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棉大衣,手提一盞煤油燈,踏進了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的深夜。1951年建園時,他就在這裡工作,從青絲到白發,陪伴他的隻有這些沉默的墓碑和蒼翠的鬆柏。
今夜不同。
腳步聲從英名牆那邊傳來,整齊劃一,像是隊伍在行進。老劉加快腳步,煤油燈在風中搖曳,把他搖晃的影子投在路麵上。走近了,聲音卻戛然而止。隻見月光灑在鐫刻著174,407個名字的黑色大理石牆上,那些名字靜靜地躺著,仿佛從未被驚擾。
“是誰?”老劉喊道,聲音在空曠的陵園裡回蕩,沒有回應。
老劉回到他那間狹小的守陵人小屋,牆上的日曆顯示著“1979年10月”。桌上攤開著這幾天的《沈陽日報》,上麵報道著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消息和歸國烈士的新聞。他拿起電話,向民政局領導報告昨晚的異響。
“老劉啊,你是不是太累了?陵園都建了快三十年了,從沒聽說過這種事。”電話那頭傳來領導關切的聲音。
“我守了三十年陵園,分得清風聲和腳步聲。”老劉平靜地回答。
掛掉電話,他翻開那本厚厚的陵園記錄冊,手指輕輕撫過三位特級英雄的名字:黃繼光、孫占元、邱少雲。1953年3月6日,他親眼目睹了沈陽數十萬市民為他們送行的場景,那蜿蜒一公裡的送葬隊伍,那肅立大街兩旁目送英靈的市民。那時的沈陽,就是以這樣隆重的方式迎接英雄回家。
而現在,1979年,新的烈士正在產生。
深夜十一點,聲音又來了。這次不隻是腳步聲,還有嘹亮的軍號和“雄赳赳氣昂昂”的合唱聲。老劉再次出門巡查,手中緊握著一把老舊的手電筒。
聲音把他引到了陵園東側,那裡安葬著三年前從韓國歸國的825具誌願軍烈士遺骸。老劉停下腳步,他看到了——不是鬼魂,不是幻影——而是墓碑之間飄浮的點點光芒,如同夏夜的螢火蟲,卻更加明亮,在墓碑間緩緩流動。
一陣風吹過,鬆濤陣陣。在風聲中,老劉分明聽到了對話聲:
“報告團長,三連全體集合完畢,應到128人,實到128人。”
“同誌們,我們是第一批入朝的,也要做好榜樣,迎接新戰友。”
老劉循聲望去,隻見一棵老鬆樹下,光影交錯間,隱約形成一個年輕軍人的輪廓,胸前的勳章閃閃發光。
“你是誰?”老劉問道,聲音有些發抖。
“我是鹿鳴坤,”那個身影回答,“飛行員,1951年犧牲。”
老劉愣住了。他知道這個名字。1956年,那個叫朱錦翔的女大學生錯過陵園開放時間,哭求著要進來見他一麵的情景,老劉至今記憶猶新。那天,也是他破例為那個癡情女子開了門,看著她撫摸著墓碑上鹿鳴坤的照片,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般掉落。
“你...你是朱錦翔的愛人?”老劉脫口而出。
光影微微顫動:“錦翔她...還好嗎?”
“她很好,1956年她來過,來看你。她很愛你,一直記得你。”
一陣沉默,隻有鬆濤聲在夜色中回響。
“我們回不去了,”鹿鳴坤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新犧牲的兄弟們需要指引。從越南戰場回來的孩子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們就來接他們。”
老劉感到鼻子一酸。他終於明白,這不是什麼靈異事件,這是老戰友迎接新兄弟的儀式。
“需要我做什麼?”老劉問。
“明天傍晚,會有一批新的骨灰送到。請確保陵園東門開著,那是我們當年入朝的方向。”
老劉鄭重地點點頭。
第二天,老劉向陵園管理處報告了情況,當然,他隱去了夜間與“英魂”對話的部分,隻是堅持要求開放東門。經過一番爭論,領導終於同意了他的請求。