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城頭的硝煙尚未散儘,關東大地便急著用滿地霜白覆蓋戰火灼傷的疤痕。我們這些在江上討生活的船胡子,都曉得兩件事:一是江心那座無名島去不得,二是槍子兒不長眼,但比槍子兒更邪乎的是人心。
我叫陳滿倉,那年冬至前晌帶著侄兒鎖柱下江起網。鎖柱這孩子打從四平撤下來的國軍過境後,就變得寡言少語——他相好的杏花被流彈打死在磨坊裡,屍首在炕上擱了三天才被發現。北風卷著冰碴子刮過江麵時,我聽見他對著漁網喃喃:“都說快勝利了,咋還死人呢?”
日頭墜進西山時,江上突然掀起白毛風。浪頭打得舢板像片枯葉,我扯著嗓子喊:“往江心島避風!”鎖柱突然死死攥住櫓把:“叔,那島子邪性!”可眼看烏雲壓得江水倒灌,到底保命要緊。
島邊蘆葦叢裡藏著條破舊舢板,船幫上滿是子彈鑿出的孔洞。鎖柱舉著魚叉的手直哆嗦:“是共軍偵察隊的船,上月失蹤的...”我心頭咯噔一下,想起駐屯兵團查問時那些當兵鐵青的臉。
摸黑往島心走時,腥風裡飄來鐵鏽味。撥開枯柳枝的刹那,我腿肚子當場轉了筋——林間空地裡黑壓壓坐滿了兵。
左邊那群穿著褪色黃軍裝,綁腿散亂得像爛海帶,有個小兵正用刺刀撬著壓縮餅乾鐵盒,刀刃彎成月牙狀。右邊那些戴著美式鋼盔的,有個長官模樣的在卷煙,手指缺了兩根,煙絲從指縫漏進凍土。最瘮人的是他們都垂著頭,鋼盔下、帽簷裡黑乎乎的看不清眉眼,隻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帶著白霧,在暮色裡織成張破漁網。
鎖柱突然發出被掐住脖子的嗚咽。順著他目光望去,見個戴狗皮帽的小戰士正給對麵國軍傷兵喂水。那傷兵肚腸露在外麵泛著青灰,小戰士半邊臉結著紫黑色血痂,水囊裡的水順著傷兵嘴角流進軍裝,凍成冰溜子。
“三十八師的?”傷兵突然開口,聲音像破風箱。
“新一軍的?”小戰士嗓子嘶啞。
兩人對視片刻,竟同時咧出個算不得笑的表情。
我拽著鎖柱往後退,鞋底踩到個硬物。是半本浸透血水的《三國演義》,書頁間夾著張照片:穿學生裝的姑娘站在奉天城門前,背後寫著“盼君早歸”。遠處忽然傳來壓抑的嗚咽,有個黑影抱著挺機槍對著樹洞低語:“排長,彈藥箱泡水了...”
江風卷著鬆濤掠過荒島,那些身影開始微微晃動。有個胖夥夫用鐵鍬煎著玉米餅,餅子焦黑如炭,他卻認真翻弄著;三個士兵圍著一盞馬燈擦拭槍管,通條捅進去發出空洞回響;更遠處幾個影子在迷霧裡推搡,刺刀相撞卻悄無聲息。
鎖柱突然掙脫我,踉蹌奔向個戴狐皮帽的骸骨。從那具屍體懷裡他摸出個繡著並蒂蓮的荷包——正是杏花失蹤前夜在油燈下縫的那個!我親眼看見侄兒的眼睛瞬間充血,他舉起魚叉嘶吼著要撲向最近的身影,卻被無形氣浪掀翻在地。
迷霧霎時濃稠如粥。先前靜坐的兵士們齊刷刷起身,破碎的軍旗在虛空獵獵作響。我看見戴狗皮帽的小戰士扶起國軍傷兵,兩人蹣跚著隱入白霧;擦槍的士兵們結成三角陣型,槍口卻始終朝著地麵;胖夥夫把焦黑的餅子掰成碎末,揚手撒進鬆花江。
鎖柱在泥地裡蜷成蝦米,手裡荷包跌出張字條:“等打完仗,咱去江心島種芍藥”。突然整個島嶼開始震顫,那些身影在濃霧中漸次淡去,如同墨跡浸入宣紙。最後消失的是那個始終望著南方的軍官,他抬手敬了個軍禮,鋼盔下終於露出半張年輕的臉。
我們連滾帶爬逃回舢板時,月亮正從雲隙漏出冷光。回頭望去,整座島嶼被旋轉的霧障吞噬,霧裡隱約傳來《鬆花江上》的調子,卻分不清是口琴還是樹葉在響。
三年後的清明,我帶著鎖柱重回故地。江心空蕩蕩隻剩浮冰,卻在當年胖夥夫煎餅的地方,發現叢野生芍藥開得正豔。鎖柱把荷包埋進花叢,忽然說:“他們不是休戰,是仗打完了。”
2001年鬆花江調水工程啟動前,縣誌辦來人收集民間記憶。我說起這段時,那個戴眼鏡的姑娘筆尖直抖。主任後來悄悄告訴我,四平戰役紀念館的失蹤人員名冊裡,確實記載著1946年冬有支混合編隊消失在鬆花江流域——“可能是迷路後遭遇極端天氣”。
如今我每晚還在江上撒網,每當起霧時,常能聽見年輕士兵們用南北口音唱著的秧歌調。有次霧特彆濃,我竟看見個戴狐皮帽的後生站在船頭,往江裡撒著芍藥花瓣。
鎖柱後來在島上開了片芍藥田,結婚時新娘子眉眼有幾分像杏花。去年他兒子考上了哈爾濱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晚,我們聽見江心傳來陣陣年輕人的笑聲,清亮得如同冰淩敲擊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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