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秋,我被派往遼北山區調查饑荒災情。那時節,路上常見逃荒的人群,像被風吹散的螞蟻,漫無目的地蠕動著。我騎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沿著泥濘的土路前進,兩旁的土地裂著口子,莊稼稀稀拉拉,仿佛生了癩瘡的頭皮。
這村子已經沒幾戶人家了,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走不動,就是舍不得走。我蹬著車,腦子裡盤算著怎麼統計災情,怎麼寫這份報告——既要反映實情,又不能太過直白。這是個技術活,我乾了三年調查員,深知其中的分寸。
抵達時已近黃昏。村子靜得出奇,連聲狗叫都聽不見。土坯房多數已經倒塌,沒倒的也門窗洞開,像骷髏的空眼窩。村頭老槐樹下,坐著個抽旱煙的老漢,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豆粒。
“來了?”他眼皮都沒抬,好像早知道我要來。
我掏出介紹信和證件,他擺擺手:“不用那玩意,這地界,活人就剩我們這幾個老棺材瓤子了。”
老漢姓周,是村裡的守村人。他帶我來到村大隊部,一間還算完整的土房,裡麵隻有一鋪炕和一張破桌子。
“周大爺,村裡現在還有多少人?”
“連我八個,都是六十往上的。”他吐出口煙,“年輕的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動的就……埋後山了。”
我心裡一沉,掏出本子記錄:“聽說村裡以前有所小學?”
老漢的手微微一頓,煙鍋裡的火光明滅:“嗯,王老師辦的那所。早沒了。”
“能帶我去看看嗎?縣裡要求統計教育設施情況。”
老漢沉默良久,終於站起身:“走吧,趁天還沒黑透。”
小學在村子最西頭,是三間連在一起的土坯房,圍著一圈歪歪扭扭的籬笆。院子裡的荒草齊腰深,在漸起的晚風中窸窣作響,像是無數細小的私語。
推開教室的門,灰塵撲簌簌落下。我愣住了。
與外麵的荒蕪截然不同,教室裡出奇地整齊。二十多套破舊但完好的桌椅排列有序,擦得發亮的黑板上,粉筆字跡依然清晰:
語文作業:背誦《憫農》。”
黑板一角還畫著簡單的粉筆畫——太陽、小鳥、幾朵小花。講台上放著一盒粉筆,幾本教案,仿佛老師剛剛離開,學生們隻是暫時下課。
“這……是誰整理的?”我驚訝地問。
周大爺站在門口,不願進來:“不知道。我從不進這個院子。”
“為什麼?”
他搖搖頭,隻是催我快走:“天要黑了,這地方晚上不太平。”
回到大隊部,周大爺生火做了點糊糊,我們默默吃完。煤油燈下,他的臉在陰影裡顯得格外蒼老。
“那小學,怎麼回事?”我終於忍不住問。
老漢裝了一袋新煙,火柴劃亮的那一刻,我看見他眼中的恐懼。
“王老師是五八年來的城裡青年,心善,見孩子們沒學上,就辦了這小學。自己教書,不要錢,還常從自己口糧裡省下吃的給最窮的孩子。”他吐出口煙,“去年這個時候,饑荒最厲害那陣,村裡開始死人。王老師去縣裡要糧,沒要到,回來時……”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村裡已經走了十幾個老人,還有三個孩子。王老師回來後第三天,有人發現他和剩下的七個學生都不見了。有人說他們逃荒去了,也有人說……”
“說什麼?”
“說他們根本沒離開那所學校。”
夜深了,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怎麼也睡不著。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破窗紙嘩啦啦響。就在這風聲間隙,我似乎聽見了什麼彆的聲音。
起初很微弱,後來越來越清晰。
是讀書聲。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童聲清脆整齊,從西邊傳來——正是小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