的坡地上,鈴蘭開成了銀河的形狀。
巴特爾合上日誌時,窗外正掠過雁陣。他缺指的手在夕陽下像枚古印:“後來趙滿囤成了馬術教練,總在重陽節往邊境線撒炒麵。他說那些不是亡魂,是迷路的鄉愁。”
檔案室鐵櫃最深處,七枚五星勳章在黑暗中閃著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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