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八月嚴打的風聲比江風還冷,穿過白樺林,刮過黑土地,鑽進每個人的骨縫裡。杜衛東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逃犯”——不過是幫朋友打架,誰知道那人就那麼死了。公安來抓人時,他正在江邊打魚,眼見著鄰居被銬走,他扔下漁網就往江裡跳。等爬上這無名小島,已是精疲力竭。
島不大,遍生柳毛子和蘆葦。杜衛東在草叢中趴了兩天,啃完了隨身帶的兩個苞米餅子,雨水喝得他肚子咕咕叫。第三天黃昏,他看見島心處有燈火閃爍。
“有人家?”他心裡一驚一喜。摸到近前,卻是一間幾乎要被荒草吞沒的木刻楞屋子,窗子裡透出昏黃的燈光,像是煤油燈。
他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老嫗,矮小,佝僂,滿頭銀絲梳得整整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褂子。最奇的是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竟泛著淡淡的琥珀色。
“大娘,我、我迷路了...”杜衛東編著謊話。
老嫗上下打量他,目光如針,刺得他渾身不自在。他衣衫襤褸,手臂上還有逃跑時被樹枝劃傷的血痕。
“進來吧,孩子。”她最終說,聲音沙啞卻溫柔。
屋裡比外麵看起來寬敞,收拾得一塵不染。炕上鋪著破舊但潔淨的葦席,牆上掛著一幅泛黃的《毛主席去安源》印刷品,邊角已經卷曲。最顯眼的是北牆神龕上供著一尊狐仙牌位,前麵燃著三炷香。
老嫗給他盛了碗熱騰騰的苞米碴子粥,又拿出一碟鹹菜疙瘩。杜衛東狼吞虎咽時,老嫗就坐在炕沿上看著他,手裡撚著一串磨得油亮的核桃念珠。
“江上起風了,船不好走。”老嫗忽然說。
杜衛東一驚,勺子掉在碗裡。
“我沒說我是坐船來的...”
老嫗那琥珀色的眼睛眯起來:“這四麵是江,不是坐船,難道是飛過來的?”
杜衛東低頭繼續喝粥,心裡七上八下。
吃過飯,老嫗給他倒了杯熱水,忽然問:“家裡還有人嗎?”
“沒了,娘去年沒了,就我一個人。”杜衛東老實回答。
“可憐見兒的。”老嫗歎口氣,“我兒子要是活著,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夜深了,外麵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窗戶紙嘩嘩作響。老嫗讓杜衛東睡在炕上,自己則坐在炕邊的矮凳上,毫無睡意。
“大娘,您怎麼不睡?”杜衛東問。
“人老了,覺少。”老嫗望著窗外漆黑的夜,“這世道啊,有時候一步錯,步步錯。我年輕時也糊塗過,後來明白了,人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杜衛東心頭一緊,感覺老嫗話裡有話。
突然,老嫗轉過頭,直視他的眼睛:“公安的船,明早就到。”
杜衛東猛地坐起,渾身冰涼:“您、您怎麼知道...”
“我看見的。”老嫗平靜地說,手指向窗外,“明早太陽升起前,會有三條船從西岸過來,十二條人,帶著槍。”
杜衛東手腳發麻,想立即逃跑,卻又無處可去。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人先動的手,我就是推了他一把,他後腦磕在馬路牙子上...”他語無倫次地辯解,這是案發後他第一次向人傾訴。
老嫗靜靜地聽著,等他喘著氣說完,才輕輕開口:“人這一生,難免行差踏錯。我在這江心島上住了一輩子,見過太多人。有罪的,無辜的,逃命的,追凶的...最終,人都得麵對自己。”
她起身,從炕櫃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是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我男人,曾是抗聯的交通員。四三年被捕,日本人把他押在冰窟窿裡,他一個字也沒說。”老嫗摩挲著徽章,“人啊,有時候不是為彆人,是為自己的良心活著。”
杜衛東哽咽了:“可我害怕啊,大娘...聽說現在嚴打,這種事,肯定要吃槍子兒的...”
老嫗看著他,目光深邃:“自首,或許還有生機;逃跑,隻有死路一條。你還年輕,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